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午后,阳光中带着灼热的气息,大夫人带着众人出发了。
阵势不大,只有高家主仆几人。
大夫人自己坐着一顶四人抬的小轿,李青歌与高云萍、高云慧坐着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而各自的随身丫鬟则坐了一辆华盖翠屏车。
一路上,管事的容嬷嬷和几个仆妇行在最前面,然后是大夫人的轿子,再次是李青歌等人,最后是丫鬟们。
八宝车内,李青歌靠窗而坐。缓缓驶过的人和景,成了她眼底一道灰白的景致。
高云慧与李青歌相对而坐。因高云慧不常出门,乍一出来,自然喜得也趴在车窗边,新奇地望着窗外热闹景象。再加上她本就少言寡语,所以,此刻根本无暇说话。
唯有高云萍,斜靠在小榻上,剥着提子。她一边吃,一边不时地用诡异的眼神扫下李青歌,然后犹自冷笑。
李青歌早已察觉,却只当不知。
后面的华盖车内,几个丫鬟因没有主子在场,倒聊得十分欢快。
其中,围绕着李碧如突然从厨房被调到大夫人身边的这个话题,让大家有如打了鸡血一般,纷纷热议起来。由一个三等贱婢一跃成为一等丫鬟,这是多么让人羡慕和嫉妒的事啊!
“碧如,”高云萍的丫鬟小翠,最是积极的,“真的是大少爷英雄救美,你才到了夫人身边吗?”
李碧如早在众人羡慕、嫉妒的目光中红了脸,娇怯地靠在一角,轻声道:“大少爷宽厚仁慈,那日见我被夏妈妈打,所以才出手相救。”
“哇,碧如,你好幸运哦。”高云慧的丫鬟小莲羡慕地叫起来。
李碧如眸光晶亮,清瘦的小脸上洋溢着某种可以称作幸福甜蜜的笑容,“碧如有幸,能得大少爷相救。”说着,她那双水做的眸子里,漾出爱恋的光芒来。见其他几人正盯着她,她忙又道:“不过,大少爷人那么好,换作你们遭到欺负,他也一样会救的。”
“是吗?那可未必。”大夫人的丫鬟金燕撇撇嘴,不以为然,“我们跟了夫人这么久,也没见大少爷对谁好过。”
“是呀。”小莲也哼道,“上一次,大小姐房里的小喜,因为给大小姐喜欢的猫咪洗澡时,不小心用指甲刮伤了小猫的脸,结果被一顿鞭子伺候。当时,大少爷看到了,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唉,可怜小喜,抬回去当晚就死了。”
提起这事,金燕的眼圈红红的。毕竟是在一起多年的姐妹,就这样去了,谁的心里都不会好受。
“要是大少爷当时肯替小喜说一句话,也不至于会是那样一个结果。”
气氛急转直下,一下子就从欢悦跳到了悲伤。
“或许,大少爷当时并未在意,他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那样。”听几人议论到最后,竟然说起高逸庭的不是,李碧如立刻维护起他来。
“果然跟了大少爷就不一样了,这么维护他啊?想来大少爷是要将你收房了?”小翠闻言,讥讽地冷哼一声。
李碧如神色讪讪,“我不是那个意思。”
“谁不知道,你是靠大少爷的关系,才到了大夫人屋里。”小翠不依不饶,一见李碧如那张天生柔弱好欺的脸,就想狠狠地贬斥她。
李碧如脸色通红。刚才还享受的众人羡慕、嫉妒的目光,此刻突然都变成了愤恨,让她有些不太适应。
“没话说了吧?”小翠见她无措的模样,更是得意。
金燕见状,忙打圆场,“好了,别乱说了,传出去,谁都讨不着好。”
小翠这才冷哼一声,别过脸去,不再说话。
小莲无辜地耸肩,也不再言语。
金燕看了几人一眼,随后目光落到了醉儿身上,她不禁微微一怔。刚才几人谈得热闹,差点忘了还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呢。
太阳西沉之时,众人到了普济寺。
因寺庙的住持与老夫人是故交,大夫人又提前打了招呼,再加上来的都是女眷,普济寺今天一早就封了山,住持更是亲自到门口迎接。
大夫人与住持到禅房叙话,容嬷嬷与金燕随侍,其他人则被安排到别院休息。
别院中,连着的几间客房,早有人打扫干净。
大夫人住在东厢房。西厢房共有五间上房,李青歌与高云萍、高云慧各住一间,其他两间分别供仆妇与丫鬟居住。
等收拾妥当,天色也暗了下来。
不多时,便有小沙弥送来清淡斋饭,醉儿自去前厅取回来。
