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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寂寞与孤独

这于我太痛苦。我于是用了种种法,来麻醉自己的灵魂,使我沉入于国民中,使我回到古代去……我的麻醉法却也似乎已经奏了功,再没有青年时候的慷慨激昂的意思了。

——鲁迅

1

从潮湿的生着暗绿色苔藓的墙底,一只蜗牛一点一点地挣扎着往上爬。

它头上顶着圆锥形的往右旋的大硬壳,触角顶端耸着一对可怜的小眼睛,扁平扁平的足顽强地向上攀缘着。

一分、两分……它爬得很累,很慢,离墙顶还很远很远。

但它还是固执地爬呀爬……

有时它遇到了大不幸,无声地坠到了墙脚。

它就躺上一会儿,或半天,然后又开始了它新的悲壮的爬行……

谁也没有留心过它——除了朱安。

2

1909年的8月,树人回到了祖国。

在日本的这三年中,他没回过一次家,放弃了医学,在东京专门从事文学活动,写了许多历史、科学、哲学和文学的文章,也译了不少的小说。可挫折与失败也接踵而至,译文集《域外小说集》出版了,只卖掉了二十一本;与许寿裳、周作人等筹办的《新生》杂志,也因缺乏资金而流产。

而这个时候,仍在学校读书的周作人同日本姑娘羽太信子恋爱,准备结婚,故乡母亲也需要资助。作为长兄、长子的树人,只得暂缓自己在日本的求学和事业,决定回国。他不无痛苦地对挚友许寿裳说:“你回国很好,我也只好回国去,因为起孟【13】将结婚,从此费用增多,我不能不去谋事,希望能对他有所资助。”他深爱作人,作人也敬重他——如果这是牺牲,他情愿!

回国后,树人先在杭州、浙江两级师范学堂任教,近一年中,只身在外,没有接眷同居。

1910年7月,他辞去这一教职,回到故乡,先后任绍兴府中学堂博物教员、监学,师范学校校长。

同事和学生们简直不敢相信周树人先生刚过三十,只见他身上穿一件黑色布棉袍,从秋到冬,不曾见他换过;下着一条玄色西装裤,黑袜黑皮鞋,浑身是黑;嘴里含着双刀牌香烟,一支又一支,不息地抽,每天都有四十多个烟头,在那绿玻璃的烟灰缸中,重叠出一座显赫的山来;因为胃病,经常不上饭厅,以几枚苹果香蕉充饥。所以瘦削的面部经常是苍白的颜色,仿佛是四五十岁人的那种衰颜,唇边留着一撮小髭,不常整容,特别是头发,长到一二寸,也没有修剪,根根竖起,像茅草一样地杂乱——

“周先生,你的头发怎么不去理一理?多难看啊!”有同事说。

“噢!我出钞票,你们好看?”

3

星期六的晚饭,朱安早早地做好了。

“阿婆,吃晚饭了!”

“好的!”

鲁瑞爽快地来了,并不诘问开饭的提前——她体谅媳妇的苦心,树人平时住在学堂里,只有星期六晚上才会回家来。

吃完饭,收拾完毕,朱安就习惯地走到鲁瑞房里,恭敬地依着床上的阿婆的下首坐下。她是来尽媳妇陪伴婆婆的责任的,几年中从未间断过一天。只是她生来少言少语,而最终说出来的那么几句话,又味薄趣淡,所以这例行的陪伴,主讲人倒是活泼的阿婆。

“安姑,好好歇歇!”鲁瑞见媳妇伸手去端盛着针线、剪刀、尺子、粉袋、线板的生活篮,连忙拦住了她,“放到桌上去。”

朱安端起篮子,小脚缓行,将它放到窗前桌上。

阿婆乐呵呵地笑起来:“安姑,瞧你那脚啊——”边说边将自己那双放大了的脚伸出来,一个个奔放的脚指头,自在地动着。

朱安有些发窘,又有些不安——丈夫不喜欢小脚,自己想讨他的好,下花轿时却出了丑——但她对婆婆的大脚,绝无仰慕之心,反而有些不以为然,妇道人家脚这么大,不好看,也不合规矩嘛!但她不愿讲出来,反而很有兴致地问:“听说阿婆当初放脚也不大容易啊!”

