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狗,向来是怜悯大于欢欣,不知为何,狗们亮晶晶的眸子,在我看来竟然全是泪水。
我也曾拥有自己的一只狗。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记忆虽然平凡,却未曾淡忘。
看到它的时候,它正和其他兄弟姐妹挤在一起,是否是在吃奶,我已经忘了。狗的主人是我的表哥,也是我最好的玩伴,他自然不会拒绝我的要求。我挑了最小的一只,它和其他的小狗长相几乎一模一样,但因为小,显得更加呆萌可爱,我伸手去摸它的头,它没有拒绝,反而很享受地低下头来。
但或许我记错了,它也许并没有那么小,因为回家的路上它是和我一路小跑回去的。我滚着铁环,那是我儿时最得意的玩具,铁环在石子路上时而被弹起,时而落下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小狗很好奇地一边看一边追,跟着我的脚步一步也不肯落下。记忆中那天,阳光很灿烂,大概是春夏之际,四野都是新绿。
乡下的狗能有的待遇它都有了,自己的狗窝、自己的饭盆。喂它的食物通常是我们吃剩的东西,乡下喂狗自然没有狗粮这些东西,母亲在洗碗之前把剩饭剩菜清理出来,盛满一盆,它早就等在一边,母亲把盆一放下它就抢也似的埋头吃起来。
我几乎一点也记不起来它长大的过程,似乎不经意间它就长成了一只健壮的土狗。如此不经意,正如它在这个家庭里的存在一样毫不起眼,但又顺其自然。
冬天的时候,母亲总是帮人做面条,小小的院子里搭满架子,架子上一排一排挂着长长的面条,在暖暖的阳光下晾晒。母亲做这种活计,一来是冬天农闲,给自家或者帮别人做些面条,等开春了农忙的时候吃。二来呢,冬天的阳光好,明亮而又不至于过于热烈,这样扯出来的面条又细又有劲道。母亲在一排排架子之间穿梭,小狗趴在旁边睡眼蒙眬,阳光明媚,微风吹过面条架,已经半干的长长的面条轻轻地簌簌作响。
我放学回家来,还没看见我,一听到我的脚步声,小狗立刻从睡眼惺忪的状态里醒过来,一骨碌爬起来,又跑又跳地向我冲过来。它欢快地摇着尾巴,不停地作势要扑向我,我用脚拨开它的脑袋,它就一口咬住我的裤子。因为它咬裤脚的习惯,我有好几条裤子都被它咬破了。我把手里的书包举起来赶它,它在一排排面条架里小心躲闪,吓得母亲只得连我带狗赶出她的面条丛林——无论是狗,还是我,对于母亲快要晒干的面条来说,都是危险的事情。
家里来客人的时候,我和小狗是最开心的,我有可能会得到几粒糖果,而小狗能在片刻之间成为焦点——客人往往因为害怕而表现出对小狗格外的热情,有些人甚至会友好地摸摸它的脑袋,这对于乡下的土狗而言是难得的待遇。当然,即便是来客人,也往往没有什么肉骨头可以啃,但小狗的饭盆里油水自然会跟着多一些。
最不受小狗欢迎的客人是我的堂伯七伯。七伯爱好打猎,经常扛着一把土枪上山打野物,有了收获的时候就把猎物挑在枪头上,趾高气扬地从我家门前经过。猎物有时候是兔子,有时候是山鸡,被他挂在自己院子的树上,开膛破肚,当夜就成了他的下酒菜。猎物少的时候,七伯背着手经过我家门前,用不怀好意的眼神瞟我家的小狗,还舔舔嘴唇。小狗仿佛感受到了某种恶意,猛地抬起头来,对七伯怒目而视,发出阵阵的低吠。七伯身上仿佛散发着某种气味,只要他经过,哪怕还离得远着呢,小狗就会一骨碌爬起来,警觉地朝着他低吠。
但是我家的小狗有一次还是差点遭了打狗者的毒手。一天晚上,邻村放露天电影,父亲扛着板凳带我们去看电影。小狗——我们仍旧喜欢称它为小狗,其实那时候已经很大了,能跳起来搭上我的肩膀——晚饭后在家里百无聊赖。母亲指了指邻村的方向,让它去找我们,它仿佛听懂了母亲的话,一骨碌爬起来朝邻村就去了。在半路上,不知道有几个打狗者,那时候乡下有很多人喜欢逮了路过的狗杀来吃狗肉,反正应该有好几个人,和我家的小狗狭路相逢。至今我们都无从知晓,我家的小狗在那夜到底经历了什么样可怕的经历,当电影进入高潮,我们正在屏息凝神观看的时候,我家的小狗悄悄地在人群里找到了我们,然后一声不吭地静静地趴在了我们坐的板凳下。电影散场的时候我们才欣喜地在板凳下发现了它,它浑身上下都是湿的,布满了伤痕。
父亲和我们心疼地咒骂起打狗者来,可是小狗满不在乎,它看着我们,不停地摇着尾巴,眼中满是欣喜,疲惫不堪却还要试着去咬我的裤脚。
小狗已经很大了,每顿饭吃的东西比我还多,母亲总是一边埋怨,一边却又把它的饭盆堆得老高。母亲气鼓鼓地说,养只猫还能抓耗子,这只狗整天什么也不干,吃得比人还多!小狗埋头吃东西,对母亲的埋怨充耳不闻。
一年夏天,水田里到处蹦跳着青蛙,狗们撒了欢儿,冲进田里抓青蛙。我家的小狗也激动地参与其中。青蛙蹦到哪里,它们就一惊一乍地跟在后面,屁股翘得老高,激动地低吠。也许是乐极生悲,在抓青蛙的时候,小狗不小心吸入了除虫的农药,先是不停地咳嗽,后来连呼吸都很困难了。
母亲照往常一样给它的饭盆堆满食物,希望它能慢慢好起来,可是它一口也吃不下去,到最后连水都不能喝了。小狗无力地躺在那里,时不时发出艰难的低喘,那喘气的声音是如此困难,母亲听了差点要落下泪来。它躺在窗外,这样一直持续到了半夜,母亲难以入睡,对窗外说,你要是实在活不了,就要死得舒服一些,喘得这样难受,我们人听了也很心疼啊!到后半夜的时候,小狗喘的声音终于渐渐消失了。
第二天一早,母亲打开门就去看狗窝,我家的小狗已经不在那儿了,干草中间只剩一个浅浅的坑。焦急间,母亲到处找它,却遍寻不到。后来在村外的一块岩石下找到了小狗,它已经死了,一动不动地卧在那里。母亲说,肯定是它听到了昨天半夜时她的话,自己挣扎着爬起来,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自己安静地死掉。
小狗的饭盆不久就被我们扔掉了,至死它都没有自己的名字,我们一直叫它小狗。我家后来再也没有养狗,母亲嘴上说因为养狗太麻烦。我知道那只是借口,她除了在小狗吃得太多的时候埋怨几句,又或者在缝补我们被小狗咬破的裤脚时恨恨地瞪几眼,她从来都是喜欢那只小狗的。
这就是我对于一只小狗的几乎所有的记忆,十分平凡,却未曾淡忘。这只小狗来到这个世界上,所给予我们的,远比我们给它的要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