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菜上桌,跑堂的躬身退出包间,殷勤带上门扇。
“回头还得当值,我以茶代酒。”邢常安屁颠颠替二人斟酒,仰脖先干热茶为敬,砸吧嘴道:“瘸叔嗜酒如命,日日泡酒坛子早晚泡成老年痴呆,但做事不含糊。晓得您二人撑得住场子,否则也不会把虎贲寨这样的大活计派给您二位。”
转头见若少朴一边腮帮子鼓囊囊,枣核还没吐就开始大快朵颐,不忍直视的扭过头去看付长生,“昨晚能出什么意外?”
他并不知若少朴身中藤蛊,更不知那把平时被他娘借来砍瓜锄草的黑刀乃是刀中名器。
付长生抿了口酒,含糊道:“那大胡子……大当家有些古怪。”
“那就是个奸猾狠辣的瓢把子。”邢常安皱皱鼻子,掰着手指道:“藏身曲山后犯的事就不说了——劫了两次商船私运的海货,截了一次人摸金搬山挖出的古墓财物,胆子当真肥。再说藏身曲山之前,发迹于岭南无名山头,一路来不知烧杀抢掠多少,藏得再好,人命官司也抹不掉。”
私运海货和摸金盗墓都是犯大玄王朝律法的,但敢干这两行的少不了和官府中人眉来眼去暗中孝敬,挨了虎贲寨宰的苦主们憋着口气,出钱请里衙门杀人灭口,再等被劫财物过了正牌衙门明路,好名正言顺的回自家口袋,亏的总比赚的少,顺带铲草除根,出口恶气。
付长生半阖着眼,将前因后果捋过一遍,暗道自己婆妈,着了那大胡子的道,遂不再纠结那句似是而非的遗言,掏出一叠纸笺递给邢常安,“锁着财物的地窖我做了记号,你尽快处理。”
纸笺是上家列出的被盗明细和事先准备的假口供,上头摁满鲜红手印,另有一张虎贲寨的藏身地图。
一想到这八十一道手印是拽着死人手盖上的,邢常安就舌根发麻,呲着牙袖进口袋,“今天摊上衙门庆贺新帝登基,腾不出手来。明天我再去曲山,等清点完财物尸首,这事儿就算完了。”
一面又心疼起两位哥哥,搓着手道:“瘸叔派的活真不是人干的,您二位那三万两得攒到什么时候?”
人命买卖到底是少数,里衙门之所以被外行称为黑市,概因平日交易以买卖消息、见不得光的财和物为主,但人命买卖给的价最高。
取别人的性命,何尝不是拿自己的性命在搏。
付长生无谓的笑。
若少朴翻了个白眼,运气鼓腮,尽数将枣核喷向邢常安耿直的脸,噗噗噗拼出个“蠢”字,笑得叼坏,“干放着银子就是死物,自然是放出去利滚利,印子钱放半年收回来,顶我们走两趟活。”
民间私放印子钱也是犯律法的,各方各面一个打点不好,就等于脖子上架着狗头铡招摇过市,只差脸上没明写“快来抓我呀”。
这中间多半有钱文盛牵线搭桥。
邢常安自认脸没钱胖子大,顶着个蠢字心里苦但他不说,默念自己不是正义小捕快,挤眉弄眼抖落枣核,嘿嘿笑道:“我什么都没听见。哥哥们吃菜。”
打架拉偏架,有事肯偏帮的,就是能过命的好兄弟。
若少朴不喷枣核了,和付长生一人一筷子,给邢常安夹菜。
好肉好菜喂得邢常安直打饱嗝,掏钱结账时心甘情愿,帮着牵驴时腿脚利索,目送二人出了升乾坊,才压着腰间捕快刀,往府衙而去。
汀州城大大小小二十四坊,坊外另有纵横交错的巷子胡同,住的不是穷人矮户,就是三教九流。
师兄弟两个谨记师父的话,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只在坊外柳树胡同租了间破木屋,挂个无字牌匾开书斋,一来有个名头栖身,二来赚些日常零花。
推开半挂着的脱漆木门,逼仄的空间书香扑鼻,对立的五六排书架摞满书籍,一多半是从钱胖子那里半抢半买淘来的旧书杂记,一小半是师父留下的藏书。
若少朴一头扎进藏书里,只差没悬梁刺股,再抬眼,无名书斋内已洒满再次升起的朝阳晨辉。
若少朴转了转酸疼的脖颈,屈指敲着黑刀道:“当年残影绝迹,传言有二。多半真是应了第二个传言,被朝廷收缴了。”
他越过低矮柜台,看向付长生,疑惑道:“关于残影的记录少之又少,师父到底从哪里得来的?”
要真是从皇帝内库顺出来的,师父这通天的本事真值得跪了。
付长生正抬手束发,懒洋洋道:“英雄不问出处,刀在你手里,捂紧了就是。师父给你的时候没提,等见着师父再问不迟。”
说罢轻叹一声,双手抱拳,低声问安。
他站在柜台后辟出的灶台前,灶下一口水缸,清水半满浮萍轻晃,绿叶下几尾青鱼摆尾游弋。
师父曾养过两尾锦鲤,一尾被他们卖了换盘缠,一尾被他们寻师路上宰了果腹。
如今养不起锦鲤,养几尾青鱼权当念想。
师父万事散漫,唯独重规矩。
若少朴移步水缸前,对着青鱼抱拳向不知在哪儿鬼混的师父问过安,物尽其用道:“师兄,早饭宰青鱼吃。”
付长生嘴角抽了抽,下手却利落,抓了两尾青鱼,长斧当菜刀,咚咚开剁。
料理得喷香的青鱼刚出锅,无名书斋外挂着的竹风铃叮呤当啷作响。
邢常安探身进来,抹了把额头热汗道:“虎贲寨出事了。”
若少朴眼皮都不抬,拉了条春凳摆好早饭,招呼邢常安一道。
春凳当桌,三人盘腿围坐在柜台下,碗筷磕碰轻响。
付长生见他还有心思蹭饭,挑眉道:“一寨子死人能出什么事?是尸身开出了彼岸花,还是长出了毒蘑菇?”
