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绣点头:“是个不错的姑娘,你颜伯母一直在我们面前夸你,今天看到了倒还真觉得眼前一亮。”
坐在角落窗边沙发上的风萍闻言,抬头朝这边瞧过来。
徐夜凉先前曾说,苏沫性子清冷、喜静,而风萍身上也有一些冷清迷离的气质,只消见了一面她肯定会喜欢上苏沫。风萍今日穿了一袭唐装,宽袖的红褐色上衣,中间一排四粒盘扣都是精工手艺绣上去的,配以黑色宽筒长裤,整个人斜斜倚在沙发靠椅上,灯光洒在她身上,晕开柔和的光圈。
苏沫的视线刚刚对上她,似乎就再难分开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风萍的目光胶在她身上,竟是分外熟悉!
她觉得自己似乎曾被那双眸子温柔地注视过千遍万遍,苏沫看着她,耳边渐起了嗡嗡声,嗓子似烧起来了一般,就连头也昏昏沉沉的难受,她不知道忽然出了什么差错,只是眼前的一切都像是瞬间就蒙上了一层雾气。她的眼眶里胀得酸痛,想要哭出声来,却只能拼命忍着。她快要站不稳了,似乎力气正在被一点一点抽离身体,嗓子里也仿佛有什么话正急切得呼之欲出……她抚着跳动过快的心脏,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风萍有些诧异地盯着她,徐夜凉说的是不错,不知道为何,她一看这丫头就觉得亲切得紧,也喜欢的不得了。
尤其是苏沫的那双清亮至极的眸子,如同秋水一色般澄澈,她看着看着竟有些心疼,更让人心惊又怜惜的是,苏沫也曾出过车祸,九死一生。
“丫头今年多大了?”风萍问她。
苏沫咬唇,“二十六吧。”
风萍怔了片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侍应生送过来一些茶器,有些贵妇人忙打趣道:“小姑娘快叫萍姨,看样子萍姨很喜欢你,到时候认个干妈,也算在凉城有了娘家。”
徐夜凉挑眉点点头,“这主意不错。”
风萍握起她一双皓腕,也笑:“那明儿个去我家坐坐,走个仪式,也见见家人。”
苏沫心猛地一跳,想起了什么似的,“杨……”她很紧张,声音都在颤,“杨叔叔他身体还好么?”
风萍慈爱地拍了拍她的手,“不碍事的,你杨叔叔也会喜欢你的。”
“怎么还不叫萍姨。”袁绣也笑话着催她。
苏沫脸颊上浮起红晕,长睫不断扑闪,唇亦是咬得发白,她嗫嚅着开口,“萍姨。”
风萍暖暖看了她一眼。
桌上摆整齐了茶具,是一整套朱砂三人罐,徐夜凉笑着打断了谈话,“风萍,沫沫的茶艺也是一流的,让她给我们露一手,你也来喝喝她泡的功夫茶?”
一群人相继落座,苏沫的手法是极娴熟的,冲茶伊始的动作就让风萍脸色一僵,仿佛眼前站着的是极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的人。
站在一群妇人身后的某个小姑娘忍不住笑道:“光看苏姐姐这动作,就像在欣赏电视里的茶道一样,这水还没烧热,我都已经闻到茶香了。”
苏沫嘴角逸出浅浅的笑,提着羽扇有一下没一下地煽着火。
有些喜研茶道的贵族家庭常常会在家中建这样一间茶室,室内一应器具俱全,可偏偏总少了那个专攻茶艺的人,因此也就很难抓住茶的灵魂。苏沫净了手,水与茶叶均泡在茶洗中,等了一会儿,她蹲下身子,仔细望着炉子上的水,脑中还在努力拼凑着一闪而过的画面。
她对风萍有这样强烈的熟悉感,是不是有可能她以前认识风萍……
身后忽地响起男子低沉的声音:“蟹眼已过鱼眼生。”
苏沫心一颤,连忙回身,陈以航正好整以暇倚着门边,好心提醒她。水险些过了火候,幸得他出声,她忙起身拎起茶瓯,凤凰三点头、碧玉沉清江……白鹤淋浴、乌龙入宫……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苏沫利落又漂亮地将茶水依次注入弧形排开的各个小茶盅。
陈以航眯着眸,神态自若地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眼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
风萍却是眉心紧蹙,静坐于一旁,盯着苏沫直看,间或掠陈以航一眼。其余人均是满面赞赏。
待到几位夫人静默啜着茶,苏沫这才望向门边,可哪儿还有陈以航的影子。她略显失落地收回视线,大家又闲聊了会,苏沫找了个借口起身离开了会场来到花园里。
晚风轻轻拂过她,带着夜晚的微凉。
原来清新的空气是如此珍贵的东西。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希望可以缓解一些头疼。
苏沫走向西侧,那边有个凉亭,可还未走近,步子就停了下来。
三米之外站着的那个男人,单手插在兜里,另一只手举着烟蒂,周遭烟雾缭绕。
他的头发柔软黑亮,身上仍然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衣,纤尘不染,修身的西裤将他笔直的腿型勾勒得完美无双。他高大挺阔的身影就这样懒懒立于清润的月光之下,竟俊隽好看得令她眸光轻颤。陈以航显然也注意到了她,四目相对,他们都像被施了咒语一般,一动不动。她仰望着他,陈以航也在瞧她,一双眸子里尽是锐利锋芒,冷得深沉而疏远。明明是三米这样近的距离,依旧让她感觉彼此之间像是隔了几千几万里。
这样遥远的距离,她也曾切身感受过。
那时,她在锦森周年庆典台下,而他挽着未婚妻站在台上。若非意外,他与旁人怕是早已互结连理,比翼双飞。
又或者是那次拍卖会上,她在人群外,而他在人群簇拥的镜头前侃侃而谈他对旁人的爱恋。
现如今,他就在她面前,却一如往昔。
可她竟瞧出他有一丝心疼。
怎么可能呢?
