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教导员眉眼笑开，与平时的苦瓜脸十分不搭。
游默虽然未经情事，但一眼便能看出，这家伙对姑姑有想法。
“嗯，听说你们还在这里吃饭，就过来了。”
“你吃了吗？我们这边的食堂供应到两点。”
“嗯，我吃过了。怎么样老鲁，我这侄儿从小就淘气，没给你惹麻烦吧？”
游默双眼一垂，烁烁眼睛轻声反驳，“姑姑……瞧你说的，我哪有从小就淘气呀……”
“没有没有。”鲁教导员笑着摆摆手，“小伙子聪明机灵，第一天就在无悔崖上帮了队友一次，很棒！”
“是吗？”游艺探手摸摸游默的头，和打屁股一样，这几乎是她最爱干的两件事。“帮助别人，就是在帮自己哦！”
游默淡淡点头，以示知道了。
转念一想，教导员没有在姑姑面前提自己闯入女生更衣室的事情，看来对姑姑还是有所忌讳的。
他脑筋急转，当即心生一计。
“教导员，姑姑，要没有要紧的事情，我就去后厨了。”
游艺不解，“你去后厨干什么？我找你，是带你去做综合测评的，你的个人信息，可不能缺失太久哦。”
鲁教导员轻咬嘴唇，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对啊？你去后厨做什么？”
仗着游艺在身边，游默一本正经地假装不解。他直直望着教导员，“您不是……刚给我单独布置了特别任务吗？”
鲁教导员赔上笑脸，心里早已一巴掌将游默呼死，“哦！那不是什么要紧的任务，不做也罢，还是综合测评要紧。”
游默溜溜眼珠，口是心非道：“任务我已经接受了，不做……好吗？”
鲁教导员继续尬笑，“没有什么不好的。”
游默抓住机会得寸进尺，“要不，教导员，你去帮我完成吧？我得去做综合测评。”
静。
鲁教导员扭扭肩膀，脸色立刻沉了下来，用一双虎眼斜瞪着他，示意他别找打。
游默自知过分了，随即识趣地改口道：“算了算了，姑姑，我们先去做综合测评吧！”
游艺笑着挽起游默的手臂，然后问向鲁教导员，“老鲁，没事儿的话，我们一起吧？”
鲁教导员笑了笑，这种机会简直求之不得，“好啊！”
二十分钟后，自助式综合测评室，一个叫做Z3315的仿真机器人接待了三人，并将游默单独带进一个小房间。
虽然是完美情人公司生产，与普通人的外形相似度高达99%，但这里的仿真机器人稍显木纳，无神的眼睛很容易就被人一眼识破。
与游默家的God更是没法比。
所谓综合测评，不过是用精密仪器测试自己的生理数据，然后问一堆问题，制造一堆场景，观察自己的回答和反应，以确定被测试者的智商、情商、性格偏向、沟通能力、组织能力、领导能力等等一系列指标，最后综合各项指标，给被测试者定位打分。
最近几年，游默已经被测试过多次，所以两个多小时的测评时间，他感觉特别难熬。
不过，这也正好给了坐在室外长椅上等候的鲁教导员，一个和游艺聊天的绝佳机会。
“真不敢相信，游移会把儿子送来这里。过了今晚，这个消息肯定会传遍整个无忧俱乐部。”
游艺微微摇头，“这是小默自己的选择，我哥怎么可能会让儿子来这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是那么执着，甚至有点——顽固。”
鲁教导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当年，他也算是一号人物啊！海伦娜呢？最后怎么样了？”
游艺叹哼一声，不愿再提。“不说他俩，说说你吧！想当年，你也算是一号人物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难不成，还惦记着灵族女王啊？”
“我算什么一号人物啊！那都是笑话。我估计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哪还有那种非分之想。”鲁教导员声如细流，颇有自嘲的意味。
“看你平时总是一个人，不打算找个伴吗？我哥公司的机器人，已经升级到十五代了。我家那位最近也升级了，蛮不错的。”
鲁教导员苦苦一笑，深情地望着她，“我还是喜欢……有血有肉的人。”
