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
为震慑众人，逼死养子
私查暗访
刘基和宋濂来到江西已经几天了，他们没有惊动官府，只住平民小店，朱文正也没有丝毫觉察，他们做到了名副其实的私访暗察，越访察下去，他们的心情越沉重，宋濂几乎想逃回金陵不当这个差了。这原因很简单，朱文正罪不容诛，宋濂不忍心让他死在自己手中。
但刘伯温不放过宋濂，这天又拉他到城郊附近来暗访，其实也是根据御史举报的线索，追踪而来的。
刘基和宋濂带着三五个随从，步行来到一个叫“樟树”的地方。
眼前是一大片良田，正有一群穿同样衣服的男女在田间插秧，田埂上居然有人拿着鞭子监工。一个面黄肌瘦的中年女人直起腰来向监工求饶说：“行行好，让我到地头歇一会儿吧，实在挺不住了。”
她一边说一边直摇晃。监工过来，狠狠抽了她几鞭子，骂道：“贱人，又想偷懒！”女人被打得左躲右闪，脸上、胳膊上顿时现出条条鞭痕，周围几个干活的人想过来搀扶女人，监工大声说：“干活，少管闲事！”接二连三地又抽了她几鞭，她挺不住，终于倒在了泥水中。
刘基说了声：“不准打人！”他的手下人也都拥了过去。
打人的监工很蛮横，趾高气扬地说：“她是我们大都督的家奴，打死也不关别人的事。”
受伤的女人从泥水中爬起，躺在田埂上呻吟。监工的见刘基等人怒目而视，不像等闲人，也知众怒难犯，挥挥手说：“你先去歇歇吧。”
女人被搀扶到一棵大樟树下，半倚着树干，大口地喘息着。
宋濂给她喂了点水，问：“他说你是大都督的家奴？在我们吴王治下，怎么会有家奴呢？”
她说：“我们原来是元朝平章巴辛贴木儿的家奴，换汤不换药，现在不又成了大都督的奴隶了吗？穷人就是这个命啊！”
朱元璋废除农奴制后，下令不论什么人家，都不准像元朝那样蓄养奴隶，一旦违犯，就处以重罪。这朱文正真是胆大包天，居然敢原封不动地把元朝官吏的奴隶收过来役使，难怪御史不顾一切地参他。
劳累了一天的刘基、宋濂并不在乎身体的不适，心里不舒服更叫他们情绪低落，他们奉王命来查处的毕竟不是一般官吏。
他们住的地方在洪都北郊，挑着“天昇客栈”的罗圈幌，这是人称“鸡毛小店”的那种，三教九流都在这里过夜，谈不上雅静、安适，赌钱的吆五喝六，嫖娼的买春调笑，整日不得安宁，可只有这地方，他们才能做到真人不露相。
刘基身心疲惫地骑驴归来，身后有两个随从。到客栈门口下了驴，自言自语地说：“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好累呀！”他注意到有两个官差模样的人在门口晃悠，眼睛盯着他。
他觉得官差形迹可疑，便与宋濂耳语几句，他们有同感，看起来惊动了朱文正了，这官差一定是他派出来探风向的。
刘基走了进去，问坐在柜台后面的账房先生：“请问，有人来找过我吗？”
账房先生回答，倒是有人来查过店簿，问他们几位姓甚名谁，从哪里来，来干什么。
刘基问：“先生怎样回答的。”
账房先生说：“我说我只管开店，客人从哪里来，来干什么与我无关，不欠店里店钱、饭伙钱就行。”
刘基笑了，道：“这话有理呀！”
店伙计打来两盆洗脸水，刘基刚洗了几把脸，铜盆里的水就变得浑浊了，他开玩笑说，这盆水能施一亩地的肥，宋濂大笑。
说起这几天查证农奴的事，刘基说，蓄奴罪大，而且朱文正还公开卖官，更叫人不敢相信。可是证据确凿，各个品级明码实价，他们很纳闷，这些官在吴王的簿子上有没有？如果没有，那就是假的黑官。
说起朱文正强占民田一万多亩，再加上把没收的元朝大臣的田地窃归己有，一共三万多亩，他在庄园里私自设卡设税，公然蓄奴，没人敢问，宋濂直摇头。
刘基说：“怪不得李善长说江西虽是富庶之地，税赋却有限。”
