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十三年,石达开在湖南里耶暗藏的人马欲与贵州李文彩残部会合,伺机作乱,清廷从湖南、贵州出兵围剿,数日后,叛匪相继被剿灭。朝廷降旨赏随军兵弁一月银钱,有功将士则论功行赏。
从太平坝回来后,皇甫阙一连几日都闷在房里,其他人都在忙着剿匪的结尾事宜,只有彭妈和周蕊荷时不时过来问候几句,他只说是累了,想清静下。以前凭着总兵之子的身份让他能与军队有不少的接触,加之对父亲的崇拜,使他对于驰骋沙场、奋勇杀敌的军旅生活有着无限的向往。直到刀驾到脖子上的那一刻,他方才意识到杀敌便是要杀人,或者是要被人杀死。对于前者,在林少卿杀死那些人并割下他们耳朵时,一旁的皇甫阙看得肉跳不止,还狂呕了一通,淋漓的鲜血顿时便浇灭了他满腔的热情,现在回想起刀尖刺入人体的情景,他的手依旧会抖动不停。至于后者,死,他当然是怕的。
八月十二日,保靖知县林福昌在城里山珍楼摆宴庆功。中午时向魁举满脸喜悦地来到周宅,邀皇甫阙去参加宴席。宴席的事周冰城已经和皇甫阙说过了,但他现在实在没那心情,再者去了肯定会见到皇甫锦,不知为何,他现在竟有些害怕见到皇甫锦,于是便推脱了。当得知向魁举得了提拔,看着他那满面春风的样子,皇甫阙觉得实在不好扫了他的兴,于是又答应与他同去。
当他们赶到山珍楼,楼下大堂里已是挤了不少人,县丞正在忙着迎宾以及安排宴席相关事宜,席位分楼上、楼下,官阶高的在楼上,官阶低的在楼下,不过现在大家都在楼下大堂等候,座位皆被坐满,其余人都站着相陪,皇甫阙扫了一眼,只看到皇甫锦的一些部下,并没有看到皇甫锦和代祖丰。快到申时的时候,皇甫锦一干人才来,一同来的还有林知县等人,大堂内众人皆跪拜相迎。
皇甫锦与林知县等人直接去了楼上,其他一些人也跟了上去,剩下的就在堂内开始围桌就宴,向魁举这样的级别还上不去楼上,便寻了个位置坐下,皇甫阙不太愿意面对皇甫锦,所以跟着向魁举一起坐下,结果刚端起碗筷,就有人下来把皇甫阙和向魁举带到楼上去了,带他们的人说是周冰城吩咐的,把他们安排到了皇甫锦他们的隔壁,与林少卿坐一桌。
当初见到林少卿时,皇甫阙只觉得他似一般的公子哥,说不上好坏,但经历了这些事,皇甫阙觉得越发不了解这位公子哥了,他朝林少卿笑着点了一下头,算是打招呼了,林少卿也笑着点了一下头,算是回礼了,不过他感觉得到,林少卿笑得的有些勉强。向魁举径直坐下便拿起碗筷吃菜,林少卿也没理会向魁举,似看不见他一般。
也许觉得吃着无趣,向魁举便同皇甫阙介绍起了这山珍楼,所谓“山珍海味”,这山珍楼便是因专门做山珍而得名,天上飞的,山上跑的,地里长的,天南海北,应有尽有。据说这山珍楼的东家以前是位大官,致仕后在家乡置办了不少产业,这位东家喜食山珍,所以开了这家山珍楼,从全国各地收来食材,由专门的厨子烹饪,味道堪称一绝。向魁举也才来这里吃过两次,好多菜他都叫不出名字,但味道确实不错,皇甫阙吃的津津有味,虽然不知道吃的是什么做的,但味道好就行,其他的也顾不了许多了。
林少卿自顾自地吃菜喝酒,没一会儿便微醺了,他听到向魁举在那里说说笑笑,喋喋不休,不由怒从心生,一拍桌道:“吃饭便吃饭,聒噪个没完没了。”
这一拍桌上的人都吓得一惊,待看清拍桌的人是林少卿,向魁举夹了一块菜放进嘴里,边嚼边说道:“这里也没有规矩说吃饭不让说话的,倒是你,又拍桌,又嚷嚷的。”
林少卿自知理亏,而一桌的人都在看着自己,便不再争执,坐下自饮了一杯,没有再说话。皇甫阙本来只想着来这吃顿饭,没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境,忙打圆场道:“向兄,林兄喝高了,你别认真,林兄,向兄一时失言,你也别往心里去。”
林少卿就坡下驴道:“皇甫兄说得对,是我喝多了,这里跟向兄赔礼了。”说着林少卿又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道:“这次向兄别又以军务推脱,拂了我的面子。”
向魁举没有说话,倒了一杯酒,一口喝了。
林少卿接着又连喝了两杯,道:“向兄,我这诚意够满吧?”