“可不是吗?”鲁瑞劲头来了,“当初我放大了脚,本家的一位长辈——算了,我不讲他的名字了——反正他绰号叫‘金鱼’,到处去说,某人放大了脚,要去嫁给外国鬼子了。”

“讲得好难听啊!”朱安羞得低下了头。

鲁瑞冷冷一笑:“我才不去找他评理呢。他再说,我就回敬他,嫁外国鬼子,可不是么,那倒真是很难说的呀。”

朱安掩住口,不出声气地笑了起来。她觉得阿婆讲得痛快有趣,可又觉有些不妥,究竟什么不妥,她也模模糊糊。

院子里有脚步声,接着就听见树人的声音在叫:“娘,我回来了!”

朱安赶忙站了起来:“阿婆,我上楼去了。”因为她知道,树人一回家,总是要先待在母亲屋里,和她老人家谈谈天的。

果然树人走进屋来,在母亲的床沿上坐下,把这一段时间的时事新闻讲给母亲听。

听着,听着,母亲温和地微笑起来:“好了,好了,上楼去吧!”

他又讲了起来,不过换了一个话题,讲的是他所爱吃的一种糖,叫摩尔顿糖……

“好了,好了,娘不爱听了!”母亲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他退出了母亲的屋子,挺不情愿地……

然后他又挺不情愿地走进楼上的西屋——

朱安静静地在床边抽着水烟。

树人默默地将油灯捻子挑得更明。

朱安悄悄把水烟袋放到柜子上。

树人缓缓解开从学堂带回来的一个蓝布包,拿出一大摞作文本来,翻开了第一本……他会看到一两点,或者三四点钟的……

“我睡了!”她说。

“好的。”他答。

的确是好的!——她想——他今晚毕竟是回来了啊!有时说是工作忙,到星期天白天才回来,而晚上就又回学堂了……

4

树人开始孜孜不倦地搜求起植物标本来。

假日里,他和三弟建人及工友王鹤照一起,各背一个特制的白铁筒,带着两把柄长一尺左右的铁铲,就进山去了。待植物采回来以后,树人连夜分类、烘晾,用标签标明它们的学名及性能等。

辛亥【14】年三月十八日这天,天气晴和,他们往会稽山进发。入山门后大约行了六七里,到了禹祠。只见苍老冷绿的苔藓爬满院墙,败树槁木密布于地,二三个农夫寂寥地坐在冰凉的石阶上,默默地瞅着他们。

他们折向右行,沿着会稽山的山脚又走了里把路,到达了一座小山上。

这山不很高,松树与杉树并肩生长着,有些树木生着小芒,刺着人的衣衫。

再往上走,那些生芒的树渐渐稀少了,只能见到一些花草,都是常品,他们采集了其中的两种。

好不容易爬到了山巅,只见脚下是万丈绝壁,再也不敢往前走半分了。他们小心翼翼地伏在崖边往下俯瞰,只见满山满谷的古苔,毛茸茸的像一领大裘衣,中间夹杂着一种小花,五六朵成为一簇,大约有几十簇,累积起来,有一丈左右宽。

树人又往崖边挪了挪,伸出手去,采到了离他最近的那一株。仔细端详,它一叶一花,叶碧花紫,就是世称的一叶兰——原来人们是用“一”来标明它的叶数,用“兰”来对它归类啊。

这时,细雨密集,有一位樵夫上来了,刨根问底打听他们采来何用。

“做植物标本,用来研究呀!”树人认真地向他讲明。

他不懂,摇头,大为困惑。

“做药。”树人开始骗他了。

樵夫又问:“这药有什么用呢?”

“吃了可以长生。”

“长生怎么可以凭药就办到呢?”

“这正是我之所以来找它的原因啊!”

山腰有条横路,他们于是沿着它往山下走。树人边走边想,大凡山上的纵径,如是上易下难,那么山腰必然生出一条横路来,人们不期而用之,它果真就成一条大路了,再也不会荒芜了!

