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十几年前的一个暑假,某天中午,从村子外走来了一个人。年纪看起来应该有六十了,仍然十分硬朗,穿着干净的中山装,左边上口袋里插着一支笔。我当时正百无聊赖,见到他向我招手于是立马来了精神,跑过去问他找谁。
来人自称姓郭,是我们本家,他并没有既定的去处,只是问我们族中谁是日常主事的人。我们这个自然村郭姓是大姓,虽然现在没有族长一说,但平日里有了事情,总是会比较尊重几位长者的意见。见他问起,我心领神会,直接带他去见三爷爷。
本村郭姓一共分为四房,长房的人丁最旺,大伯父理所当然担任了村长。但是长房在世的长者却不多,所以反而是四房的这位三爷爷在同辈中更加贤明通达,得到了更多人的信服。平日里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如果产生了矛盾,大家往往不去找当村长的大伯父,反而会找三爷爷商量,就算双方对处理结果未必完全满意,但是总会看在三爷爷的面子上偃旗息鼓。
傍晚的时候,我们正在吃饭,三爷爷带着那位陌生人到我家来了。我们赶紧停筷招待客人,安顿他们坐定,然后泡茶攀谈。三爷爷介绍说来人叫郭方学,和族中我的一位堂伯同名。此次郭方学从本市的另外一个郭姓自然村来,是为了“续谱”来的。所谓“续谱”,其实就是延续族谱的意思。同姓族人,往往按照本族先人制定的一些词句排辈,每一个字代表一个辈分。比如我们目前就是按照“万方明显道”来排辈,我父亲排“方”字辈,而我是“明”字辈,以此类推。因此族人之间即便平日里很生疏,但是一旦报出名字,立马知道是该喊“叔”还是该喊“哥”。郭方学自然是“方”字辈,论起来我父亲要喊他兄长,而我则要叫他伯父。他之所以跟着三爷爷来我家,主要因为我父亲也算是一位知识分子,续谱的事情涉及很多文字工作,需要我父亲这样的族中的笔杆子帮忙。
按我父亲的意思,本村人口并不多,如果只是统计名字,他一个人就可以代劳。郭方学和三爷爷下午详细聊过,觉得不妥,文字的工作固然简单,但是续谱是族中大事,必须全族的人都要知会到才行。我父亲没有意见,立马跑去请当村长的大伯父通知大家,晚上集中起来开会。
我家的堂屋(客厅)就是开会的地方,每家来一个代表,我家的椅子都不够用,很多人自己带了凳子来。等到三爷爷说明了郭方学的来意,大家就七嘴八舌开始讨论起来,因为族中续谱并不是常常能遇见的事情,大家都很兴奋。三爷爷示意大家安静下来,想听听大家的看法。一位堂伯说,续谱是好事情,姓郭的族谱续好了,香火延续也清清楚楚了;一位婶婶担心地说,现在出门在外的年轻人比较多,很多情况都搞不清楚,续谱绝不能搞出错误来;还有一位叔叔,是位鳏夫,反对说何必浪费钱续这没有实际用处的东西。但大家的意思,还是想要续谱的居多。一位堂叔激动地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名字续到族谱上去,后人将来也能找到一个纪念和依据。
三爷爷等大家谈完,拍板说族谱还是要续上的。于是大家共推三爷爷、我的父亲和郭方学来协调这件事情。会开完了,各家男的又留下说了一会儿闲话,抽了一会儿烟,到了夜深也就散了。
据郭方学的介绍,本市的郭姓,都是源自汾阳王郭子仪的后代,是郭子仪八个儿子中的一族,因为战乱迁到了这里,后来又分为几族各寻去处分别安家。因此这次续谱,不仅本市的几族郭姓的相互关系要理清楚,而且还要和山西宗室那边做好衔接,将来续好的族谱除了各族保留一份,还要送到山西进行统一的保存。按照郭方学的比方,一个宗室就像是一棵参天大树,每一个分支都要尽可能搞清楚,才能勾勒出整个宗族的枝繁叶茂。