宋濂说：“还查下去吗？朱文正怕要没命了。”
“就现在这些，你以为他还有命？怎么处置，就看朱元璋的了。”
“吴王已经宣布永远废止私蓄奴隶的制度了，这朱文正却敢把元朝贵族的土地和家奴原封不动地转到自己名下，实在太不该了。”
刘基主张要尽快离开这里，“这几天总有人在客栈跟前转，说不定是朱文正派来的探子，打草惊蛇就不好了。”宋濂更怕惊动朱文正，见了面，一口一个伯伯地叫着，怎么说话？说真的不是，说假的也不是，左右都是尴尬，反正证据足够判朱文正死十回了，不如尽早打道回府。
吃过晚饭后，从城里方向来了一大群人，灯笼多得数不过来，形成灯海，这引起了店家注意，掌柜的和伙计都跑出门去看，只见前方远远的有一片红光移动着，红光后面是大片移动的黑影。
店掌柜的心不落地，忙叫伙计通告赌徒们收起赌具，万一是官家来抓赌的，小店会连带遭殃。店掌柜的万万想不到的是，江西一省大员会来他这鸡毛小店会客。
吃请归吃请，办案归办案
刘伯温和宋濂早都宽了衣，光着脚在灯下品茶夜话。
宋濂说：“我看，吴王称帝的日子不会久远了。我离金陵前，他让我把历代官制都考证一下，看得出他对元朝的这一套不感兴趣。”
“是啊，得陇必望蜀。”刘基说，“他是在悄悄做登极准备，连历法都令陶安他们准备了，还责成我确立司法。”
宋濂说：“你看，日后执掌国事权柄的会是哪一个？”
“非李善长莫属。”
“李善长投奔他早，与他有交情。当初郭子兴为斩其羽翼，把他身边的文武大员全要走了，只有一个李善长死活不肯跟郭子兴去，这事让吴王念念不忘，跟我就提起过两回。”
“李善长学问也不错，我们来之前，他是朱元璋主要的谋士。”
“品行操守呢？”
刘基故意说：“听你这口气，对李善长颇有微词？”
“呵呵，他很好。”宋濂说，“更多的我不知道。”
“你嘴里的不知道就是不敢恭维。”刘基这么说了，宋濂只是淡淡一笑。刘基说，李善长唯一的毛病是对钱看得重。
“这是你最客气的话了，”宋濂会意地一笑，话锋一转，“真正可以辅国安邦，帮他创建盛世的人，是你刘伯温。”
“他不会用我。”刘基淡然说。
“我看他事事离不开你。”宋濂说。
“凡是他认为正大光明的事，一定来问我。他私自把陈友谅的皇后弄到金陵养起来，到现在他也没提起过。”
“有这事？”宋濂大吃一惊，“我怎么一点风声没听到？”
“确实没几个人知道。但我预计，迟早他会把达兰接到宫中去。”
宋濂跌足叹道：“苏坦妹白死了！当初他要了苏坦妹又何妨？”
“此一时彼一时！那时他杀美女，是一种谋略，让人知道他朱元璋一心为民，不为金钱美女所动。现在，不需要再打这张牌了。”
就在这时，一顶大轿，还有几十个兵弁拥在门口，被惊动的店主人和账房先生提灯上前，刚问了一句“客人要住店吗”，就吓坏了，他们分明见大灯笼上写着“大都督朱”的字样。
轿帘挑开，朱文正威严地走下轿来，店主慌忙下拜：“不知都督大人驾到，小的有失远迎，罪过，罪过。”他也不敢动问是为何事而来。
此时刘基和宋濂依然谈兴正浓，话题始终围绕着未来宰相的人选。
宋濂用探讨的口气说：“李善长今年五十岁了，毕竟老了点，你看他之后谁会受宠走红？”
刘基一连串说了几个名字：“汪广洋、杨宪、陈宁，他们都有拜相的机会，但最受宠的莫过于胡惟庸了。”
宋濂点头承认：“胡惟庸是个人才，他是谄媚的高手，别人又看不出来。”
“哈哈，我可从来没听见你说人坏话，终于忍不住了。”
对于胡惟庸，刘基看得更是入骨三分，他很佩服胡惟庸，“此人有学问，有谋略，又谦恭，最难得的还在于，是佞臣而貌似忠臣，谁都看不出破绽，大奸即大忠，这是不容易的，赵高、秦桧、杨国忠、贾似道，他们都是一眼就看出是奸臣，胡惟庸是很难让人指出不是的人。”
“你不入相，把江山托付给胡惟庸，对社稷是一大损失。”
