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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光的分割线

就是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因为发生得太突然,太不可思议,导致我在未来漫长而又平庸的生活中不停地将这个瞬间翻出来揣摩,就像时光的泥沙一遍遍地冲刷着贝壳里的珍珠。

初二那年,班级里转来一位新同学,才一节课的时间大家就给他起好了外号,叫“木乃伊”。

木乃伊同学的胳膊上、脑袋上,都缠着很薄的两层纱布,血迹早已经不见了,只隐隐约约散发出清凉的药草味。

因为这样,大家谁也没看清他的脸,只看见一双眼睛狭长如豹,神色冰冷得不近人情。他站在讲台上做自我介绍,处于变声期的声音沙哑低沉——我叫顾轻决——便没了下文。然后他就在大家的沉默中走到最后一排的空位上坐下。

这就完了?一阵诡异的沉默过后,陆小虎带头起哄,全班同学也都跟着善意地嚷起来,身高体重三围都要上报啊同学!有个女同学也趁乱喊了一句,太酷了,我说你用什么护肤品啊,皮肤那么好?

吵嚷热烈的氛围里,顾轻决始终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低着头,消瘦的下巴,薄薄的嘴唇,表情始终没有变换过。

大家嚷着嚷着却始终得不到回应,理所当然地开始觉得无趣,那种微妙的隔阂就在班级渐渐的安静下来的同时把他和这个班级不着痕迹地隔离开来。

那之后谁也没再试图和他讲话,仿佛他身上有一种强大的疏离气场,使所有人在面对他的时候都会不自觉地产生一种深深的距离感。“木乃伊”的外号也就这么传开了——都说我们班转来一个缠着绷带的木头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看上去很悲伤。

这种矫情的想法让我感到无地自容,但这样的想法却从一开始就没有消失过,无论是他趴在桌子上睡觉的样子,还是低着头在课桌下玩魔方的样子。有时候我转过头去,正好看见他修长的手指拧着魔方,看着看着,就会无端地悲伤起来。

很多年后我才模糊地想,原来我早就在他的身上预见了未来的我,那个奋不顾身也没能抵达终点的我,以及那一段注定了会无疾而终的爱情,都徒然让人难过。

而十四岁的我,却以为自己看见了爱情。

我喜欢的作家曾经说过,有的人本身长得就很爱情,会开启懵懂的人对爱情的感觉。我想顾轻决就是这样的人。

大约在一周后,顾轻决身上的纱布拆了下来。我跟夏微说,“神仪明秀”是不是说的就是顾轻决那样的?

夏微就笑,他那么孤僻,顶多配得上“蛾眉螓首”。

我们相视一笑,校园里的广播正在放一首节奏舒缓的英文歌,我们就坐在操场边的阶梯上发着呆,看蓝天,看白云,看操场上挥汗如雨来回奔跑的足球少年。

那时候的时光真实得每一件事都具有意义,发呆是件正经事,看蓝天也是件正经事,我们严肃认真地消磨着时光,在长大成人之前,用尽气力去感受那份即将消逝的温柔岁月。

有时候在课堂上,我喜欢把头靠在座椅上,假装不经意地看向窗外漫天的阳光,目光收回的时候会短暂地在顾轻决身上停留片刻。他的嘴唇真薄啊,像刀削的一样,挺拔的鼻梁真好看,配上那双清凉淡漠的眼睛正合我意。可是他怎么从来不长青春痘啊?还有他手里的魔方,应该买了很久了,上面的颜色有些剥落下来,他根本不去看手里的魔方,眼睛看着窗外,手指却像是凭靠着某种记忆转动着那些彩色的小方框。

他可以不用眼睛就将魔方迅速复原。

后来我听夏微说,这种玩法叫做“盲拧”。玩魔方的人只要记住第一眼看到魔方的样子,就可以闭上眼睛将颜色混乱的魔方复原。

顾轻决就和他的魔方一起度过了一整个学期。直到寒假前夕,班长提出假期前的联欢会上,班里的每一位同学都要准备节目参与演出,可以几个人一组,也可以自己单独表演。演出表的统计任务交给了文艺委员。