陈以航的目光移到她手腕处,那款玉镯反射出盈盈月光,让他觉得格外刺眼。若是搁在以前,他早就命令她取了下来,可现在他还有什么理由对她这样霸道?他想的出神,忘记了手中烟蒂已经快要燃尽,烫到了指尖,他禁不住缩了一下。
苏沫看着他的小动作,突然想笑。
可唇角刚刚上扬十五度,就不得不戛然而止。
他抬步就走,往相反的方向。
临近晚十点,一席人才渐次散去。
风萍同苏沫约了时间,要她去家里坐坐,就在几天后。她“哎”了一声,心里却是忐忑的。
杨家位于城南,纯欧式的建筑,红墙白窗,几幢别墅由一段长长的廊桥连在一起,像是一座城堡。一路走来都是拱顶和碹廊,乳白色的柱子分立两侧,一派富丽堂皇的景象。别墅正厅极为宽敞,璀璨的水晶灯具交织出琥珀色光芒,管家将她引至沙发边,递上茶水:“苏小姐您先坐一会儿,夫人马上就下来。”
她尽量让自己看上去神色与平时无异,可一颗心还是怦怦直跳。
你有没有试过这种情况?你走在某个地方,或者正身处某个场景,周遭所有都带给你一种无比熟悉和亲切的感觉,你极其确定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你清楚记得你喝过这杯茶,记得和谁开过玩笑,又或者是在前方几米的地方摔倒过……可你偏偏就是想不起来,那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苏沫现在的感受,正是这样。
杨秉文和风萍一起走下楼。
杨秉文这些年苍老得很快,视线都有些模糊,听说他出院有一阵子了,苏沫细细瞧着,这精神状态看上去倒是极好的。他并没有像风萍那样表现出对苏沫格外浓烈的喜爱,只是闲闲坐在一侧,戴上眼镜看报纸,偶尔在她们俩的聊天中插上一两句话。
“她也在家吗?”苏沫指的是杨昱美。
风萍笑道:“美美生病了,在房间里躺着,晚上以航会来看她的。”
苏沫心一紧,他也要过来?
“你见过我女儿?”风萍误解了她的心神不宁,继续拉着她寒暄:“晚上吃饭的时候你们好好聊聊,她这些年独来独往习惯了,我倒是真希望有个同龄的女孩子偶尔能陪陪她。自从她妹妹走了以后,我们总恨不得把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都给她,只要她要,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我和他爸也都努力去摘。”
“沫沫啊,你跟昱美相处,多让让她一点。”
苏沫低下头喝了一口茶,不说话。
恐怕就算她谦让再多,杨昱美也未必领情。
杨秉文忽然开口,声音醇厚,“听说你也出过车祸,是在哪里?”
“颜东在安宁镇救下我的,车翻在了大山脚下,我当时晕过去了,醒来最初的那段日子,我也记不大清楚了。”她无奈摊手笑笑,淡淡的语气,像是在说着旁人的故事。
风萍想了想,“安宁镇离凉城还是有些路的,那你的父母是在安宁镇?你不知道,我的小女儿九年前也出了车祸,就在凉城郊外,司机酒后驾车,在高架上好几辆车追尾车祸,那个火势太厉害了,她没你命好啊……连医院都没去成就……”
风萍说到最后,眼眶已然通红。
苏沫忙给她递过一杯水,她缓了好久才得以平静。
后来他们又问起苏沫父母家庭的情况,她一概都答不上来。就连为何不去安宁反而来了凉城这个问题,她也只能沉默,总不能说起自己脑海里那些虚无缥缈的破碎画面。
苏沫朝他们笑一笑:“这个失忆很多医生都诊断过,药吃了很多,各种治疗方式也都尝试过,像催眠术、物理疗法这些都没有效果。也许真得像医生说的那样,再经受一次大的刺激,我或许可以想起来一切。也有可能是,我这一辈子都再也想不起来了。”
一辈子还那样长,有时候她想一想,就觉得无望。
管家走到一侧,恭敬说道:“陈先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