刘基说：“我这种人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最好是摆在那里当点缀，用时摆一摆，不用时收起来。”
两人不禁惬意地大笑，笑里实则隐含着辛酸和无奈。
门突然推开，一个声音飘过来：“二位前辈什么事说得这么开心啊？”刘基和宋濂大惊，忙站起来。看到朱文正进来，刘基处变不惊，笑问：“怎么把大都督惊动来了？”
朱文正摆手请二人坐后，说：“我是刚刚知道二位大人来洪都私访的，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差不多把洪都土地犁了一遍，总算找到了。二位前辈过家门而不入，叫我伤心又寒心啊！”
宋濂看了刘基一眼，言不由衷地说：“本来想公事一完就去拜望的，没想到公务缠身，一拖多日。”
刘基反倒觉得实说更好，便道：“既是吴王殿下交代的事，又是私访，就不好惊动官府，请都督谅解。”
朱文正说：“这不是说远了吗？我不是糊涂人，派二位前辈这样举足轻重的人来，一定是牵涉到小侄的，我是吴王的养子，我岂有不遵王命的道理？你们二位是瓜田不纳履，我也是李下不整冠啊！”
“这才叫明白话！”刘基心想，“这样一个精明人怎么办起事来那么糊涂呢！”说起访察，宋濂说自然例行公事，都督可以直接奏闻吴王，该说的也要说说。
“我不用说，”朱文正说，“脚正不怕鞋歪。二位既来查办小侄，我连一句辩白都不说，我相信二位带回去的结论，与状告我的人所说必不一样。”
宋濂看了刘基一眼，觉得朱文正很厉害，言外之意是他本来没有贪赃枉法之事，刘、宋二位理应按这个口径去复命，否则就有诬指之嫌了。刘基也想探探底，就明明白白地问朱文正：“这么说都督知道告你的是什么了？”
朱文正自悔失言，马上改口：“也不过是猜的。我经营洪都和江西有几年了，见了点成效，打击大户，必招怨谤，有的人还造谣说我勾结张士诚，要起兵造反，嘿嘿……”
刘基说：“你养父靠争取人心解民于倒悬，才逐步有了半壁河山。我相信你作为他的骨肉，比别人会看得更远。”
朱文正有点不自在，他说：“大事小情我向来都是派专差去向父亲报告的，我不敢自专。”
刘基便顺水推舟道：“这就好，这就好，有吴王为你做主就万无一失了。”
朱文正说：“不管我有罪无罪，抛开官差，作为侄儿，我请二位长辈吃顿便饭，二位总不会拒绝吧？”
宋濂很担心吃请会犯口舌，正在犯难，不料刘基早轻松地接话说：“吃请还会推托？你不来请，我们也准备上门来讨酒喝呢！”
朱文正高兴了，说：“谢谢二位大人赏脸，宴会定在明天，到时候我派轿子来接。”二人答应过后又谢。宋濂太了解刘基了，吃请归吃请，办案归办案，他心里是泾渭分明的。
忘不了的噩梦
云奇躺在床上，望着梁上正结网的蜘蛛出神。底下胀乎乎的，已经不像头几天那样剧痛了，那几天他痛得用头撞墙，跳井的心都有，无助而又后悔。多亏一个野郎中，给他的那地方插了一根鹅毛翎管，才没让尿道封死，万一肉长死了，还得割第二刀，更吃不起罪了。
门开处，一束阳光射到云奇脸上。他扭头一看，竟是朱元璋，不禁委屈得哭起来。朱元璋从下人手中接过一大堆点心、水果，放在床头，挥挥手，侍卫出去了。朱元璋掏出手帕替云奇拭着泪，道：“你真是个傻瓜！你怎么能这样干呢？”
云奇抽抽噎噎地说：“我在这世上，除了你，再没有第二个亲人了，你若不要我，我只好去死了。再说，我也真舍不得离开你，想来想去，也只得当太监，你才会让我天天跟你出入后宫了。”
朱元璋说：“你真想当太监，也和我商量一下呀，也不能自己下手啊！这若不是有人看见，不疼死你，也流血流死了，那是男人的命根子，这还了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