一周的时间,所有人都提交了表演项目,小品、歌舞、萨克斯风、魔术、街舞,花样繁多。还有人打算把家里钢琴搬过来表演个人钢琴独奏,所有人都对联欢会充满了热情。

夏微说她要表演诗歌朗诵,我和陆小虎则决定一起说一段天津快板。

周五放学后我等陆小虎一起练习,教室里只剩下寥寥几个人。文艺委员在座位上认真地核对名单,然后,转身问正在收拾书包的顾轻决,你要表演什么?班里可就你一人没上交表演项目了。

顾轻决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了她一眼,说,我什么都不会。

文艺委员觉得他这种简短的回绝方式让她很下不了台,尽管此时教室里的旁观者就只剩下了我和陆小虎,但她依旧为了捍卫尊严而提高了声调,你是不是咱们集体的一员?大家都有节目表演,怎么就你一个人搞特殊?

顾轻决说,我真的不会。

他看起来有点为难,并不是有意在和文艺委员过不去。但是没办法啊顾轻决,你已经给人留下了孤僻耍酷的印象,这个标签就会在你面对每一件事情的时候都出现在你的脑门上,没有人会相信你的无辜。

文艺委员像模像样地把小本子往桌上一摔,说,你就是缠着纱布表演木乃伊复活,也得给我站出来表演!不要因为你一个人影响了我们班的整体氛围!

教室里静悄悄的,穿堂风一阵一阵涌进来,顾轻决站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有说。我透过他身后的玻璃窗,看见窗外大片的蓝天,他离天空那么近,因此显得离我们非常遥远。

半晌,我鬼使神差地开口说,不如……就表演盲拧吧。

顾轻决看向我,这是他第一次如此郑重其事地看着我,那双平日显得不近人情的眼睛里似乎闪耀着一种带有温度的光芒。

我似乎还看见他冲我笑了一下,虽然那个笑容非常短暂,但绝不是我的杜撰,绝不。

他对文艺委员说,可以吗?盲拧。他晃了晃手里的魔方真心诚意地问。

自那之后的半个月时间,每天晚上放学后,我和陆小虎都会留在教室里练习打快板,而顾轻决就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写作业。有时候陆小虎会找他帮忙看我们背台词,他拿着小小的台词本认真地核对,告诉我们哪一句台词说错了,哪一句和哪一句的顺序颠倒了。

而我们就帮他掐时间,看他最快可以在几分钟之内把魔方复原。

直到寒假前的联欢会来临,顾轻决上台表演,他的眼睛上蒙着红色丝巾,衬得皮肤洁白如雪。我紧张地看着讲台上的顾轻决,他修长的手指快速转动着一格一格的彩色方块,像是在搭建一座与世隔绝的城池。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温暖的彩色灯光下,主持人声音洪亮地宣布了他的成绩,五十六秒七三。短暂的寂静过后,班级里突然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

随着他扯下眼睛上红色丝巾,我知道那个在他额头上贴着的标签也已经渐渐地淡下去了。

几个女生在联欢会结束后围上去请他讲解盲拧的奥秘。

——顾轻决你真厉害,这要靠记忆力才行的吧?

——空间感也要很强才可以!你是怎么做到的啊?

——不如去参加比赛啊,说不定可以创造纪录。

——以前没看出来,原来你深藏不露呢。

他被同学们团团围住,原来他的世界里可以容纳这么多人。

就是这个时候,发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因为发生得太突然,太不可思议,导致我在未来漫长而又平庸的生活中不停地将这个瞬间翻出来揣摩,就像时光的泥沙一遍遍地冲刷着贝壳里的珍珠。

乱哄哄的教室里,隔着喧闹快乐的人群,他的目光穿越了一排排东倒西歪的桌椅,穿越了很多很多无关紧要的东西,撞上我的眼睛。

我们两个看着彼此,一起愉快地笑起来。

从此以后我开始独享一个美好得如同假象的秘密——我喜欢顾轻决——这个天大的秘密让我变成一个多愁善感而又甜蜜快乐的姑娘,这让我有点受宠若惊了。

在拥有这个秘密之前我是一个非常寂寞的人,虽然“寂寞”这个词早已经被用得稀疏平常,但那个时候的我的确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我有一个了不起的哥哥,他永远是第一名,从小就把我狠狠地比下去了。他的世界多么丰盛啊,阳光啊、掌声啊、喝彩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像发了疯似的涌进他的世界里去,我只能羡慕地看着,听着,然后继续过我平凡到有点丧心病狂的生活。

