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予尚父这一头衔,比起当年朱温篡权夺位,少了不少烦琐的礼节,但还是有很多流程要走。因此这仪式应该怎样搞,大家都没有经验。就算代表朱温任命刘守光为尚父的王瞳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操作。只能查书,从书里查出来的就按照书本做,不能从书里查出来的就自由发挥。这个光荣任务,则由韩延徽,冯道来完成。
唐朝几百年,都没有谁被授以尚父的。韩延徽、冯道翻了不少典籍,关于怎样授予尚父的都语焉不详。韩延徽和冯道一商榷,除非查到典籍有明确说明的,否则按照三公之首太尉的流程进行。唐朝颇出了一些太尉,很快,两人就把相关流程找出来了,不外乎要准备服饰、仪仗,找一群相关人员,举办一个盛大的仪式,追封到祖宗十八代,再向天下通告。
查找文档工作完毕,两人就向刘守光汇报。刘守光其实对这些程序一窍不通,他们两个说什么就是什么,说怎样就怎样。等韩延徽、冯道把这些程序汇报完毕后,刘守光原则上表示同意,却觉得有些遗漏,说:“我见到皇帝登基都要拜祭南郊、改年号的,怎么我这个尚父没有拜祭南郊、改年号啊?”
冯道一愣,除了皇帝登基,哪怕是皇帝封皇后、立太子,也不拜南郊的,封尚父哪里需要拜南郊啊?改年号就更不用说,年号只是皇帝的代号。
冯道还来不及回答,韩延徽却说:“我们也不知道要不要拜南郊、改年号,王瞳大人代表皇帝封燕王为尚父,是否需要这些仪式,他应该最清楚了。”
刘守光一听,立即召来王瞳询问这事。王瞳的回答十分肯定:“只有皇帝登基需要拜南郊、改年号,封尚父是不需要的。”
刘守光一听,很不开心:“这规矩是怎么定的?尚父在皇帝之上,皇帝都可以拜南郊,尚父怎么不能呢?”
王瞳听了十分诧异:“燕王差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尚父在皇帝之下。”
刘守光大感意外,问:“那么尚父见到皇帝,还要行臣子之礼吗?”
刘守光其实也不知道尚父是什么东西,只听人说过尚父相当于皇帝的干爹。他只是想普通人的干爹,地位在干儿子之上,由此推之,皇帝的干爹也应该在皇帝之上。
王瞳如实相告:“皇帝乃天下一人,就算是尚父,也要对皇帝毕恭毕敬的。如果皇帝把尚父当做父亲看待,那是皇帝有人情味。如果皇帝把尚父当做普通的臣子看待,那是朝廷的规矩。”
刘守光大怒,说:“尚父算什么狗屁东西?我拥有幽、沧两镇,占地方圆千里,率领戴甲之士三十万。我不当皇帝,谁配当皇帝?”
众人听后,大惊失色。自从获悉李存勖推举刘守光为尚父后,孙鹤一直称病不出。刘守光恣意妄为,再也没人敢当面否定。手下的将领议论纷纷,但是谁都不出来附和,即使是马屁精李小喜也不发一言。
和朱温、李存勖相比,刘守光的势力极弱,但是他的日子却过得比李存勖、朱温都要舒服。究其原因,根本不是刘守光本人长袖善舞,左右逢源,而是朱温、李存勖两人你也奈何不了我,我也奈何不了你,刘守光成了这两人极力拉拢的小弟。现在李存勖心怀鬼胎,尊称刘守光为尚父,实际上就是让他来挑衅朱温。朱温当然也看在眼里,但是怕刘守光被李存勖拉拢过去,还是硬着头皮封他一个尚父。刘守光如果胆敢称帝,就表明和朱温分庭抗礼,是可忍孰不可忍,到时,李存勖如果攻打刘守光,朱温极有可能不援之以手,刘守光就像被赶离牛群的非洲野牛,任由狮子宰杀了。确实,朱温绝对不能容忍李存勖独吞幽、沧两州,又不能容忍刘守光这样胡作非为,最终结果可能就是李存勖前门放火,朱温后门打劫,把刘守光灭了拉倒。
现在已经不需要陆贾之机、诸葛之智,几乎是人都可以看出这个格局。但是刘守光却认为李存勖都向自己屈服了,朱温更是李存勖的手下败将,自己怎么可能向朱温俯首称臣呢?大家看到他沉迷的样子,谁敢身上长刺,胆边生毛,扫他的兴?
刘守光见众人都不附议他,更加恼火,说:“韩延徽、冯道,你们搜集皇帝登基的礼仪。我要选择黄道吉日,尽快登基。”冯道只是谦逊:“属下只怕才疏学浅,难以胜任这一重任。”
刘守光不知冯道这是推托之词,咆哮了起来:“你们平时高谈阔论,关键时刻,就什么事情也做不了,简直是一群废物。”李小喜出来打圆场,说:“燕王,称帝乃千秋大业,需要从长计议,不急在一时。”
刘守光听了才罢休,却怒气未息,下令把梁朝使节投入大牢,其他各军贺他任尚父的使节,也全部扣留在幽州。刘守光称帝一事好像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无人再提,好像大家都忘记了这么回事。
过了三四月,刘守光忽然再次召集幽州文武官员,即使称病在身的孙鹤,也要求前往。经过柏乡之战,近期并无战事,冯道、龙敏都狐疑,究竟是有何要紧事。
韩延徽还是像往常一样,自认为有先见之明,说:“老冯啊,燕王是非称帝不可的,你把我们到手的一票富贵给弄飞了。”
冯道对韩延徽也不再理睬,他绝对不会为了富贵怂恿刘守光在这样的乱世枭雄称帝,做人不能无耻到这个地步。
走进燕王府,冯道发现在大院里面摆着砧斧,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这是用来行腰斩之刑的刑具,本来由幽州行军司马掌管,如今摆在燕王府很不对劲。凶器的出现,让他隐隐感到不祥之兆。
果然,李小喜阴森森地宣布:“召集大家来,就是讨论燕王称帝的事宜。”
大家听后,都大惊失色。刘守光称帝对他本人没法带来实质的利益,对幽州的文武官员更不能带来什么利益。即使拥护他称帝,也不会给大家升官加工资。可是刘守光称帝却是犯纲常的事情,朱温、李存勖不可能视而不见,带来的后果可能就是朱温、李存勖的两面夹攻,沧州被围的惨剧,很可能会在这里重演。不过刘守光把刑具摆在院子里,威胁的意思不言而喻,谁敢去撸他的虎须?