“唉，你们都太执着了。人类社会几千年，从没有哪个时代，能像现在这样，让并不完美的人，找到完美的伴侣——从来没有。人这一生最需要的是什么？是爱，是陪伴，是共享，为什么你们一定要纠结，对方到底是血肉人，还是机器人呢？血肉人和机器人的差别，已经越来越趋近于零。甚至在很多方面，机器人都比血肉人更优秀，你们为什么一定要计较呢？老鲁，这种时代，已经无可逆转。”
“你觉得，你‘老公’爱你吗？”
“当然。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全心全意爱我一个人。他长得帅，又不会出轨，脑子里更是有一百万种方法逗我开心，而且每天都在学习进步。我相信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出任何一个人，像他那么爱我。”
“是吗？”鲁教导员脸色有些无奈，“确实，人生而不完美，但机器人可以被设计得很完美。只不过，总有些像我这样的怪人，喜欢并不完美的人。”
游艺微微摇头，“太难了，自从第一代伴侣机器人推出以后，找到情投意合的人，就变得太困难了。与其蹉跎岁月，等待那些未知的可能出现，又何不享受现在，着眼于现实呢？老鲁，生活难道不应该简单一点，随性一点，快乐一点吗？”
鲁教导员神情严肃地盯着她，“我宁可蹉跎岁月，也要等那一人到来。”
发觉这个话题过于沉重，游艺浅浅一笑，“算了，你也太固执了。不聊这个话题了，说说你们班的小孩儿吧，有没有什么好玩的。”
“嗯……”
……
测评结果是实时给出的，总计有十页A4纸。游艺拿到手，简单翻了翻，只用“还不错”这三个字，就全部概况了。
游默懒得看，无非是智商高、情商低、好奇心重、怜悯心强之类云云。
大家都喜欢拿数据说话，但数据并不能代表活法。
无论结果怎样，他都要做最真实的自己。
收起报告，游艺看看时间，冲鲁教导员笑了笑，“好了，手续基本已经办妥了，宿舍和学员证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鲁教导员摆摆手，表示没问题。
“我老公已经来接了，我先带小默回家，咱们周一见！”
鲁教导员点点头，心情一半明媚一半忧伤。
离开无忧俱乐部，坐上无人驾驶汽车，行驶在空空荡荡的主干道上，游默心情昏暗沉重，彷如两侧的路灯。
云岭地下城的平均深度约为负两百米，依托数千个空间巨大的自然岩洞，地下城落成之后，仿若一张铺在地底的巨型蛛网。
寓居于网络一角，也受制于父亲的严格监管，游默至今都没弄清楚地下城全貌。能够谈得上熟悉的，只有自己家和姑姑家。
十年了，据说每天下午五点，Mr.Right都会准时出现在无忧俱乐部云岭分部的大门口，给游艺一个甜蜜的热吻，紧拥游艺，一起回家。
对于这种风雨无阻从不缺席的态度，游默是这么理解的——地下城从来无风无雨，机器人必须服从命令。
这种寻常可见的“人机”情侣，并不会引起其他人的侧目——只要你愿意，你也可以。
“完美情人”诞生以后，婚姻关系便名存实亡。尽管游艺以老公相称，但游默还是不会喊Mr.Right为姑父，毕竟现行法律并不承认人机之间的婚姻。
游默喜欢称Mr.Right为R先生。
R先生高约一米八七，身体健硕，英俊帅气，颜值突破天际，原型据说是二十年前的一位著名影星。
因为是私人订制，R先生细节丰富体态饱满，不仅有和正常人一样的体温，双眸里更有实景物体的倒影。走路沉稳，跑跳自如，说话风趣幽默，反应细腻真实，不知情的人，几乎看不出他其实是高级智慧机器人。
生活十年，R先生对游艺的过往了如指掌，因此游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哪怕是一个微表情，他都能做出正确的解读和回应。R先生的晶体大脑里，没有自我概念，只有游艺一个人，单就这一点，已经秒杀了世界上的其他男人。
游艺失落的时候，R先生知道用什么方法安慰她。游艺开心的时候，R先生知道怎么做能让她更开心。游艺饿了，R先生立刻化身为五星大厨。游艺困了，R先生随即拥她温暖入眠。游艺有生理需求，R先生会无数种姿势。唯一遗憾的地方，是R先生不能给游艺一个孩子。