虽然我非常爱我的哥哥,他也非常地疼爱我——在家里只有他愿意听我说话,愿意陪我玩耍——尽管这样,我还是常常觉得很闷,就像那只小怪物被巨大的网捂住了口鼻,那种闷是长久的,不可驱散的。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随着这个秘密的诞生,我的世界里也有了许多美好的东西涌进来。

喜欢一个人真是一件奇妙的事,它让你产生一种力量,这种力量把你引向温暖明媚的地方。

于是我把这个秘密细致地保存起来,即使是在陆小虎把他和夏微交往的事情告诉我的时候我也没有拿这个秘密和他交换。直到一年后我才告诉他我喜欢顾轻决,陆小虎哦了一声,说,我靠,那你也要参加那个“点灯”仪式吗?

初三那年,班里渐渐有了许多早恋的同学。也许是离别在即,随着中考的来临有越来越多的恋情在班级里曝光了出来。

就连陆小虎这货也陆续收到几封女孩子的告白情书,不过他一再强调自己坚定的立场——除了夏微之外的女人,在我眼里都是狗屎。

为此夏微没少遭女生的恨。

提到告白当然就不能不提到在初三那年被评为校草的顾轻决,其实我觉得以他那张迷倒众生的脸,不被女生告白才有违地球的发展规律。

我甚至还在学校论坛里看到一个号召组团向顾轻决告白的帖子,这个极富创新意识和共享情怀的帖子大致上说的是招募全校想要跟顾轻决告白的女生,然后大家像古时候选皇妃那样站成一排让顾轻决“点灯”,被点的那个就是他的女朋友,剩下的“弃妃”不许怨恨,只能祝福。

不好意思地说,当时我也匿名报了名,虽然陆小虎觉得我一定是“弃妃”队伍里的可怜虫。

这原本就是一个半带玩笑意味的帖子,没有人会真的傻到组团告白,这个帖子存在的意义仿佛也只是为了证明顾轻决在女生群体里很受欢迎。就是这样一个单纯到近乎有些幼稚的帖子,谁也没想到它会变成一个潘多拉的魔盒,把原本简单纯粹的一件事冷酷地引向一个黑暗冰冷的深渊。

二〇〇四年六月,离中考还有十五天,这个城市的夏天突然蜂拥而至,我们迎来了全年温度最高的一个季节。

北方的夏天向来温暾,这一年却是出乎意料的热,整个城市就像一个煮沸的罐头,散发出阳光最毒辣的气味。家长和老师纷纷抱怨,这么热的天,怕孩子会热出病来。

我和陆小虎仍像往常一样结伴上学,到学校门口的时候看见班长扯着文艺委员的胳膊激烈地说着些什么。陆小虎看了我一眼,说,没看出来吧,咱们班班长就是一个禽兽,别看他平日里装得人模狗样的,骨子里骚着呢。

我笑,至于吗,你又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陆小虎把手枕在脑后撇撇嘴,你啊,就是太傻了。

我没答话,那个时候的我们谁也没有意识到,有一场阴谋就在这个酷热的夏季里静静酝酿着,不着痕迹,冷静,缜密。

晚自习的时候老师们都去会议室开会了,蒸笼一样的教室里静悄悄的,大家都埋头做着试卷,头顶的吊扇如往常一样呼呼地转动着,将闷热的空气划出一阵阵虚弱的风。

班长就是在这个时候从容不迫地走上讲台,眼镜后面一双精明的眼睛审视了教室一周,然后他清了清嗓子,像平日里布置作业那样波澜不惊地说,同学们,你们知道咱们校内论坛里,那个号召大家一起给顾轻决同学选妃子的人是谁吗?

原本安静的教室一下子活跃了起来,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讲台。

班长满意地看着大家不紧不慢地说,她就是我们班暗恋顾轻决同学很久的——文艺委员——徐清清同学。

教室里一时间炸开了锅,女孩们不可置信地问,真的假的?她不是一直看不惯顾轻决的吗?原来是装的啊!