李青歌独自留在房中。
寺中客房与俗尘不同,干净整洁之余,还多了一丝让人敬畏的气息。
李青歌走到窗边,吱呀一声推开木质小窗。山风徐徐吹来,清新的味道混杂在浓郁的檀香中。
思绪随着夜色飘散。
前世,在普济寺的第一个夜晚,她沉沉睡去。想不到睁开眼时,她已不在寺中客房,而是在万春楼中。她被缚的身体滚烫得像要着火一般,老鸨子则阴森淫邪地笑着,每一幕,她都记忆犹新。
“小姐,斋饭来了。”门被轻轻推开,身后传来了醉儿的声音。
李青歌扭头,就见醉儿将饭菜摆好之后,又立刻取下了头上的银簪,在每碟菜里试了一下。确定无恙时,醉儿才取出筷子递给李青歌,“小姐,可以吃了,没毒。”
李青歌好笑地望了醉儿一眼,“当然没毒。”饭菜是由寺里提供的,她不信那些人敢如此大胆地在饭菜里做手脚。
“那也要小心为上。”醉儿道。
“嗯。”李青歌点头,给醉儿夹了块豆腐。
醉儿也给李青歌夹了些炒白菜,“小姐,你多吃点。”
李青歌看她紧绷的神色,不觉摇了摇头,“别那么紧张,也许没我说的那么严重。只是,我们要多留点心,防备着点就是。”
“可是……”醉儿将菜递到唇边,却没有吃下,而是又放了下来,“小姐,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我总觉得大夫人对小姐你,好像挺恨的。真的,好几次我都看到她看你的眼神不对。”
哦,连醉儿也看出来了吗?
李青歌也因此更加证实了自己的感觉——没错,大夫人确实恨自己。
“小姐,”醉儿盯着失神的李青歌,又轻轻道,“不如,我们离开高家吧?我总觉得这里不好。”
“离开?”筷子上的白米掉进碗里,李青歌回过神来,见醉儿一脸希冀,她心头微动,却还是摇了摇头,“不,现在还不是时候。”
“可是,高家对咱们并不好。除了老夫人和二少爷,我看不出还有什么好的。”醉儿将饭碗放下,嘟囔着嘴哼道,“真的,就连大少爷……”说到这里,她又小心地看了看李青歌,确定她神色无恙后,才道:“其实,醉儿早就看出来了,小姐你对大少爷也没那么上心。所以,醉儿觉得,趁着小姐还没陷进去,咱们离开吧。回灵州去,那才是我们的家呢。”
“醉儿,”李青歌也放下碗,掏出帕子递给她,“我答应你,等事情办妥,就带着你和画儿回灵州。我们一家三口,好好生活,再也不分开。”
醉儿泪水滚滚,却见李青歌神色决然,她也没再劝,只道:“好,醉儿都听小姐的。”
窗外,高云萍撇撇嘴,一缕幽白的月光,在她脸上投下了一层模糊不清的阴影。
“小姐,”小翠在一旁,压低声音问,“里面在说什么?”她也趴了窗户半天,但是根本听不清楚。
高云萍冷冷一笑,对李青歌更是鄙夷。果然是上不了台面的乡下丫头,竟然跟一个奴婢同桌吃饭,还给奴婢夹菜,真是跌份,怪不得大夫人对她如此不喜。
“走。”高云萍低声一哼,然后沿着墙角的暗处,朝东厢房摸去。
小翠听言,忙跟在了她的身后。
另一间房内,小莲透过手指粗的窗纸窟窿,看到高云萍主仆离去后,才转身对高云慧道:“小姐,她们走了,好像是去了大夫人那里。”
高云慧正坐在桌子旁吃饭,听到小莲的话,神情微微一顿,接着,又安静地吃起饭来。
小莲一直候在桌旁,等高云慧吃毕,她又递过茶水来。
高云慧漱口之后,才幽幽地对小莲说:“你去找一下李姑娘,就说我一个人闷得慌,想找她下盘棋。”
“是。”小莲答应着出去。
此时,李青歌与醉儿也才吃过饭。
李青歌拿着一本书,半倚在床头看着,醉儿则在收拾碗筷。
小莲敲了几下门,便在门口喊道:“李姑娘,我是小莲。”
小莲?李青歌与醉儿相视一眼。
“是三姑娘的丫头。”醉儿道。
李青歌对醉儿使了个眼色,醉儿忙放下手中的活儿去开门,“小莲,进来吧。”
小莲微笑着走进来,望着床上的李青歌,道:“李姑娘,我们姑娘说一个人闷得慌,想请你过去陪她下盘棋。”
“哦。”李青歌应了声,将书放下,“好,我也正有此意。”
随后,李青歌又关照了醉儿几句,便同小莲一起出了门。
出来解手的容嬷嬷,碰巧看到李青歌进了高云慧的房间,便忙跑向大夫人所在的东厢房。
东厢房里,烛火摇曳。大夫人端坐在椅子上,手里捻着一串紫檀木佛珠,眼帘低垂,口里轻轻念着什么。
“母亲,”高云萍站在下首,一脸讨好地看着大夫人,“刚才我路过那个李贱人房间,听见她跟她的奴婢似乎正商量着什么。女儿觉得,她是不是有所察觉?”