孙鹤却出列表示反对,说:“此事万万不可。我们对李存勖、朱温两边敷衍才能夹缝生存,如果称帝,必亡无疑。”
刘守光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地说:“反对者斩!”尽管刘守光一度对孙鹤十分倚重,但是现在的态度已经表明,即使是孙鹤反对他称帝,也定斩不饶。
冯道想起院子里的刑具,第一时间想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个成语,感到不寒而栗。孙鹤却十分冷静,说:“当初沧州被围,我就应该死了。托燕王之恩,我活到现在,这些年都是赚来的。反对燕王称帝,我必死无疑。顺着燕王的意思,请燕王称帝,引来朱温、李存勖的大军,这里的各位都活不了,还不如让我现在就死去。”
李小喜阴森森地问:“孙鹤,你说如果朱温、李存勖大军到来,这里的各位活不了。那么,就算燕王也活不了?”
孙鹤见李小喜这样挑拨,也只好硬着头皮说:“朱温、李存勖都远比我们强大。如果燕王称帝,导致朱、李大军到来,则幽州必亡,玉石俱焚,即使是燕王,也活不了。”
还没等孙鹤说完,刘守光就咆哮起来了:“果然不出小喜所料,只有你这老怪物阻挠我。我看你这老东西活得不耐烦了,竟然信口雌黄,捧朱温、李存勖的臭脚,灭我的威风,我要剥你的皮,抽你的筋,吃你的肉,啃你的骨头。”
冯道见势不妙,想出来向孙鹤求情,龙敏却紧紧拉住他。李小喜适时出来说:“谁帮孙鹤说话,就是反对燕王,杀无赦。”听到李小喜的狠话,冯道再也不敢多言。
刘守光说要对孙鹤剥皮抽筋不是气话,他马上叫人把孙鹤押到院子里,按倒在砧板上。孙鹤大叫道:“百日之后,大军必到,幽州必亡。”刘守光大怒,把他的肉割块下来,放进嘴里吞吃了。孙鹤血流如浆,嘴虽硬却忍不住痛,惨叫不绝,还是不肯改口。刘守光听得也心烦了,下令用泥土把孙鹤的嘴巴堵住,把他寸寸砍断,剁成肉酱。
幽州首席谋士、一代智囊孙鹤,就这样死了。可怜他的智慧足可以在王镕、王处直、李存勖、朱温等乱世枭雄之间纵横捭阖,举重若轻,掀起惊涛骇浪,到头来却不能自保其身,而且死得如此悲惨,在旁边的幽州文武官员看了都毛骨悚然。
孙鹤死后,刘守光任命了新的中门使刘审交。他原来做刘守光的主簿,和三个参军都没有什么交情。他到任之后,一再要求各个参军说话之前必须三思,以免直言贾祸。除此之外,和参军们再无言语。
对于孙鹤之死,冯道感到深深的内疚,觉得自己是个懦夫。其实他并不完全赞同孙鹤,甚至觉得孙鹤有点危言耸听。现在朱温、李存勖这个格局,即使刘守光称帝,他们不会置之不理,却未必就能马上腾得出手来修理刘守光。当然,等到朱温、李存勖大局已定,刘守光就惨了。不过无论孙鹤的见解是否完全正确,他都不该死,更不应该死得这么惨。
龙敏暗地里也觉得孙鹤死得不值,韩延徽却觉得孙鹤之死简直是咎由自取。燕王想称帝,势不可挡,孙鹤竟然来阻挠,确实是活得不耐烦了。
冯道觉得韩延徽真的不应该,孙鹤之死,并非出自私利,韩延徽却说风凉话,这还是人话吗?因此,冯道对韩延徽日益疏远。
不过有一点韩延徽说得非常确切,刘守光称帝是势不可挡的。孙鹤死后,筹备工作转为公开,如火如荼进行。除了李小喜,支持刘守光称帝的也不乏其人。搞笑的是梁朝使节王瞳,原来是来册封刘守光为尚父的,被刘守光抓到大牢里,后来放了出来,现在也竭尽全力帮忙刘守光准备称帝,整天上蹿下跳。其他如蚁附膻之辈更是不计其数。
按照选定的黄道吉日,刘守光在八月十三日如期称帝,国号为燕,年号应天,封识时务的王瞳做了丞相。本来,接下来要封李小喜做大将军的,然后进行祭天,就是一个山寨版的小朝廷了。没想到突然噩耗传来。平州过去是刘守光驻守的,他回幽州后,那里防守空虚。契丹乘刘守光称帝,攻下了平州。刘守光大为惊恐,问手下哪个将领可以收复平州,无人应对。吹牛容易,契丹人是那么好打的吗?即使整天大言不惭的李小喜,也不敢冒冒失失地说:末将不才,愿带领三千大军去收复平州,如果不打败契丹,提头来见。结果封李小喜做大将军一事就作罢了。刘守光这次分蛋糕,还没有分完,就变成了闹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