但是，这个遗憾，很快就会被终结。
在游默眼里，姑姑很爱这位R先生。R先生完全满足了她对男人的所有需求，甚至她未曾想到的需求，R先生也能通过自主学习满足她。
从一开始她就可以确定，R先生能执她之手，与她共老。
在姑姑和R先生的有说有笑中，汽车抵达地下城边缘的荒芜石堡，石堡下有一处独栋楼房，那便是游默呆了十五年的家。
车停好，R先生提上礼品，游艺朝游默浅浅一笑，“不要怕，该来的始终会来。放心，姑姑向你保证，你爸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游默微微点头，心里有条搁浅在泥潭里的鱼，挣扎费力，呼吸费劲。
挽着R先生的手，游艺缓步上台阶，未等敲门，门便自动打开。文质彬彬一身正装的God站在门口，主动发声迎接。
“小姐晚上好！小默，你回来啦！”
God是游移所在的完美情人公司生产的初代智能机器人，跟随游移二十年，至今已经更新换代过十几次，最后变成这副五十多岁中年男人的模样。
God的晶体大脑，是普通智慧机器人的两倍，存储的数据信息更是难以估量，因其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游移便以God给他命名。
在家里，God既是管家仆从厨师医生，又是游默和妹妹游园的老师。
游默之所以没上公立学校，也都是因为有位顶级家庭教师的缘故。
游艺笑了笑，脱掉高跟鞋，将手提包递给God，“嗯，你好！园园呢？我哥在吗？”
“已经在餐厅等你们了。”
脱鞋进门，游默看God脸色不对，就知道爸爸心情肯定不美好。
God拍拍游默的肩膀，“先生不太开心啊！”
游默扁扁嘴，“我也不太开心……”
关门，God领着众人进入餐厅。
因为独居在荒芜之地，游默家虽是三层楼房，但每层面积都相当大。
建筑结构形如弯月，装修风格典型西式，房型设计多种多样，艺术陈列有情有调。有机器人每天打扫，屋内空气清新，整洁舒爽。
一楼是客厅、餐厅、厨房和健身房。二楼是游移的工作室、乐器室、录音室和琴房。三楼是卧室、教室、图书室和标本室。顶楼是露天平台，种满了人工培植的花草，也算是家里的后花园。
在外人眼里，游默家是一座小型城堡。
“姑姑！”
餐厅门口，见游艺走来，六岁的游园翻下椅子，一路小跑，直扑进她怀里。
“哎！真乖！我们的小园园，又长漂亮啦！”
摸摸游园顺直的黑色长发，游艺朝她脸蛋大亲一口，“哈哈！猜猜看，姑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什么礼物呀？”
说话的同时，R先生主动递上礼品袋。拆开包装，是一只裙裾飞扬造型精美的灰姑娘布偶。
“哇！好漂亮！”
游园双手把玩，大大的眼睛里含满星光。
几秒之后，她才注意到了姑姑身后的哥哥，“哥哥，你回来啦！我和爸爸等你好久了。”
游默捏了捏她的小脸，换做平时，他肯定会凑上前猛亲两口。可这时候，他实在高兴不起来。
长发到肩的游移，不动声色地坐在餐桌前，清瘦的脸上，堆满了令人敬畏的威严。他的双眼皓如明月，额角的皱纹丝丝入微，鼻梁瘦高坚挺，肤色白白净净——游默生而英俊，是完全有道理的。
吊灯晶莹明亮，餐桌摆盘整齐，晚饭是西餐，红酒加牛排。
这种待遇不常见，对游默来说，还挺意外。
游移只是微抬眼神，God便主动招呼大家落座，包括R先生，也有自己的专属位置。
寝不言食不语，是家里的常态。
也不知道这个常态从何而来，总之，大家在刀叉铿锵和瓷盘叮咚之中，开始享受自己面前的美食。
God和R先生是不需要进食的，两位机器人面色和悦地坐在桌边，感受着他们不能理解的古怪气氛。
游艺将切割好的肉片递给游园，而后朝对面的游默连使眼色，先斩后奏的计划已经完成了先斩，现在是后奏的时刻。
游默看了一眼父亲的冷淡脸色，不知道该如何开头，于是用眼神求助游艺，希望游艺替自己“自首”。
游艺暗叹一声，接受了游默的请求，正准备开口时，游移却低着头，率先发声了。
“怎么样？废物天堂好玩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