有男生回应,你懂什么啊,这就是打是亲骂是爱啊。

徐清清一定也没有想到班长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她愣了,弩了,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指着班长的鼻子骂,复城,你还是不是个男人?被我拒绝了就耍这种阴招!活该你被甩!下贱!无耻!

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就是啊复城,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啊!

大家乐得看热闹,纷纷学着徐清清的语气跟着起哄。

复城的愤怒和羞耻抵达了顶峰,他是个没受过伤的大男生,没被拒绝过,没被伤过心,所以他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于是他豁出去了,站在讲台上口无遮拦起来,我下贱?我再修炼一百年也比不上你下贱!你不是喜欢顾轻决吗?不是要跟他处朋友吗?你知道他的过去吗?我要是告诉你他的过去,你一定会吓得滚出复宁中学!

徐清清反唇相讥,我可没你那么窝囊!你少在那儿放狗屁!顾轻决能有什么过去,再大的过去也没有你是个贱人更让人恶心!

我看见复城笑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那样的笑容时忽然觉得心里一冷,不由自主地扭头看向顾轻决。

而复城的声音就像冰雹一样,冷酷无情而又钝重地落下来,你们都不知道吧,顾轻决以前叫顾天蓝,他为什么改名呢?你们知道吗?

为什么啊?大家屏住呼吸等待着答案。

这是因为——

他一字一顿地宣布。

像是在宣判一个人的死刑。

他笑了,他知道自己胜券在握,于是慢悠悠的声音也突然勇敢地拔高了音调,这是因为——顾天蓝的爸爸死于A——I——D——S,也就是,艾——滋——病。

砰——

世界突然安静了,他赢了。

顾轻决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我看着他,耳朵因为突如其来的死寂有些疼痛,同样疼痛的还有心脏,那种疼痛几乎就要逼出我的眼泪。

一点声音也没有。

这个世界就像突然消失不见了一样,一点声音都没有。

过了很久,不知道是谁突然尖叫了一声,然后我就听见桌椅移动的声音,尖叫声、脚步声、铅笔盒掉在地上的声音、教室的门被打开的声音、过于夸张的呕吐声,大家纷纷拥向教室外,好像教室里突然丢进了一枚有毒的炸弹,大家随时可能会粉身碎骨——复城的父亲是学校教导处主任,因此谁也不会怀疑复城的话。

混乱中,顾轻决也从椅子上站起来,他把帆布书包斜背在肩膀上,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原本站在门口的几个同学立即为他让出一条道路,他就在各种各样的声音和目光里,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他的背影消瘦笔直,那些轻蔑的避让仿佛因此变成了畏惧的簇拥,他在人群里孤单地走过去,走廊上静悄悄的,夕阳孤零零地照在他的肩上,直到他消失在走廊拐角。

太过分了。

有一个声音在我的脑海里炸开。太过分了。

陆小虎推了推我的肩膀,喂,吓傻了你?哭什么啊?

太过分了啊……陆小虎,我强忍着眼泪,无助地看向他,为什么要这样,他没有做错任何事啊,没有做错过任何事可以让他受到这样的欺辱……

悲伤的情绪在喉头滚烫地翻滚,我再也说不出话来。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这个世界对于我来说竟是如此陌生、如此冷酷、如此可笑,可恨,可憎,可怜,这个世界的核心原来有一种让人心寒的力量。

这种力量是可以互相传染的,像病毒,莫名奇妙而又迅速地相互传染扩散着。

那一天的晚自习没有上成,大家都没有等到老师回来就擅自提前回家去了。

我们走出教室的时候,外面的空气渐渐凉了,学校里只剩下上晚自习的初三学生,整个校园都很安静。

夏微说,你不用担心,离中考没剩几天,明天一大早大家还不都是乖乖地背着书包来上课。

她微笑着,拍拍我的肩膀继续说,大家没有恶意,那只是一种反射动作,一种……怎么说呢,就像人群里有人突然尖叫一声,因为太突然了,所以你也会下意识地跟着尖叫一样。就是这样,只是很自然地就那么做了,等大家冷静过后就会想明白。

我一向相信夏微的话,现在也不得不相信。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顾轻决就太可怜了。

