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纭打坐一夜,内力已然盈沛,扫了一眼仍在酣睡的陈阍,来到甲板上。昨日船已开拔,正往汴州方向行进。
天才蒙蒙亮,远天的几颗寒星均是孤零零散在四方。江上雾气萦纡,虽刚入秋时,天气却已然湿寒。江阔岸远,来往船只不密。置身于此间天地,倒是略有灵气滋补。神都、郑州等大城人口繁多,灵气近无,修道之人久居并非妙事,大师兄张崖风困在撼海巅峰多年,恐怕也有这个缘由。
虽说是江上,但这段河流其实是大运河主河道。前周朝末帝即位前期,也并非是纯粹昏君,其大修运河、大兴科举之措施,均有圣君之风。但其性烈急、但求速成,导致国库空虚、民怨四起,又宠信宦官、疏离文臣,这才招致世家大族不悦,而后天下起义,十六路诸侯揭竿造反,族诛周朝皇室。
往事如这江上之烟,才起就要散去。斯人虽被乱军缢死,落了个惨淡收场,但这大运河和科举制度确实是流传至今,造福万民,定鼎了陈赵江山,也不愧于太宗文皇帝当年看见科举士子鱼贯而入神都城午门时感叹道:“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历朝历代更是多了为他人作嫁衣裳的轶事。当下且按住不表。
姜纭走到舵前,眼见二师兄正闭目掐指冥想,那中年壮汉顾自眺望着远方。姜纭心下默然,修道之人多五弊三缺之命,即使躲过天谴,也多半不得安幸,如师兄这般容颜不老,其子却已入中年,令世人寻常眼目观之,岂能称得上是幸事?
他终究没有开口询问二师兄关于西北龙气的事情,二师兄已罢手世务、退隐江湖,即已摆明车驾永久离开紫阳观,若硬要求助于他是坏了道门规矩,这也绝非姜纭本意。
至于李青鸾背后的人,姜纭只在法性寺谋过一面,但其威名却是如雷贯耳。
长平公主陈毓为先皇幼女、天后所出,恩宠至隆,先皇、天后两次赐婚,均见天颜怜爱。但此二夫一是受陈赵揭竿牵连而被天后下诏处死,另一则是早早病亡,致使长平公主膝下无一子女。
这个女人,只可与之斡旋,难以出手必杀。若杀之,届时天后震怒,后果又不知当如何。
郑州守将冯蔚此番贸然出城,又折了多人在侯公公与无定庵弟子手下,此事须作文章。一个郑州守将其实无足轻重,但若留下这种人给长平公主,不仅日后会成祸患,也恐怕会对新到任的吴沉有不利影响。
洛、郑、许三州均在京畿范围之内,吴沉回京就任京畿镇守经略,本就是天后愠怒之举,若长平公主借此机会利用麾下郑州守将冯蔚陷之,吴沉必然受创,紫阳观也无疑会大受其害。
所以冯蔚此人,当除。
在姜纭面前一直掐指闭目冥想的二师兄突然睁开眼睛,站起来绕姜纭走了一遭,疑惑道:“师弟,你动了杀气。”
姜纭收敛肃容,微微一笑,“师兄观气之能果然非常。”
二师兄挥了挥手,复又坐下眺望着远方江面,道:“莫怪师兄多事,成大事者须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之魄力,也同样须有此种淡然,你还欠缺良多。想必你与云霞山长孙淳启已谋过面,此人是个人物,我有洞穿师尊气机流转的本事,于他却难施手段。”
姜纭点了点头,并未做声。
二师兄叹了口气,道:“你想杀什么人?”
姜纭知道他有出手打算,但又实在不想他出手,即使他确实是最适合出手的人。
姜纭摆摆手,也坐了下来,道:“我要杀的那个人,我知道他背后是何人。所以我要做的不仅仅是杀掉那个人,而是要以他的死……来提醒他背后的人。”
二师兄定定地看了姜纭一眼,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辈辈江山出英才。紫阳观走了我,来了你,是大好事。
“我知道你志不在小、所图甚大,所以必然要有人替你做些小事。你师兄我混迹江湖数十年,虽不是杀人如麻的魔头,但手底下的人命亦是不少。你想杀谁?”
姜纭思索片刻,终究还是说出口:“郑州冯蔚。”
二师兄粲然一笑,望着烟波浩渺的大运河,他的双眼并不炯炯有神,但仿佛可以望穿千里之外。
“想必是吴沉回来了?”二师兄含笑望向姜纭。
“是。您与大将军有旧?”姜纭面露惑色。
“大将军?吴沉也做得大将军了?”二师兄眸中无波,话中无意,仿佛随口发问。
“是。天后甫下旨,擢其为平西大将军。”姜纭观色之能亦是不俗,显然看得出这二人早年间或有不快,这可能亦是导致二师兄出走紫阳观的原因之一。
“征、镇、平三字为将军最贵,现如今连吴沉也得了平字头的衔儿喽。”二师兄摇头但笑。沉默半晌过后,他并没有接着这个话头再开口,而是抬起右臂指了指远处连山,换了个话头道:“你看前面那座山,桃花纷纷,酿酒最佳,我走这条路走了多年,一年埋一坛酒,今年还没埋下第十六坛。”
姜纭顺着他的臂指望向远方,那里并无山,也并无桃花,更遑论埋酒。
“南山春桃、粉面东风,世上最佳。你还年轻,别错过这一路的风景。”他含混地一笑,往赵元凰的船舍那边扬了扬头。
姜纭不知作何解释,但还是顺着二师兄的心意往元凰的船舍方向走了过去,他知道近日来元凰心情不佳,再不看望终归是有些失礼。
他走到元凰船舍门口,望了一眼船尾,只见二师兄已不在此地,不知去往了何方。
门敲三声,万籁俱寂,无人应答。
姜纭静立片刻,往船首走去。
……
赵元凰走到他船舍门口,望了一眼烟波浩渺的大运河。
门敲三声,万籁俱寂,无人应答。
元凰静立片刻,往船尾走去。
她知道师兄这几日所为定有他的道理,但她不能理解。她不能理解师兄为什么不在无定庵遭遇敌军时出手相助,她不能理解师兄为什么一直和师姐暗箭互伤。无定庵和紫阳观,不是十世之交吗?