向魁举道了句“我还会怕了你”也连干了两杯。
皇甫阙见他们那架势,本想劝一下,哪知被林少卿拉着一起喝酒,三个人你一杯我一杯喝得起劲。向魁举酒量最差,喝醉了一直追着林少卿问他当日说不娶周蕊荷的话可还算数,林少卿烦不过,便拉着向魁举去了林知县他们那间,直接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说他不要娶周蕊荷。虽然是酒后之言,但周冰城可是在场,林知县的脸色一下变得有些不好看了,林少卿还在那里洋洋得意,向魁举也在旁一个劲地夸林少卿说话算话,向仇英赶紧拉着向魁举告退了。
林知县向周冰城道歉说林少卿是喝了酒说的酒话,请他不要在意,周冰城只说亲事还未定,无碍的。林知县知道多说无益,只好差人把林少卿送回去,谁知林少卿不肯,非要去再和皇甫阙喝酒,而此时皇甫阙已醉倒在桌上,于是林知县便让人将林少卿与皇甫阙一同送回县衙,林少卿这才作罢。
皇甫阙往桌上一趴,便不省人事了,等他再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了,他推开被子,发现周围有些陌生,这时一个丫鬟捧着衣物上前来,说是昨日皇甫阙吐了一身,太太吩咐她们将衣物洗净、烘干,皇甫阙这才发现自己光着膀子,于是接过衣服穿好。其实这丫鬟站在皇甫阙身边已经许久了,早上皇甫锦派人来接皇甫阙,来人得知皇甫阙睡得正香,便留话说等皇甫阙醒了,让他立刻去城西参将署,于是三太太石映红便让这丫鬟拿了衣物在床边候着。丫鬟将来人留的话跟皇甫阙说了,皇甫阙知道总归是要见皇甫锦的,而且有些事昨日喝酒时他也想通了,本来昨日他就打算和皇甫锦说的,结果醉倒了。
皇甫阙想和林少卿道个别,当得知林少卿被林知县叫去训话了,他想还是别去掺和了,便让丫鬟直接带他去参将署。
皇甫锦也是昨日才得知皇甫阙和林少卿去了太平坝的事,一直以来,他对皇甫阙都百般放纵,即使以前皇甫阙犯了许多错,他也只是教之以理,每次他倒是想好好训斥一番,可话到嘴边了,总是不忍心说出口,不过这一次,皇甫锦觉得不管如何都要好好训斥皇甫阙,给他留个教训,否则下次皇甫阙就要去翻天了。
等看到皇甫阙低首垂睑一副做错事的样子,他竟有些忍不住上前关切,可是这次他心里一直暗暗告诉自己,一定不要心软,于是便板着个脸,问道:“你可知错了?”
皇甫阙跪倒地上,答道:“孩儿知错了。”
皇甫锦有些诧异,没想到皇甫阙认错认得那么快,又问道:“那你说说你错在哪里。”
皇甫阙深吸一口气,道:“孩儿持宠而娇,行事鲁莽,给父亲和他人招了不少麻烦,孩儿在这里保证,以后决不会再掺和打仗的事,好好念书。”
皇甫锦听着皇甫阙的话,眼眶一下便湿了,他用手揩了揩,道:“以前是我对你疏于管教,看你这样子,这次一定是吃了不少苦,难得能如此明事理,多的我便不说了,你既然能下定决心好好念书,就都好办了。”
皇甫锦将皇甫阙扶起来继续说道:“今日叫你来,是有些事要提前和你交代一下,我可能要调到这边来,等过了中秋,你和你代叔回桑植,我和你代叔都交代了,你到那边让人将一切用物收拾好,你代叔会遣人送你过来的,来到这边便送你去雅丽书院念书。”
皇甫阙感到有些意外,不过转念一想,自己好生念书便是,父亲调到哪里又有什么相干呢,便答道:“是,孩儿知道了。”说完他好像又想到什么,又道:“孩儿还有件事。”
皇甫锦以为他还惹了什么幺蛾子,皱着眉问道:“还有事?”