自那之后的几天里,班上果然恢复了以往的平静,这个城市的温度持续升高,教室里依旧只剩下笔与纸摩擦出来的沙沙声,以及翻动试卷的声音。

顾轻决也依旧安静地坐在靠窗的位子上,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如果一定要找出一些蛛丝马迹,那就是顾轻决的座位附近变成了禁地,没有人再靠近。

教室后面倒计牌上的数字,已经从三个月前的一百变成了一个触目惊心的数字二。

距离中考还有两天,学校决定放两天考试假。

最后一堂自习课上,班长将英语试卷发下来,要求同学们做完题目后互相交换着检查对错。窗外蝉鸣悠长,像是要下起雨来,空气沉闷得让人心烦意乱。

复城拿着试卷在教室里一排一排地走过,然后将手里剩下的最后一张试卷放在了讲台上,他清了清嗓子,说,顾轻决同学,请你自己到讲台上把试卷拿走,我不想在中考这个重要的关头染上什么恶心的疾病。

他的声音做作得令人作呕。

我听见脑海里再次响起那个声音,太过分了。我不知道这个声音来自哪里,也许是来自于我心里的那只小怪物,它又开始张牙舞爪了。

去死吧,复城,你这个贱人。

我这样想着,在顾轻决站起来之前走上讲台拿起了那张分数颇高的考卷,然后在同学们异样的目光里穿过一排排桌椅走到顾轻决面前,把试卷轻轻地放在他的桌子上。

对我笑一下吧顾轻决,就像联欢会那天一样,那样我心里会好过一些。

可是,他没有,他不看我,只说了一声,谢谢。

我冲他笑了笑,说,不客气。

耳边又响起复城装腔作势的声音,阮云喜,你装什么装啊,别告诉我你不怕被他传染!

他那张过于早熟的道貌岸然的嘴脸让我恶心,我没理他,还有一个多小时就要放学了,放学后就是考前假期,两天后就是中考,这一切都要结束了。忍忍吧,阮云喜,你已经把试卷拿给了顾轻决,这就好了。

可是,复城没完,他像一个急需关注的小丑,极尽恶毒之能事。

你不会也喜欢顾轻决吧?复城冷笑,哎,别说,你俩还真挺配的,一个是班级里公认的傻妞,一个……他顿了顿,露出一抹下作的笑容——还真是绝配啊。

复城你再说云喜一句试试。陆小虎拍着桌子站起来。

话音刚落,顾轻决已经把桌子推开站了起来。他的声音很低,他说,复城你再说一遍。

复城笑着说,再说十遍我也能说,怎么着,你还能打我?你打我一下试试,我让你们谁也参加不了中考,让你们都完蛋!

顾轻决的拳头就挥了出去,复城被狠狠地摔在椅子上。

再说一遍!顾轻决说。

复城捂着脸突然号叫起来,你竟然敢打我!然后他站起来,和顾轻决扭成一团。

混乱中有一个女生喊了一句,小心点啊,那个病是可以通过血液传染的!

这句话就像一个炸弹,突然在人群中炸开。

复城也像是突然清醒了一样,抱头鼠窜,嘴里喊着不要靠过来,你这个艾滋病,离我远点!

你才有病!我终于受不了了,大喊起来。

教室里一下子变得安静,我莫名其妙地哭了,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可是,眼泪就是不停地落下来,像是要代替顾轻决把他的眼泪流干一样。

你才有病!我指着复城,你凭什么污蔑顾轻决,你有什么资格把他家里的私事说出来!有什么资格嘲笑他,排挤他!你简直变态!丧心病狂!

得了吧你。复城说,你敢说你不怕他有病?不怕被传染?遗传你懂不懂啊?

我不怕。

你说谎。

我不怕!