邢常安听得噎不下鱼肉,梗着脖子道:“财物俱在,尸首八十具,唯独少了大胡子的。还发现了块七字令牌,您说这事怪不怪?”
令牌是各门各派独有信物,武林盟会有专门记载,这凭空冒出的七字令牌不是虎贲寨的,也不是其他门派的,更不是里衙门的。
纵观朝廷各衙门并江湖门派,硬要牵扯,也只有七刹楼带个七字,但这七刹楼是独立于武林盟会外的邪道,专事杀手、死士之处,半只脚在朝廷里半只脚在江湖内,且来去无形,有个鬼令牌。
若少朴撇嘴,“这事已经转到府衙手里,跟里衙门再无关系,更别指望我们帮你废脑筋。”
“行善的走金银桥,作恶的走奈何桥,大胡子自作自受,死后丢了全尸也是该。”邢常安挠挠头,笑道:“我就是来知会一声。这事赶上新帝登基正好,这点纰漏都不算事,刑事簿上勾画两笔就能遮掩。”
新帝登基后必然大赦天下,活着的囚犯尚且能擦干净案底,何况虎贲寨这笔死人账。
邢常安觑了眼若少朴的脸色,见不似昨日那样惨白虚弱,放下一半心,笑嘻嘻道:“长生哥,阿朴哥,瘸叔那儿又有活来。”
瘸叔酒瘾重良心也挺足,通常不会接二连三的派活,好让二人修生养息,自有一套身为里衙门中间人的行事规矩。
既然是急件,五成牵扯人情,八成不是好事,十成报酬低。
若少朴和付长生一人一记老拳,打得邢常安成了熊猫眼,方解气道:“说吧,什么破事儿。”
见二人痛快应了,邢常安放下另一半心,却放不下手,揉着两只乌青眼,委屈道:“老欺负我个跑腿的算什么好汉,有种打瘸叔去。”
怎么能打长辈呢,若少朴和付长生秉持尊老爱幼之道,双双把拳头捏的咔咔响,准备继续疼爱一下邢常安。
“青阳镇的裘家听说过吧?”邢常安忙替二人抻袖口的褶皱,哆哆嗦嗦按下二人尊贵的拳头,正色道:“裘家老爷和瘸叔有点交情,这阵子家里闹得不得安生,用尽法子想破头,只得找上了瘸叔。”
青阳镇裘家是汀州城地界数一数二的医药大家,名下生药铺无数很有财,满门医术救苦救难很有名。
瘸叔嗜酒无度,早年有一回没把持住,酒精中毒险些翘辫子,就是裘家老爷从鬼门关救回来的。
裘家这样的医药名门,即便置身江湖事外,江湖中人也要给三分面子,谁没个小病小痛,没准哪天就要抱人家大腿求人援手保命。
哪个缺心眼的居然去招惹裘家。
若少朴和付长生不由正了神色,奇道:“怎么回事?”
邢常安倾身靠近二人,神神秘秘道:“裘家闹鬼!”
闹你个大头鬼!
捉鬼找道士神婆去,找他们简直有辱二人的武力值!
若少朴和付长生齐齐飞腿,踹得邢常安撞上身后书架上钉出个人形,晃悠悠滑落坐地,散了一地旧书纸屑。
邢常安捂鼻子抱肩,斜坐在地犹如受气小媳妇儿,哼哼道:“反正您二位答应了!瘸叔说你们给了准信,再叫我上裘家探听详情,过两天我再来无名书斋。”
说着跳起来往外挪,拱肩塌腰道:“瘸叔许了我跑腿费,我和哥哥们双赢,回头上裘家一定帮您们谈个好价钱,坑谁不坑自己人!”
说罢一溜烟跑没了影,徒留门上竹风铃哐啷作响。
所谓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若少朴和付长生是有职业操守的好少年,这日正掰着灰毛秃驴的蹄子,考虑要不要相信摸金搬山的那一套说辞,剁两根驴蹄子辟邪,捉鬼时好用。
灰毛秃驴嗷呜嗷呜嚎得正欢,邢常安如期而至。
神情却意外的凝重,杵了半晌才哑声开口,“钱胖子……死了。”
若少朴太阳穴一跳,付长生丢开驴蹄,皱眉道:“胖死的?”
邢常安笑得比哭还难看,胡乱撸了把脸,才把舌头撸直了,“被人,被人杀死的。”
木门砰一声巨响,微颤的门板震得竹风铃砸落在地,蒙尘吃土,再无脆响。
三人疾步出了柳树胡同。
已近落日时分,胡同内炊烟初升,矮墙土瓦内人声喧阗,道旁柳树翠绿摇曳,风一吹,婆婆娑娑织就出一副热闹平和的市井景象。
一抬眼,残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