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母的头脑,并没有像丈夫一样,被突然来临的幸福感给击晕。
她将两个银元宝从丈夫手中拿过来,在掌心里掂了掂,约么一共有二两重。
这可真不是一笔小数目……
李母的眼珠转了几下,抿了抿嘴,然后用试探的口吻,对大儿子问道:“这是……王员外家的小小子给你的吧?还是你偷的?”
李父一愣,接着也是一拍桌子,怒声质问道:“对啊,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捡的?我怎么就捡不到?我活了半辈子都没捡过到这么多的钱……”
李政见父母这个样子,连忙摆起手来,坚定地解释道:“绝对是捡的,我发誓!这银子跟王明没有任何关系,我也不是长了三只手的人!”
对大儿子的人品,李父李母还是了解的。
虽然大儿子不是什么纯种的善人,可在正经事情上,他也从来都没对父母撒过谎。
再说了,这银元宝要是真的来路不正,那大儿子又何必上交出来呢?
自己藏着花岂不是更好?
既然大儿子交了出来,并一口咬定说是捡的,那就肯定是捡的……
李父李母互相对视良久,然后两张成熟的脸上,就都展露笑颜。
“呵呵呵……这可真是太好了,在哪捡的啊?有没有再仔细找找?兴许还有点碎银子呢……”
李父呵呵傻笑,脑中又做起了美梦。
他知道普通人身上是不可能带这么多钱的。
这两个银元宝,只能是从有钱人的口袋里露出来的,而整个儿的银元宝都能囫囵丢了,那再掉点儿散碎银子也是合乎常理的。
“找了,就这两个。”
李政果断的一口答道,他不敢犹犹豫豫的,省的再让父亲觉得自己截留了一些。
李政清楚自己的父亲不是贪财之徒,只是一家四口,还有个没出生的小家伙儿,这五个人的担子,全压在父亲一人肩膀上,所以父亲不得不看重钱财,不得不对银子动心。
而自己能避免掉不坦诚的嫌疑,也就要毫不犹豫的避免掉。
绝不能因为本来就没有的什么碎银子,而使得家人,尤其是父子之间心生猜忌。
“跟你一起出去玩儿的那个……那个王明,他知不知道这事?他看见你捡钱了吗?”
心里高兴,又因为自己刚才那般不信任大儿子,竟怀疑大儿子受了嗟来之食,或者干了偷盗丑事,而满怀愧疚的李母,此刻突然开口问道。
“没有,我背着他捡的。”
在父母眼中,从不在正经事上对他们撒谎的大儿子,在今天傍晚,对他们第二次撒了谎。
李政的性格比较随母亲,而李政心思细腻,反过来说,他的母亲也心思细腻。
假若李政说王明看见自己捡钱了,母亲就会想,既然看见了,那两个孩子怎么也得对半分呀,那一共捡了多少钱呢?
这就又得李政撒谎去圆。
可要是这样的话,那他的谎言里面,不真实的成份占比就太高了。
这会使谎言当中,露出破绽并被拆穿的几率无限扩大。
而且母亲还会想到,既然王明看见了,那对方会不会说出去呢?
要说出去,失主肯定会上门来讨要,那就不能花这银子,得给失主留着……
尽管自己的父母也是有血有肉,会见钱眼开的普通人。
绝干不出,捡到钱就上交给管辖李家集镇的里长,让里长一家去花的傻事。
但有主儿的银子不能动,尤其是在银子主人有可能找上门来的情况下就更不能动,这两条处世原则,也是父亲母亲所深信不疑的。
如此一来,李政上交银子,不但不能达到给家庭减轻负担的效果,反而变成了压在父母心口上的石头,让他们在等待失主上门的日子里,胡思乱想,寝食不安……
预料到后果的李政,选择继续维持七分真三分假的谎言。
并直接在话头上断绝了母亲可能有的猜想,好使他们在用这钱时,心理上不会有任何顾虑。
“坐下,坐下,再喝两碗粥,多吃点鸡肉。”
李父看妻子放心的把两个银元宝收进怀中,他本就被动的疑虑,也就随着妻子的这一动作而烟消云散。
李父一改前态,对大儿子热情的招呼起来,“都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晚上的饭本来就没有干粮,你只喝一碗粥,肚子能饱吗?快把你娘夹给你的鸡腿吃了。”
“不吃了,我真吃饱了,别让老二把我捡钱的事儿说出去啊。”
李政叮嘱道,事情解释完,他只想回自己的房间躺一会儿。
他现在是真的没胃口再吃东西。
他刚坐下时去夹鸡块,主要是因为腹中实在太饥肠辘辘了,这强烈的饿感,还造成了他脑子里想不到太多的场景。
可等肚子里有了一碗白粥垫底,他就控制不住的,在眼前重现起青年男子的尸体模样。
那个皮肤红的像虾子一样的死鬼仙人,七窍流血,瞪着眼睛……
对方死都死了,还瞪着眼睛在看什么!