谁相信啊,大话谁不会说,眼看就要放假中考了,你当然……

下一秒,复城的声音止住了。

所有的声音都止住了。

因为我吻了顾轻决。

这个吻就像世界的开关,啪的一声,将嘈杂的世界关闭起来。

是的,在那个闷热的悲伤的傍晚,我揪住顾轻决洁白如雪的校服吻了他的嘴唇。

他好高啊,需要我费劲地踮起脚才够得着。

他的嘴唇那么凉,身上有淡淡的药草香。他错愕地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然后我冲他笑了一下。

我不小心撞到了他的牙齿。

窗外的夜色从地平线上浮起来,夕阳残余的光芒挣扎着洗涤这座城市最后的酷热。

晚风凉爽地穿梭在整个校园,山雨欲来未来。

那样的黄昏太美,太浑然,太令人无法忘怀,直到今天我依然记得那个鸽群低飞的傍晚,少年洁白的校服,以及我涨得通红的脸庞。

我没想到中考结束后顾轻决会来找我。

那天中午我正在家里睡午觉,被我妈喊起来让我帮忙打一瓶酱油,我就随便趿了双人字拖迷迷糊糊地出了门。

在路过街边第二家面包店的时候,我看见对面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在面包松软的香气里我不由得眯起了眼睛,仔细一看,竟然是顾轻决。

他穿着白色短袖T恤和棕色短裤,就站在那片青翠欲滴的杨柳枝下冲我招了招手。

我拎着酱油走过去,开心地想,这下好了,我还怕他一辈子不想见我这个女流氓呢。

那个夏天真是热得无遮无拦,我跟在顾轻决身后,一直走到离街不远的大河边,河面波光粼粼,耀目得让人睁不开眼。

然后,他把一份资料递给我。

我伸出带有酱油味的手把资料接过来,问他,这是什么?

顾轻决说,检查报告。

我说,什么检查报告?

顾轻决没有回答我,我也没有再问,我隐约猜到他给我的是什么报告了,AIDS血液化验报告。

我问他,你抽烟吗?

顾轻决一愣,不知道我没头没脑地在问什么,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又问,打火机带着吗?

他便把随身携带的打火机递给我。

我接过打火机把盖子弹开,银质的打火机非常精致,没有多余的图案,仅在右下角刻着一个字母G。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他父亲生前常用来点烟的打火机,是从一位俄罗斯商人那里花高价买来的,还特地找了当地的工匠在上面刻上了姓氏的英文缩写。

我用这个打火机点燃了手里的检查报告,火光的那一抹光亮在白昼里扩散出不可思议的温度。

顾轻决看着我认真等着纸张燃尽的表情,沉声问,阮云喜,你真不怕?

火舌迅速蹿到手指的时候,我龇牙咧嘴地把它丢进河水里。

此时远处有路过的宣传队大妈冲我们喊,喂,你们两个!你们干什么呢?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早已被怀疑为“纵火罪”了,正腿软呢,顾轻决牵起我的手飞快地跑起来。

白花花的阳光在我们的上方,不遗余力地扩散、扩散、扩散,直到我们目之所及的所有景物全部被这片光芒覆遮着,那是足以抗衡世界核心的一种力量。

顾轻决的掌心清凉无汗,紧紧地攥着我,我一手拎着酱油瓶飞快地奔跑在他的身后,有风灌进我们的衣衫,洁白衣角像白鸽振翅飞扬。

我不怕。

我说。

我喜欢你,那么喜欢你,怎么会怕你啊。

风灌满我的喉咙,我的声音因为快乐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发颤,顾轻决突然停下脚步,我因为惯性撞在他的后背上,鼻梁酸痛。

他的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顺着好看的下巴一路下滑,把这座城市里尘埃呛人的味道冲刷干净了。

我看见他开心地笑着,和我一样,我们两个就像结伴从精神病院里逃出来的病人,开心地笑个没完。

然后,他忽然扯过我的胳膊,将我扯进他的怀里,动作轻柔地抱了抱我。

他的臂弯、他身上的草药味、他的呼吸,都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刻进了我的骨血。

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如此深刻地去爱,我还那么年轻,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看这个世界的真实模样。可是,我来不及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已经来不及收住我年轻而旺盛的爱情。

那时候我十五岁,在爱情的课堂上连一次小小的测验都没有经历过,更不要说是难题重重的考试。我以为爱情就是这样的,每天见到彼此就很满足,一起吃饭,一起背单词,一起放学手牵手走在夕阳灿烂的路上。这就是全部的爱了,永远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

可是,我忘了,生活就像是心电图,想要一帆风顺没有起伏,除非你死了。

而苏重仿佛就是为了证明我还活着,所以出现在我人生的低潮中。

要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呢?也许是从她细声细气地对顾轻决说“你好,我叫苏重,苏东坡的苏,重生的重”开始,也许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的地方。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后知后觉,等你发现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就像一条洁白的蕾丝,起初平整有序,然后,在你不注意的时候就撕裂出散乱的纹路来,一发不可收拾。