5

树人开始孜孜不倦地汇集、抄录、校勘古代逸书。

每天晚上,绍兴府中学堂他那间卧室中,灯柜上铜质煤油灯到更深夜尽,都还燃着。借着这微弱的灯光,他或把头枕在床架上,聚精会神地读书;或是在北窗那张黑漆的二斗长方形桌子上与古人打交道。

他搜集和辑录了《释草小记》《南方草木状》等古代植物学著作。收入有关会稽古代历史地理逸文的《会稽郡故书杂集》、汇集大量古典小说资料的《古小说钩沉》,也是这时辑录、校勘、整理成功的。

光是为了完成《古小说钩沉》,他就用宽窄相异、颜色不同的小纸条,做了六千多张资料卡片,以后又分门别类加以整理,全部写清楚后集中装订成十大本。

就这样,他一日日沉湎于其中,一日日地做下去。

有学生心疼他,关切地说:“周先生,你一歇也不歇,人要吃力的。晚上就不要写文章和看书了吧!”

树人笑着回答:“一个人做他喜欢做的事情,不大会觉得吃力的。所以我的抄写或看书,也就是我的休息。”

6

他真的喜欢吗?不!在内心深处,他深刻痛苦地怀疑,这是否是自己理想的、热爱的工作。

他在给许寿裳的信中说道:“仆荒落殆尽,手不触书。唯搜采植物不殊曩日,又翻类书,荟集古逸书数种,此非求学,以代醇酒妇人者也……”

原来如此!

但社会太黑暗,家庭太寂寞,灵魂太痛苦,他又不得不如此!

而更可怖的是,他明明已意识到不该如此,但又不得不如此,而且还是自己主动去如此——每一刻都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在吃麻醉剂,但每一刻又起劲地把药往下咽……

辛亥革命爆发,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1912年2月下旬,应教育总长蔡元培先生的邀请,三十二岁的树人离绍兴去南京教育部任职。

这年4月初,南京临时政府决定迁往北京。

5月初,树人离开家乡去北京,同行者为许寿裳先生。

7

那只蜗牛,从潮湿的生着暗绿色苔藓的墙底,一点一点地挣扎着往上爬。

它头上顶着圆锥形的往右旋的大硬壳,触角顶端耸着一对可怜的小眼睛,扁平扁平的足顽强地向上攀缘着。

一分,两分……它爬得很累,很慢,离墙顶还很远很远。

但是它还是固执地爬呀爬……

突然,它遇到了大不幸,无声地坠到了墙脚。

也许是摔得太重了,它卧在那里,僵而硬,全然不动。——起来,起来,你起来又爬呀!

朱安在心里焦虑地催促着它。

8

北地是单调而乏味的!

一眼望去,灰暗的天空下横着黄苍苍的土地,间或有些草木好像也绿不成气,成了暗黄的一抹。这沉沉的黄帘子一直坠在树人的眼睛上,遮没了一切,使他觉着无趣。

5月5日下午约7时,火车到了北京城,他在前门车站下了车,投宿在骡马市大街的“长发客店”里。

第二天上午,他决定搬到南半截胡同路西的绍兴会馆。这会馆是从前绍兴在京做官的人出钱建立的,凡是同乡举人到京应试,或是同乡官员到京候补,都可以借住在这里。

树人走到这条胡同的北头出口时,不禁有些愕然,这不是菜市口吗?清廷杀人“弃市”之地、戊戌“六君子”殉难之处!以后时时经过,履之所践,说不定是谭嗣同鲜血涌流处呢。他心头一沉,匆匆向路西的会馆走去。

穿过门庭,迎面有一块照壁,再折向南院,小门后就是会馆管事“长班”的住房。

“哈哈,现在是你,从前是祖上——”还没等树人开腔,这位老资格的会馆太史公就滔滔不绝地讲起先前的掌故来,“老周大人就在这住过,后来阔了,娶了姨太太,就在会馆外面住了,房子好了,架也打得多了……”

树人很不好受,但也无可奈何,只得听任长班将这部演义兴致勃勃地演绎下去。

老头子将他安排在西北面的藤花馆,后来为了避免吵闹,又移入西南面的补树书屋居住。

从这一夜开始,树人在这会馆里住了七年零六个月,这是他从十八岁离开绍兴老家到逝世为止,居住时间最长的一处地方。

而在这漫长的七年半中,他只回绍兴探亲三次,加起来为时不过八十天,其余时间则是一人在会馆中独居——他好像有家,又好像没有家;如果一定要说有家的话,这冷寂的会馆倒像他的家。