大夫人眼皮轻抬,幽幽的目光扫了高云萍一眼,“谁让你去趴人家墙根了?”
高云萍忙解释道:“我也是想看看那个李贱人在做什么。”
正说着,容嬷嬷推门进来,上前几步,道:“夫人,老奴刚才瞧见李姑娘进了三姑娘的屋子。”
“可不是我跟她说的。”高云萍差点嚷了起来,大夫人顿时一个冷眼丢来,她忙噤声,随后又讪讪道:“不然,她干吗去三妹妹屋里?还是……”陡然,她脸色一变,“不会是三妹妹胳膊肘想往外拐吧?”
“你闭嘴。”大夫人厉声呵斥。
高云萍脸色一红,忙低下了头,不敢再言语。
“让你找的人,可都找好了?”大夫人转脸问容嬷嬷。
容嬷嬷忙讨好道:“夫人放心,老奴都准备好了。”
“嗯。”大夫人点点头,然后又闭上眼睛,一颗颗拨弄着佛珠,口里念念有词。
容嬷嬷看了大夫人一眼,知道今晚将会发生什么,也悄悄地闭上了眼睛,口里多念了几遍佛。
月挂柳梢,夜色深沉。
随侍的小莲接连打了好几个呵欠,已有些困倦。但见自家主子与李青歌正下得酣畅,她也不敢说什么,只得又端了热水过去,给两人的杯子里续满了水。
就在这时,高云慧一枚白子落下,切掉黑棋数粒,“李妹妹,姐姐不才,赢你半子。呵,下了一晚上,总算扳回一局。”
难得见到高云慧如此明媚的模样,李青歌也是轻轻一笑。她将手中黑子丢下,然后望了望窗外天色,道:“夜深了,不打扰姐姐歇息,妹妹先告辞了。”说着,就要起身。
高云慧却一把握住她的手,笑道:“这么晚了,妹妹就别回去了。姐姐有择床的习惯,怕夜里难眠。不如,妹妹陪陪我?”
“这……”李青歌看着高云慧熬得有些通红的眼睛,便答应道:“好,姐姐若不嫌我睡觉不老实,那我就留下了。”
“怎么会?”高云慧立刻拉着李青歌的手,然后吩咐小莲铺床,她亲自去打水供两人洗漱。
李青歌看着高云慧忙碌的身影,眼里流露出一丝暖意。
她看得出来,高云慧今晚是有意要留住自己。或许,高云慧觉察到了什么,才用这种方式来帮自己吧。
看到高云慧房里的灯都灭了,也不见李青歌出来,躲在屋角的高云萍气得直跺脚。虽然此时已是初夏,但是普济寺依山而建,夜间比山外要凉许多。所以,她在墙根底下一站小半宿,除了双腿麻木之外,身子也冻得瑟瑟发抖。
“二小姐,我们回去吧。”又一阵冷风刮来,容嬷嬷搓了一下冰凉的胳膊,道。
“嗯。”高云萍皱眉应了一声。
“那个小贱人今晚肯定不会出来了。”眼珠儿一转,高云萍道,“容嬷嬷,母亲那边,我就不去了。天这么晚了,只怕母亲也睡下了。”
容嬷嬷瞟了一眼高云萍,狡猾地笑道:“夫人行事的风格,你还不知道吗?这事情若没办好,就算是等上一夜,夫人也不会先睡的。二小姐快与老奴一起将此事回禀了夫人,也好让夫人拿个主意。”说着,容嬷嬷竟然不顾身份尊卑,一把捉住了高云萍的手腕,连拉带拽地将她拖着走。
高云萍气得牙根痒痒,但这里是佛门之地,她又怕被人知晓,只得暗自咬牙咒骂,随容嬷嬷去了。
东厢房里,此刻点着两盏油灯。容嬷嬷推开门,一股夜风冲了进来,灯火跳跃不定,映着大夫人那捉摸不定的神色。
容嬷嬷拉着高云萍走进来,立刻又将门关上。
大夫人依旧如之前一般,端坐在椅子上,手里握着佛珠。只是,高云萍和容嬷嬷一进来,她原本宁静端庄的脸,一下子多了几丝狰狞,“你们退下吧。”她稍稍偏首,对伺候在侧的金燕与李碧如说。
金燕性子软,胆子小,大夫人怕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自然不让她参与。而李碧如,才到她身边,还没到让她信任的地步。