接下去好几天的时间,郭方学都由我父亲带领,亲自登门到各家各户去进行人口登记。白天大家要下地劳作,只有傍晚和晚上可以进行统计。白天的时候我看见郭方学背着手在村子周围走来走去打发时间,到了傍晚就会跟着我父亲走门串户。早饭和午饭他在三爷爷家和我家轮流吃,晚饭则赶上哪家就在哪家吃,大家因为是同族的事情,轮到自己家的那一天就会特意做顿好的招待郭方学。
郭方学统计的方式很简单,他往往会向上问三代,以便和现存的族谱对照确认。对于小孩,即便是几岁的黄牙小儿,他也会建议向下多写一代,按照辈分取几个“望名”(望名即提前起的名字)作为替代。这个工作需要一点细致的功夫,族中很多人并不识字,报出来的名字都要反复推敲才能把正确的字确定下来。幸好大多数人都很配合,有人在外面打工未归的,家人会寄信去核实情况,由我父亲将来做补充。郭方学和我父亲认认真真把信息记下来,确认好之后,整整齐齐地按照格式誊写到成册的白纸上去。
这个工作做好之后,郭方学就告别回去了。过了一两个月,他忽然说有信寄给我父亲,通知说其他族的统计工作也完成了,需要我父亲和三爷爷去本市最大的郭姓村进行统一的订正。我父亲和三爷爷去了差不多有一个星期,回来之后很兴奋,告诉我们说这次才知道,原来姓郭的人有这么多啊。我们村叫郭家湾,只有百十来人,而他们聚会的地方叫郭家岗,人口逾千人。尤其有趣的事情是,辈分相同的人,重名的人非常多,字同音同人不同,十分有趣。郭方学和我父亲原先统计的信息已经和其他族的信息放在了一起,这次找他俩去,就是为了把各个分支再次理清楚,确定下来。郭家岗的族人见到我父亲和三爷爷,自然有一番亲热,每天晚上安排他们到不同的族人家中去吃饭喝酒,十分热闹。
续谱的费用并不多,族人们在一起商量,按照人头分摊下去,每人交五元钱。婆媳不和的大伯父家只交了大伯父和他的两个儿子的;一位堂叔是鳏夫,到最后也不愿意交这个钱;六伯父交钱的时候居然少交了他儿子的。这样的事情在村里也就习以为常了,大部分人还是主动按时交了钱的,续谱在大家看来毕竟是一件大事,哪怕有一些闲言碎语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冬去春来,到了第二年,郭方学又寄信来,通知我父亲和三爷爷去取新的族谱,一式两份,每份计十三册之多,他俩一人提着一份领了回来。当夜三爷爷召集族人,大家坐在一起开会,大家轮流翻看族谱,虽然多数人不识字,但是族谱白纸黑字油印出来,沉甸甸地捧在手上飘着墨香,大家还是十分高兴的。会上大家一致决定,两份族谱分放在三爷爷家和我家,以备将来需要的时候查阅。三爷爷对这件事的圆满完成感觉到很满意,过了好几年还经常提起来,说郭家岗的族人如何好客,他又是如何千杯不醉的。
存放在我家的那份族谱被我父亲用油布包起来,吊在了房梁上。这是个老传统,一来保持干燥,二来可以防止虫吃鼠咬,因此放了十几年,到前年我们搬家的时候,族谱保存得还是好好的。去年我把族谱搬到了老家新房子的二楼。族谱一共十三册,竖版油印,装订得简单但是字迹十分明了。分索引、宗室迁徙简介、各分支流传等。郭家湾单独成一册,向上追溯,脉络十分清楚。近年很多年轻人回乡给祖坟树碑,往往会来查阅族谱,确认祖先的名讳,我父亲帮他们翻找,十分方便。
在族谱上有了名字的老人们都很高兴,年轻人虽然不怎么在乎,但是在给小孩子起名字的时候也会参考一下。有了族谱,有些东西也算有了一个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