赵元凰越想越气,此番来找师兄本来就是为她这几天的冷淡态度而致歉的,现下却因师兄不在船内、无人开门而愈发积郁难平。
她哪里知道,陈阍一代人精,察言观色之功亦是出色,岂会掺和进他师兄妹二人的事情?
她站立船尾,横剑作势。
剑直刺,而后曳,八步赶蟾进一退二,剑招连晃,驭气于剑,忽又招摇突进,剑气大盛,此谓之:引横波。
腰身大曲,环绕半周,剑斩于地,腰直后俯,八步赶蟾迅疾迈步,拖剑快行,至敌位时迅猛抬剑,剑花凝一,势如破竹,谓之:破风荷。
鼓掌声骤然响起,元凰微微侧首,看到了款款而来的白衣身影。
元凰收剑于身后,娇柔地哼了一声。
姜纭故作镇定,笑声爽朗,“小师妹这是有气于我?”
赵元凰背对着他,面色绯红,心中纵使有千万般不快,一见他这双桃花笑眼也都瞬间杳杳无踪。
姜纭入玄门数载,除却谢淮南外便只识得元凰这么一个晚辈女子,故心中很是有些爱怜,他接着道:“万般不快,皆怪师兄自矜,凡事都应当与你商量之后再做的。”
小师妹这才转过身来,美目有些羞怯,话中仍是有些小小怨气,“师兄说话,向来都是不算话的。四年前我去句曲山时,你答应过我要带我去无尽海,到现在都还没兑现,哼。”
话一入耳,姜纭顿觉头大,四年前他同淮南还未定下关系,与元凰又相处甚欢,故而才许下这般承诺,但现今时过境迁、境况频转,这件事只能依旧按下不表。
“师妹莫怪。近些日子我发觉队伍中有人与神都有联且心怀叵测,但如今状况仍不明朗,故不好与你贸然相讨。”
赵元凰是通情达理之人,见他话里话外都满是歉意,心中这怨气也早已消失八九分,她接着问道:“与神都有联?那上次密林之战也是神都方面的意思?此人又是何人?”
姜纭俊逸的面庞上顿时流露出一丝凝重之色,他知道元凰是重情之人,李青鸾与她同门数年,这同门之情本就难以割舍开来,又何况要让元凰知道她的师姐竟想置他们于死地?
他还是决定按下不表。
“此人是谁……我仍不知,但我已派人前去查探,想必不日便有消息。”
元凰俏脸上也略显严肃之色,秀眉紧皱。依她之聪慧心性,想必对无定庵内部山头势力也有大致了解,如果让她自己推断出来李青鸾与长平勾结,想必会更容易为她所接受。
姜纭见一时无话,便开口道:“适才我见你引横波、破风荷两招已臻化境,我在你这般年龄的时候都难以达到这般剑术,但是你为何在破风荷之后停顿良久、不连同‘落潇湘’一齐使出?”
赵元凰听到姜纭的夸奖赞叹不由得粲然一笑,少年心性的小姑娘瞬间忘记了所有不开心的事情,她笑嘻嘻道:“师尊曾以通天境界探查过我的内府,她老人家说我气海规模宏大,修习‘落潇湘’此种阴柔剑术是浪费天赋,所以不曾让我修习。”
听此一言,姜纭心下有数:气海规模宏大意味着真气盈沛程度胜于常人,对战同阶之敌有巨大优势,对战高阶之敌时亦有一战之力,这是优点。但若气海过大,就需积累更多真气冲击通天境,这无疑又是劣处。此不可以不说是瑕瑜参半。
如若将气海压缩,那不仅可以令原有的真气精纯程度提高,同时也缩小了冲击通天境的困难,但不知可行性有几何?元凰心性尚幼,不可盲目让其尝试,姜纭只能自己暗自摸索。
话至此,也无需再多说。姜纭同元凰道别之后回到船舍内,见陈阍仍在刻苦读书,心中亦是老怀大慰,这位相王府的郡王爷年纪轻轻就有这般毅力,委实不是凡才,或可真的成就一番宏图伟业。
姜纭不善观气,二师兄善观气但不善多言。姜纭是看不到陈阍头上盘踞的无限紫金气运,二师兄是即使看到了那条紫金蟠龙也不会多言。
从来没有人提过二师兄的名字,仿佛这是一个很不重要的事情。姜纭知道二师兄不在船上,也知道他去了哪里。
紫阳观众,有仙人庇,和顺致祥,永无疾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