等两人走后,高云萍皱着眉,想着该怎么说今晚的事。
容嬷嬷跟惯了大夫人,知道大夫人的耐心与忍力。所以,她直截了当地将此事原原本本告知了大夫人。
“竟然去了三丫头的房里?”大夫人听完,眼里露出一抹凌厉的笑,手中佛珠轻轻放到了桌子上,然后深深叹了口气,“罢,这么晚了,你二人也各自歇息去吧。”
“是。”容嬷嬷应着,躬身离去。
高云萍微愣,没想到大夫人如此轻松地放过了她们,甚至连责问的话都没说一句。
听到容嬷嬷开门的声音,她立刻跟着说:“女儿先告退了,母亲晚安。”然后,忙退下,生怕走晚了,大夫人反悔,要拿她开刀。
容嬷嬷自大夫人房里出来后,并未回房,而是一转身,朝别院西北角的小角门走去。
这个时候,整个普济寺异常安静,唯有香烛的烛光不停闪烁。
大夫人此行是还愿祈福,所以,住持特意留了一间禅房供其使用。而大夫人为了不给他人添麻烦,除了客房外,其余事情,如饮食等,皆由自己带来的丫鬟准备。这个小角门便是寺里特意留给高府的丫鬟们通行使用的。
容嬷嬷趁着夜色摸到了小角门,从腰上取下钥匙,将角门打开。然后,她眯着眼睛朝院外扫了一眼,却是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不见。
“李三、李三……”容嬷嬷走出小角门,举目四望,口里低低地轻唤着。
可是,除了偶尔从山间传来的风声与鸟鸣声,什么也没有。
“死鬼,跑哪儿去了?”容嬷嬷气得骂了一句。
她刚转身要往回走,突然眼尖地瞄到角门旁边的一片灌木丛后,似乎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她弯着身子走了过去,很快就听到了呼噜声。凑近一看,不是李三是谁?
容嬷嬷气得一脚就踢了过去,“死鬼,这里也能挺尸?”
“哦……不敢了,小的明天一早就还钱。”李三突然觉得腿肚子一痛,以为又是要债的人打他呢,人还未清醒,便大声讨饶起来。
容嬷嬷忙扑过去捂住他的嘴,“死鬼,你不要命了?”
“唔……”李三见是容嬷嬷,脸上立刻挂上了淫邪的笑,一双手早已摸到了容嬷嬷的腰上,“哎哟,我的小心肝!不是说给我留门,还有好事吗?老子等了大半夜,你怎么才来?快、快……憋了好几天了,快憋死老子了。”
李三一边埋怨着,一边粗鲁地撕扯着容嬷嬷的衣服,很快将她压到了地上。
容嬷嬷一时气急,朝李三脸上一巴掌扇了过去,低声咒道:“死鬼,你真是作死啊!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李三一腔欲火,被兜头泼了一盆冰渣子,刹那间消失了。但他也不是好惹的,一巴掌狠狠地朝容嬷嬷脸上扇了回去,“臭娘儿们,拿老子寻开心呢?你到底让老子来干什么?”说着,他的声音渐渐大了。
容嬷嬷顾不得脸颊上火辣辣的疼,忙起身捂住他的嘴。然后,她从怀里掏出一锭白花花的银子,往他手中一塞。
李三一见是银子,所有火气与憋屈唰地一下自动消散了。他捧着容嬷嬷的脸,狠狠地亲了一口,“我的小心肝,还是你知道老子的心思。”
“规矩点,听老娘说完。”容嬷嬷狠狠瞪着李三,见他不停地亲着手里的那锭银子,她的眼里则闪过幽冷的光。
“好、好。”李三将银子揣进了怀里,又扑向容嬷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