当夜,躺下还不到半小时,三四十只老而肥的臭虫就来欢迎他。树人受不了这种过分的亲热,连忙避卧到那光光的桌上。

第二日,长班换掉床板,树人才得安睡之所。

9

这房子是很老旧的,窗门是和合式的,上下都糊着花格纸,没有玻璃,到了夏季上边糊一块绿的冷布,做成卷窗。

但旧有旧的好处,住得久了,就能领会老屋纸窗的韵味。秋风陡起时,窗前枣叶簌簌乱落如雨,听得分外真切,如是换成玻璃窗,情趣就完全两样了。而一到春天,大黄风震撼着老屋,午夜躺在床上,听着呼呼之声,似乎房架子吹得都在摇动;于是,梦到江南的树人就再也不能将那场好梦续完了。夏天呢?则可以听到知了声,胡同中卖冰的冰盏声。冬天则可以听见远处的犬吠声,窗边的密雪声。

在部里上班,午饭往往就在邻近的小饭馆吃;有时就与三位同事一道,专包一顿,四人同吃,每顿共四样菜,每人每月五元。

在会馆中,饭托长班代办,菜就叫他的儿子随意去做,当然不会可口了。有客时则到胡同口外的一家有名的饭馆“广和居”去叫,但它的名菜如潘鱼、砂锅豆腐等是不大叫的,要的只是炸丸子、酸辣汤等。那盘碟如猫碗狗碗一般,实在坏得可以,好在价钱便宜,只是几个铜圆罢了。

吃茶是一直不用茶壶的,只在一只上大下小的茶盅内放一点茶叶,泡上开水,也没有盖子,请客人吃的也只是这一种。

衣被脏了,则多半请人浆洗,洗净一床旧被,工钱为三十枚铜圆。

北地苦寒,刚到的头一年冬天,树人架不住冷气的煎熬,得了气管炎、胃病,牙齿也越发不好使了。他只得自己照料自己,有时去日本人开的医院看病,有时则蒸山药【15】来滋补滋补。

隆冬天寒地冻,砚水成冰,他将门上的竹帘换成布帘。又购一小白泥炉,那炉身是胶泥搪的。外刷北京特有的大白粉,像一个绍兴酒坛子,底部有炉条,肚皮上开个小洞,用来通风与捅灰,装在一个一尺多高的铁架上。

炉中木炭彤红,室内暖意融融,树人围炉独酌,炭红酒温,颇忘旅人之苦,遂用悦耳的乐音,低吟出白乐天居士的那首诗来——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10

嗡嗡空竹声、沙沙风车声、啪啪鞭炮声……在除夕的夜空中响着,从下午就吹起的北风,又把它们汇拢,往灰白的晚云上送。

远远的胡同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叫卖吆喝声,这是些极困顿的小贩,虽辛劳一年,也不肯早早回家度岁,还想抓住今年最后的几个时辰,在这冷风横扫的长街上,再找几个小钱:

“卖芝麻秸、松木枝儿哟!”——这是卖给人家“踩碎”用的,除夕夜将芝麻秸撒在地上,大家踩过来、踩过去,噼啪作响,踩得粉碎,“踩碎”即“踩岁”,图个吉利而已。

“买大本皇历!”——旧皇历翻到了最后一页,赶明儿得用新皇历了。这叫卖声是最沉郁不过的,谁听见都会生出一种怅惘:一年匆匆过去,人生的大历书又变薄了许多!

丁巳年【16】的除夕之夜,独坐会馆的树人又听到了这一年一次的吆喝声。

他站起来,环视这已独居了五年的小屋:

堂屋当中破旧方桌上,寓京浙籍友人送的粽子与冻肉勾起了他淡淡的一缕乡愁。

书桌与书架上,陈放着进京五年来所研习的佛学典籍:《三教平心论》《释迦如来应化事迹》《华严经决疑论》《大乘法界无差别论疏》《金刚般若经》《金刚经心经略疏》《大乘起信论梁译》《唐高僧传》《阿育王经》……内中还有自己为庆祝母亲六十寿辰出资捐刻的《百喻经》;陈放着进京五年来校辑的古籍,搜集的六朝造像及墓志拓片;陈放着进京五年来从琉璃厂淘来的一大堆线装书。他感到自己五年的生命已陈放在这里,已凝固在这里了。

靠墙有一个小盒,夏秋时树人在里面养了一些壁虎,天天拿东西去喂它们。别人认为壁虎有毒,但他的结论是壁虎的确无毒,有毒是人们冤枉它。

——五年了!