自己在找符箓时,手指不可避免的,有数次触碰到了对方的手臂,那手臂没有了活人该有的温度,但皮肉还是柔软的……
呕……
李政的肠胃一阵阵翻江倒海,他差点儿将刚吃进去,还没怎么消化的白粥给吐出来!
他作呕的时候,已经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所以他的反常举动没有被家人们看到。
他一下子跪倒在土炕边缘,双手紧紧的抱住自己的脑袋,竭力克制身体因过分恐惧而引发的颤抖。
……
篱笆院中。
“爹,买点儿丝绸,让我娘给我做一身好衣服吧,我们书院里的体面学生都穿丝绸,我不想穿麻布的衣服了,我也想穿丝绸,那玩意儿摸着可滑了。”
“爹,明天去官道上的张屠夫铺里,买条大猪腿回来吃吧,要说香,我觉得还是猪肉香,鸡肉比不了。”
“爹,我哥给你钱了,你可不能舍不得花,反正他的钱也是捡来的,不花白不花。”
“爹,你之前可是说这一盆鸡肉都是给我吃的,你刚才还让我哥来吃,你简直跟我娘一样,说话都不算数。”
李绩嘟着嘴,又在喋喋不休的抱怨与索取,还心想大人们怎么都这么不讲诚信?
不讲诚信就是欺骗了自己,欺骗了自己就得给自己点儿补偿,就得给自己做新衣服穿,买大猪腿吃……
“放你娘的屁!”
李父一巴掌扇在二儿子的后脑勺儿上,把自从念书之后,就再没挨过家庭毒打的李绩给打蒙了。
“这鸡本来就是要给你娘补身子的,你还真以为是给你们两个小兔崽子吃的?德行!”
李父就鸡论鸡,把二儿子前面那些不切实际的荒唐说辞,直接给忽略了过去。
他伸手指着二儿子的鼻子,训斥道:“你小子,真你娘的不懂事,你娘怀孕都几个月了?还抢抢抢!老子抽死你!”
李父作势又要打,李绩吓得往后一仰,身子就从竹凳上滑落下来,跌了个屁股墩儿。
李绩嘴巴抽搐几下,两颗热泪在眼中打起了转儿。
“呜……呜……呜呜……我不吃了!你们谁爱吃谁吃吧……呜呜呜呜呜……”
李绩到底还是哭了出来,同时连滚带爬的往自己房间里逃。
“你哥捡钱的这事儿谁都别说,知道吗?说了老子就真抽死你!”
李父冲着二儿子的背影威胁了一番。
当他转过身子来时,看妻子正用责怪的目光埋怨自己,就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顶那有些干燥发涩的长发,嘿嘿一笑,说道:
“这回是真轻松了,我之前一直为老三出生后的花费发愁。
没出生的要花钱,你的身子也不能亏了,省的落下毛病。
那俩半大小子光吃饭不干活,还得供他们念书,可难死我了。
谁承想老大走了狗屎运,给家里带来回头钱了……嘿嘿,真是老天帮了咱们家一把呀。
你吃啊,把这一盆鸡肉都吃了,好好补补。
别舍不得,我锅里还留着不少鸡肉呢,明天早上往里面下点面条,也够那俩小子解馋了。”
……
李政咬着牙,独自强忍了好半晌,渐渐的,他蜷缩的身体终于不再战栗。
他攀上土炕,一翻身,将自己虚脱无力的身体,摔在了土炕上的被褥里。
他听到了外面父亲的怒骂声,也听到了弟弟的哭泣声。
他没有要去劝父亲消消气的打算,更没有要去安慰弟弟的想法在脑中产生。
他心中感叹,这小子也该挨一回打了,要不然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又什么时候才能体谅体谅家里的难处?
猪肉,那得是过年时才能吃的好东西,农户家庭平常哪里能消费的起?