皇甫阙道:“孩儿想到客寨去过中秋。”
“客寨?”皇甫锦一下子没想起这个地方。
皇甫阙还以为皇甫锦在问他为何要在客寨过中秋,便把拜南啸天为师的事和皇甫锦说了,还说当时给南啸天说中秋去看他,倒是把他和南月儿的约定没有讲出来。
皇甫锦听了若有思索地道:“南侠这个人我也略有耳闻,没想到客寨那寨主竟是他的后人,你还拜了他为师,不过你不用心急,等你从桑植回来我和你一起去拜访一下他。”
皇甫阙想着以后有的是机会去客寨,确实不必急于这一次,至于和南月儿的约定,到时再向她致歉,便道了声是。
从参将署出来后皇甫阙又回到周冰城家,之后基本上每天就待在书房里看书,实在看的闷了,就去后院练一下剑,虽然他已经练得一些成就,但在实战中还远远不够,在太坪坝那人拿刀砍他时,他若用仙人骑鹤,而不是硬生生去扛那一下,定能化险为夷。虽说他如今对打打杀杀已经向往不再,但他对剑术的兴趣还是比较浓厚的,只是若不经历实战,练的恐怕就成了花架子,他想,这个困惑等见到南啸天时,再向他请教一下,实在不行,便去拿向魁举练手,那小子皮糙肉厚的,扛揍。
向魁举此时正在蹲着马步挨周冰城的训,喷嚏一个接一个的打,周冰城问他是否感冒了,他说不是,周冰城一下来火了,又加罚了一个时辰。那日向仇英把他带回去后并没有骂他,只是告诫他谨言慎行,不要平白得罪了人。周冰城今日得了一点闲,倒是把他叫去训了一顿,一则是他把军情透漏给皇甫阙和林少卿,惹得他们犯险,二则是周冰城怀疑那天林少卿说的那些话是受向魁举撺掇。向魁举钟意周蕊荷这事,周冰城心里跟明镜似的,周冰城其实还是比较看好他这个徒弟的,以前他也问过周蕊荷,只是当时周蕊荷只说把向魁举当了哥哥,他也就作罢了,而眼下周蕊荷年纪已经不小了,周冰城本来觉得要是能和林福昌结个亲家,倒也不错,但那日他也看得出,林少卿虽说的是酒话,其实他内心也是不想娶周蕊荷的,与其如此,倒不如再去问问周蕊荷,看她现在能否看上向魁举。
“林知县邀我们一家明日去他家过中秋节,蕊荷的事应该会有个定论,若是不成,我会帮着撮合你们俩的。“周冰城甩下话后就走了。
那日林少卿喝醉了说了那些酒话后,第二天林福昌就把他叫去问话,问他为何突然会说不娶周蕊荷那样的话。林少卿虽然有些后悔,不该在那种场合说那些话,然而说了便是说了,在场的人有意无意的都听了去,后面若是再改口,他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再者他确实也不想娶周蕊荷,便执意说就是不想娶,最后还和林福昌起了争执,林福昌见拗不过他,只好妥协。
当年林福昌在他恩师举荐他当保靖知县时曾许诺过他,若他在这最要缺上干满五年,等皇上亲政,一定保举他入抚院,如今还剩最后一年,他可不想在这紧要关头出岔子。但是那日臊了周冰城的皮,若是被他记恨,暗中使了坏,那就太亏了,于是他便想到利用中秋节,把周冰城请过来,把话说清,再赔个礼,为了稳妥他还邀请了皇甫锦,请他居中调停,顺便拉拢一下关系。林少卿和皇甫阙一起去剿过匪,到时让他们也多亲近亲近,于是他便把中秋的安排和林少卿说了,主要两个方面,一个是和周家把结理撑头,二一个便是和皇甫锦一家打好关系。
此时县衙内院里正张罗着明日的宴席,林知县当年赴任时只带了儿子林少卿来,后来又娶了石映红当三太太,所以一应事物都由她来安排,忙了一晌午,石映红才坐到偏厅里喝茶歇息。林少卿走进来,将丫鬟撵了出去,说有要事和石映红商量,石映红只当他又要支银子,便假装问道:“少爷有什么要紧事?”
“我想请姨娘帮我个忙。”林少卿玄玄乎乎地道。
“少爷有什么事只管说,一家人哪有帮不帮忙的说法。”石映红道。
“我就知道姨娘是顶好的。”石映红虽是林福昌后来娶的,但她对林少卿很上心,平日嘘寒问暖的,林少卿也认她,只听林少卿继续说道:“劳烦姨娘明日将周蕊荷灌醉,送到我房间里去。”
石映红没料到林少卿说这样的话,顿时脸一沉,训道:“让你娶人家你又偏不娶,却要来做这样的的下流事,慢说我不帮你,这事我还要去和老爷讲,让他好好训斥你,免得你走了歪路邪路。”
林少卿想这样做并不是他有这么个癖好,他只是纯粹想报复向魁举罢了,在太坪坝他便记恨上向魁举了,加上那日喝酒后又着了向魁举的道,他此时心里尽想着怎么去报复向魁举,恰好明日周蕊荷要来参加宴席,他便想到了这一出。
“姨娘你要告就去告,恰好我也有一些事要和爹说。”林少卿有恃无恐地道。
“这么说你还有理了?”石映红越说越气。
“那天皇甫阙喝醉后,吐了一身,是你给他脱的衣服,擦的身子,你还偷偷摸他的脸,你肯定是看上他了,你以为我这些我不知道吗,那天我没睡着,都看到了。”林少卿狠狠地说道。
石映红往门外瞟了一眼,说道:“你小一点声,还要不要我帮忙了。”
林少卿激动地道:“姨娘同意了?”
石映红坐直了身子,微微皱眉道:“那到时候该如何向蕊荷交代。”
林少卿一笑道:“我都想好了,到时我把皇甫阙灌醉,把他们一起放到客房,就说是周蕊荷在里边休息,皇甫阙喝醉了闯进去的。”
石映红想了一下,道:“只有这么办了。”
林少卿又从怀里拿出一小包药,说要是周蕊荷那天没喝醉,就找机会把这个下到她碗里,石映红接过药,叹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