其实,当苏重推开包厢的门,拉着顾轻决笑着走进来的那一刻,我还以为我会冲动地做出什么法律上不允许的事情,但事实就是我尽可能故作平静地去了一趟厕所,然后,再故作平静地在宫屿的陪同下走回包厢。

按照小说的创作规律,接下来包厢里应该发生一场动乱,比如夏微泼了苏重一脸洋酒,胡莱莱又骂她一句小婊子,然后,顾轻决一边露出心疼的神色,一边和陆小虎扭打成一团,我则倒在一个黑暗的小角落默默流泪。

但生活毕竟不是小说,没有那么多跌宕起伏。

生活就是,胡莱莱继续引吭高歌,顾轻决和三子、陆小虎喝酒唠嗑,剩下的几个人围在一起打起了扑克,整个气氛和乐融融、积极向上,太温暖明媚了点。

自始至终,我没敢再往顾轻决那边多看一眼,我怕我会泄露眼中的懦弱和怀念。

倒是苏重有事没事总是往顾轻决那边看,像一个老妈子盯着自己的孩子一样,细声细语地提醒他,顾熙,你少喝点酒。

我不知作何感想,继续低头摆弄手里的扑克牌。

苏重嘱咐完顾轻决,回过头来冲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云喜,我和顾熙在一起,你不会不高兴吧?

胡莱莱打了个酒嗝小声说,真虚伪。

苏重尴尬地笑笑,然后,她迎上胡莱莱鄙视的眼神,像是鼓足了勇气,平静地说,我早料到你们会这样说我。还有夏微、陆小虎,上学的时候你们几个就是一伙的,其中一个受了委屈,剩下的几个就会冲出来帮他出气。说真的,那时候的我特别羡慕你们,可是,胡莱莱,云喜,你们没有资格责怪我。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继续说,我和顾熙在一起的时候,你和他已经分手了。

胡莱莱瞪圆了眼睛,苏重,你这么说可就不要脸了啊,要不是因为你,他们能分手吗?

如果没有我,他们就真的会一辈子都在一起吗?苏重认真地看着胡莱莱。

我知道胡莱莱注定会败下阵来,苏重的口才可是在一场场辩论赛里练出来的,她总能找到事情的关键点。

苏重,我淡淡地笑,过去的事情就没必要再说了。你和顾轻决在不在一起我无权干涉,也没有资格发表言论,就像你说的,你们俩在一起的时候我和他已经分手了。

她摇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云喜,不管怎么说,我不希望顾熙成为我们两个之间无法沟通的障碍。我是说,既然大家毕业后又遇见了,我们可以像普通的高中同学那样,偶尔一起吃饭、逛街、聊天,你说可以吗?

夏微忙不迭地打断她,往她的杯子里倒了杯酒,行了苏重,你看云喜才刚上班,每天都挺忙的。如果你真想找高中同学叙旧你可以找我啊,我陪你逛街、聊天,你看成吗?

苏重气若游丝地笑了笑没再说话,举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我也举起眼前的酒杯喝了两口,主要是我发现她的逻辑思维,不在我这个凡夫俗子所能理解的范围之内,哪个正常人会想拉着男朋友的前女友逛街、吃饭、聊天?

我把酒杯放回到桌上,过了一会儿,看见旁边的宫屿把酒杯里剩下的酒给喝了。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告诉他说,那是我的杯子。

宫屿往酒杯里又倒了些酒,说,是我的杯子。

胡莱莱突然凑过来对我说,是他的杯子,你的在这儿呢。不过,我觉得你们的台词不太对,应该是宫屿拿着杯子说,嘿,你的杯子。然后,你说,不,是你的杯子。

我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没看清,要不我让服务生拿个新的给你吧?

宫屿说,不用。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用那个酒杯喝酒。

大家又继续和谐地坐了一会儿,我实在是坐不住了,就跟夏微互递了个眼色,夏微过去跟三子打了个招呼,我们几个就起身先走了。

出去的时候,我仿佛看见顾轻决在黑暗中看过来的眼神,影影绰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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