午时末刻,康熙率大队人马终抵达南苑,驻跸东宫。这南苑位于紫禁城以南三,四十里地,乃是元明清三朝的皇家苑圉,方圆一百多里,内有大片湖泊沼泽,元时俗称海子,是以又称南海子。其间草木繁盛,禽鸟众多,麋鹿聚集,四季风景均十分秀丽,因此作为皇家行猎赏玩之禁地。清帝入关之初,即在苑内修缮翻建了几处行宫,以供帝王狩猎阅兵之余,在此休息居住,怡情养性。
东宫又称旧宫,乃是由明季提守南苑的太监居所改建而成,由南至北,设有五进院落,居中四座五楹大殿,东西又有多个小跨院,以及多所连房,厢房,足可供帝王及大批随行住跸其中。
此番元宵节出行南苑,光随行扈驾的侍卫就有两班,近200人,全部住在行宫东西最靠外侧的值房里。每侧的值房一排近二十间,低矮窄小,每间不过十几米见方,却要住三至六人不等。容若乃是御前二等侍卫,有幸住三人小屋。安顿完各自的坐骑,排好值守房舍,众侍卫纷纷将行李搬去自己的小屋。
和容若一起的两个侍卫,一名宝廷,一名图申,上三旗出身,同为二等侍卫。图申年纪最大,宝廷小容若几岁,却和容若同年入职,同年升职。二人家事不俗,父辈均是三品,和多数满人家庭一样,重武不重文,骑射刀剑样样俱精,胸中文墨却是平平。此二人虽有些贵胄子弟的纨绔习气,但热心正直,行事豪爽,颇讲兄弟义气,也格外欣赏容若的人品才学,因此是容若一众侍卫里仅有的两位好友。
三人都排在夜里值守,此时相约一道安顿。方一进屋,即有一股浓烈的霉味扑面而来,几个人都呛得咳嗽起来,流泪不止。宝廷四下里看了看,嘴里骂道,“内务府的大人们,也不知昧了多少黑心钱,每年的修缮银两,花得如淌海水一般,却让我们住这破烂屋子。你们二位看看,这是人呆的地儿吗?”图申性格温和许多,随遇而安,一屁股坐在炕上,笑道,“宝廷兄且息怒。这回已好过上次,至少已打扫干净了。你若再出言不逊,小心让你住回原先那样,你又有何说。”
这屋子窗户窄小,故而阴沉昏暗,四壁粉墙多有脱落,且水迹斑驳,看着更觉破旧不堪。沿南墙一张砖砌大炕,几乎占了房屋的一半,余下便是靠窗的一张木头桌子,几把椅子,一盏油灯而已。好在几个人行李也不多,尽可安置在大炕的一头。只是火炕此时尚未烧热,屋子里冰冷刺骨,竟有些呵气成冰的意思。
容若方才雪地里劳顿一番,又着了些风寒,此时只觉头疼畏寒,浑身无力,也无心和他们插科打诨,铺好自己的一副床褥,除了帽子,和衣倒身便睡。多年的侍卫生涯,他早已练就随时随地将息,养精蓄锐的本领。若非如此,多年的日夜颠倒,风餐露宿,身体更是不堪重负。
至于扈驾出行,长途之奔波,食宿之简陋,早已是安之若素,习以为常。京郊值房虽不堪入目,且再不能呼奴唤婢,但和自己早先出使东北梭龙一带,一路的跋山涉水,披星戴月相比,已是天上地下之分。
过了一会儿,伺候他们的小谙达轻轻推门进来,送来一铜壶茶水和几个茶碗。宝廷侯了一刻,见容若合眼一动不动,过来推了他几把,要他起来喝点热水,暖和暖和。容若已经是睡着了,此时醒来,越发觉得身上寒冷,慢慢坐起身,接过宝廷递来的热茶,道声谢,渴急似的一饮而尽。宝廷又替他倒了一碗,笑着递过来,“容兄今天是何道理,只是一味贪睡,莫不是昨夜有何美事,劳累着了?”说罢和图申对望一眼,笑不可止。容若气得笑骂道,“宝廷兄一向口无遮拦,胡说八道。”
宝廷止住笑,叹口气自言自语道,“这几天闷在家里过年,天天日上三竿方起,山珍海味尽吃,被惯得浑身骨头都轻了几两,乍一出城住这种地方,喝这等劣茶,真让人受不得。”宝廷家里生活优渥,妻妾成群,又是个少爷性子,行坐讲究十分,一向对出行在外颇有怨言。容若轻轻一笑,调侃道,“身已许国,岂犹恋家。若都如你这般娇生惯养,成天舍不得离家,也就不必出来当差了。”
宝廷瞪大眼,压低声音道,“谁又喜欢当这份儿差事?不过是敷衍我们老爷子罢了。以小弟之见,不如考个武举,正正经经的出身。奈何他老人家觉得是份了不得的好差,自己脸上有光,我岂敢不遵命而行。”容若听了,只是摇头微笑,却也难以驳他。
图申道,“所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说起来,除了守着自家宅子,只有去年护驾南巡,最是受用。那两江接驾的官员和缙绅,不光把皇上和随行大臣奉若神明,就是对咱们一干侍卫,也尽情礼待,食宿无不精心,想来还是他们南方汉人,做事殷勤周到,又会笼络人心。”
容若见他们提起江南,低首无言,陷入沉思。去岁江南之行,乃是他生平头一次见识这繁华锦秀之地,不觉感慨万千,一路行来,凭悼古迹,娱情山水,写下无数诗篇,赞美江南之盛,更由此引发强烈的归隐山林之意。只不过终是一番镜花水月而已。
见容若低头默默不语,宝廷笑道,“容兄又在想什么?去年那次扈驾南巡,果然是山明水秀,佳丽如云,如登福地洞天,目所未见。说起来,咱们满人都是酪浆毡帐的遗传,怎禁得这般莼肥鲈香的供养!早是眼也花了,心也迷了。只是容若和我两人却是无福消受,他是大病了一场,也害我好好伺候了一路,哪像你那般受用,想来甚是遗憾。”
容若抬眼望着宝廷道,“小弟至今都觉不安。那次江南之行,一病十余天,多亏了宝廷兄一路悉心照料,无暇享用美景美食,只得下次弥补了,。。。。”宝廷一笑打断他,“怪我,怪我,不该提起这个,又惹得容兄要来絮烦。些微小事,何劳记挂。”容若笑一笑,便也不再提起。
几个人正说着话,小谙达又推门进来,招呼大家去饭堂进餐。听说中午不过是充饥的饽饽,卷饼之类,宝廷皱了皱眉,故意说道,“那我只好中午禁食,专等晚上皇上的赐宴便罢。”图申笑道,“也没见过你这么不长进的,看来节下里定是被弟妹虐待,没有饱饭可吃。”三人互相挖苦取笑,一道起身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