他的心分外寂寞,也分外平静:没有爱憎,没有哀乐,也没有颜色和声音。于是拖出某一古人的墓志,他又静静地抄录起来。越抄越觉爆竹声离得越远,换岁的感觉也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先生,你抄这些死人的墓志,目的安在呢?”有学生曾问过他。

他说:“这等于吃‘鸦片’而已。”

此刻,正是这“鸦片”上劲的时候……

11

我觉得我已经死了,只是不知装我的棺材掩埋了没有。

手背触到身子下草席的条纹,觉得这裹尸的衾倒也不坏。可惜!不知道是谁给我花的钱买的,但是,可恶,那些收殓的小子们!我背后小衫的一角皱起来了,他们都不给我拉平,抵得我很难受。你们认为死人无知,做事就这样地草率么?哈哈!

我的身体似乎比活的时候要重得多,所以压着衣皱便格外地不舒服。但我想,不久就可以习惯的;或者就要腐烂,不至于再有什么大麻烦。此刻还不如静静地躺着想。

“你好?你死了么?”

是一个颇为耳熟的声音。睁眼看时,却是勃古斋旧书铺跑外的小伙计。多年不见了,倒还是一副老样子。我又看看六面的壁,实在太毛糙,简直丝毫没有加过一点修刮,连锯绒都还是毛毵毵的。

“那不碍事,那不要紧。”他一面说,一面打开暗蓝色的布包裹来,“这是明版《公羊传》【17】嘉靖黑口本,给你送来了。你留下它吧。这是……”

“你!”我诧异地看定他的眼睛,说,“你莫非真正糊涂了?你看我这模样,还要看什么明版?……”

“那可以看,那不碍事。”

我即刻闭上眼睛,因为对他很厌烦。停了一会儿,没有声息,他大约走了。但是好像一个蚂蚁又在脖子上爬起来,终于爬到脸上,只绕着眼睛转圈子……

12

一只冰冷的槐蚕落在树人头颈上,凉森森的,直往心里去。

他不禁停下摇着的蒲扇,仰头去看头顶上那高高的槐树。

据说多少年前有一个女人就是在院里的这棵槐树上缢死的——因此之故,以后会馆特别定了一条规定,凡住户都不得带家眷——那时这树也许还不高大,所以那妇人上吊还够得着,现在它已经高不可攀了,如要寻死,就只可触而不可吊了。

夏夜的青天在那密叶缝里一点一点地嵌着,神秘地对树人眨着诱惑的眼。

他不愿看它们,于是目光移向自己寓所的那排房子——黑乎乎的,多少有点像具寿木。好在访客少,也没有什么问题与主义来找麻烦,即使自己的生命在这里暗暗地消去了,他也高兴——因为这时他唯一的愿望,就是使自己的生命暗暗地消去。但在这样的夏夜,老朋友钱玄同却来访问树人了。这位胖人将手提的大皮夹放在破桌上,脱下长衫,对面坐下,因为怕狗,似乎心房还在怦怦地跳动。

“你好——猫头鹰!”他招呼树人。

“爬翁好!”树人答道。

两位老朋友会心地一笑,扯起当初在日本留学时的逸事来。他们曾与周作人、许寿裳等一起,在东京听章太炎师讲《说文解字》。玄同听讲时,很不安静,经常爬来爬去,树人遂呼他为“爬翁”;玄同则因树人不修边幅,毛发蓬然,常凝然冷坐,就称他为“猫头鹰”。

打趣了一阵,爬翁翻出猫头鹰所抄的古碑来,研究似的质问:“你抄这些有什么用”?