想穿丝绸,那纯粹是想瞎了心。
王明穿的丝绸衣服,不算缝制的手工钱,仅是料子成本,听对方说都要十几两银子一身。
而自己分得那两个银元宝,能买来的绸缎估计还不够做一条裤腿儿呢。
这小子也真是敢想,还穿丝绸,哼……
等身上逐渐恢复了力气,李政又觉得屋子里面昏暗闷热,实在难忍。
他下了土炕,摸黑端起炕头土台上摆着的油灯盏,走出了房间。
……
李家一共有四间坐北朝南的砖瓦房,虽然是一排,但也分了三大一小。
一大一小两个房间当中,夹了一间客厅,这三间屋子都是相通的,两个门框上也都没有屋门,只挂着粗布门帘。
两个房间,大的是父母的居室,小的是弟弟的居室,中间隔着客厅。
李政住的屋子紧挨着弟弟的居室,但与弟弟的房间不相通,而是像客厅一样,有单独的房门。
只是这个房门比客厅的小了一半多。
这是李政的祖父以前住过的屋子,祖父死后,李政就搬到了这里面单独睡。
院子的东西两处,各有一间厢房。
挨着李政房间的厢房,用来放置农具以及杂物,厢房背后还有一个旱厕。
挨着父母房间的厢房,里面垒着灶台,屋顶竖着烟筒,明显是一间厨房。
而这厨房,曾是母亲的战场。
但随着母亲的肚子越来越大,拖累的腿脚肿胀,以至于走路都困难的时候。
这片战场,就由父亲暂时的接管了过来。
……
李政走过弟弟的小房间时,透过纸窗还能听到里面隐隐传出的哭泣,他心中便暗叫了一声。
该!
母亲不在院子里,应该是回屋躺着休息去了。
正在收拾碗筷的李父,看大儿子端着油灯盏出来,就说道:“读书去啊,好好读啊,把白天落下的课今晚都给补回来。
你知道这菜籽油多贵?
这哪是烧灯啊,简直就是烧钱,要不是为了让你们夜里读书用,那咱一家把它吃了不好吗……”
“嗯,我知道了爹。”
在父亲的唠叨声中,李政走到了厨房里面。
在煨着一锅底鸡汤的灶台底下,李政抽出一根儿半燃着的枯枝条,点亮了油灯。
然后他小心翼翼的伸手护着豆儿大的火苗,用另一只手端起油灯盏,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李父此时已将桌上的空碗都端到了水缸旁,顷刻,哗哗的刷洗声在篱笆院中响起。
李政目不斜视的从父亲身旁走过。
李政虽然已经十五岁了,但他不想给家里做力所能及的家务。
他在农忙时,会去自家的田地中和父母一起干农活儿,手上跟脚上磨出了水泡,胳膊跟大腿划出了血印,出一身臭汗……他也不会跟父母喊苦。
但他不想做家务。
尤其是刷碗,他最不喜欢的家务就是刷碗了,他认为这完全就是女人该干的活儿。
自己要是有个媳妇儿的话,那就能让父亲解脱出来了,他知道自己的父亲也不爱刷碗。
因为父亲刷的碗没有一次是干净的,总能让人在光滑的碗沿儿上,看到上一顿饭的食物残留。
可现实是自己没有媳妇儿,那就只好让父亲在母亲生产之前,继续体验着女人的活计了。
父亲是不会要求儿子们代为受过的。
儿子们不干家务,甚至不干糊口的农活儿,父亲都不会强制他们去做。
这是李家的传统。
是每一代的李家小辈们所享受的特权。
具体点儿说,这是李家正在读书的小辈们,在还有科举希望的时期,所自动拥有,并可坦然享受的特权。
一但科举无望,那这些小辈们,就要将之前欠下的劳作,加倍的给家庭偿还回来。
这是李家的传统,也是晋国千千万万个和李家一样的家庭当中,所保持的传统……
积累并消耗数代人之财力,供养一个人出人头地,然后这个人再回报整个家族,让家族的鸡犬都跟着升天……
这是普通百姓们,全力支持子孙读书科举的最终目地。
这个方式很漫长,可一但成功,那得到的回报将会与付出成正比,所以值得……
但是,如今的社会规则里面,还会存在着寒门出贵子的那一条吗?
朝中现有的官职,权贵们的子孙都不够分,又怎么能容许泥腿子的儿子也过来抢走一份呢?
“唉……”
李政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将身后的屋门紧紧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