“没有什么用。”

“那么,你抄它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

树人懂得他的意思,玄同与陈独秀、胡适等人正在办《新青年》,他们的事业好像不仅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他想,他们也许是感到寂寞了,于是他说: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他们是从昏睡进入死亡,就并不感到走向死亡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这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但是几个人既然起来了,你就不能说绝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这——”树人觉得难以回答了。

玄同去了,会馆又回复到先前的暗与静中。树人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烟头在暗中红亮,咝咝声在静中飘荡——

是的,希望是绝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在于将来。

我虽然有我的悲观,但绝不能以我所认为的希望的无,来推翻他所主张的希望的可能的有……

于是他磨好墨,摊开纸,吸了四五支烟,提起笔来,写道——

狂人日记

鲁迅

……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13

中国文坛被这一声春雷震动了。

新文化运动主将、《新青年》的主持人陈独秀,对鲁迅的小说满心佩服,花了最大的力气,一回又一回地来催,催几回,鲁迅就做一篇。

他深知陈独秀是不主张消极的,必须遵奉这位主将的将令。鲁迅努力压抑自以为苦的那种寂寞感,发出了勇猛的呐喊,想以此慰藉那在寂寞里奔驰的猛士,使他不惮于前驱,想使青年摆脱消沉与冷气。

鲁迅参加了《新青年》的编辑工作,并成为主要撰稿人。他一发不可收,小说、随感录、新诗、评论……什么形式的作品都写,有时一期就有七篇之多。

但他的内心深处,仍然有一种化不开的浓重悲凉。

他有时终日在会馆里坐着,至多也不过看看窗外四角形惨黄色的天,想写随感录吧,真不知感在何处——只有几封套话连篇的来信,只有几个哈哈连天的来客,都是祖传老店的文字语言,写的说的,既然有口无心,看的听的,也便毫无所感了。

但是有一天,编辑部给鲁迅转来一首诗,是不认识的一位青年寄来的——

爱情

我是一个可怜的中国人。爱情!我不知道你是什么。

我有父母,教我育我,待我很好;我待他们,也还不差。我有兄弟姊妹,幼时共我玩耍,长来同我切磋,待我很好;我待他们,也还不差。但是没有人曾经“爱”过我,我也不曾“爱”过他。

我年十九,父母给我讨老婆。于今数年,我们两个,也还和睦。可是这婚姻,是全凭别人主张,别人撮合;把他们一日戏言,当我们百年的盟约。仿佛两个牲口听着主人的命令:“咄,你们好好地住在一块儿吧!”

爱情!可怜我不知道你是什么!

鲁迅读着,一遍又一遍,像有一阵阵强大的感情的雷暴,轰隆隆地震撼着他那沉寂无声的灵魂……

14

哦!这首诗对我是有意义的,有意义的——

诗的好歹、意思的深浅,姑且勿论;但我要说,这是血的蒸气,醒过来的人的真声音。

爱情是什么东西?我也不知道。中国的男女大多是一对或一群——一男多女——地住着。不知道有谁曾知道过爱情。

但从前没有听到过像这青年这种苦闷的叫声。即使苦闷,一叫就错;青年老年,一齐摇头,一齐痛骂。

但是无爱情结婚的恶果,却连续不断地进行。一对对形式上的夫妇,既然大家都各不相关,年轻的就另去姘人宿娼,老年的就再来买妾:麻痹了良心,各有各的妙法。所以直到现在,大家都不成问题。只是曾造出一个“妒”字,略略表现出他们曾经在此事上苦心经营过的痕迹来。

但东方已经发白,人类向各民族所要的是“人”,——这种“人”从生物意义讲自然也是“人之子”——而我们没有“人”,我们所有的只是“人之子”,是儿媳妇,是儿媳之夫,是不能献出于人类之前的。

可是魔鬼手上,终有漏光的地方,掩不住光明:人之子醒了,他知道了人类之间应有爱情,知道了从前一班青年的老年的所犯的罪恶,于是他有了苦闷,张口发出了这叫声。

然而在女性这一方面,本来也没有罪,现在是做了旧习惯的牺牲品。我们既然自觉自己应有人类的道德,良心上不肯犯那班青年的老年的所犯的罪恶,又不能责备异性,也就只好陪着异性做一世的牺牲,完结这四千年的旧账了。

做一世的牺牲,是万分可怕的事;但这样做血液毕竟是干净的,声音毕竟是醒而且真的。

我们能够大叫,是黄莺便黄莺般叫,是猫头鹰便猫头鹰般叫。我们不必学那才从私窝子【18】里跨出脚,便说“中国道德第一”的人的声音。

我们还要叫出没有爱的悲哀,叫出无所可爱的悲哀……我们要叫到旧账勾销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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