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笔峰。
在峰巅绝高处,烟波浩渺,恍如仙境。而这么人迹罕至的地方,却矗立着一台百丈高的玄色巨炉,炉壁的孔眼中,精白色的光芒溢出,看起来颇为壮观。
在巨炉的脚下,有一个老者端坐在旁边,他上半身赤裸着,毫不掩饰自己干瘪的肌肉,一头银发蓬乱,看起来还没有山下十八里外卖炊饼的寻常老人精干,和那些街边撩闲的腌臜没什么区别。
然而,他旁边一个中年美妇,却用柔情款款、爱慕的眼神,一刻不离地望着他。
不仅如此,她还执弟子礼,手中拿着锦帕,时不时地擦拭着老人额头的细汗。同时,她前方的小案上,摆着琳琅满目的瓜果奇珍,一眼望去,不仅有南疆特产的朱果、东瀛风靡的樱花饼、西域独有的火蓁棘,竟是连产自极北之地,被神州人皇之首盛赞为“仙人盘中肴”的寒琼酿,都摆了四五瓶。
美妇剥开几个奇珍,献殷勤似地喂到老人嘴边,虽然老人一直都不动如山,她也不着恼,喜滋滋地塞进自己嘴里。
还故意把小嘴塞得满满的,随后蹦到老人面前,说:“撕胸,你看我厉害不?”
即使老人不理她,她也依旧乐在其中。
“师兄啊,刚刚那个臭写字的又来找你喝酒了,我跟他说你这次闭得是死关,如果铸不出超越此前的无上神器,是不会出关的。”
“那个呆子啊,居然信了,在峰底连喊了三声‘好’!随后就一个人把带来的几车酒都喝了,然后二话不说掉头就走,你说好玩不?”
似乎那个写字的在老人心中是个十分重要的人物,他一直古井无波的面容上第一次有了反应。
美妇见老人嘴角动了动,顿时容光焕发,好像得了奖赏的小孩子一样,骄傲地继续说道:
“还有啊,我听小朱和小碧说,前几天山下镇子里那个长得很像独孤伯伯的老人,被街上的地痞打断了腿,现在人都没醒过来,好像被扔在了城外的庙里。”
“要是独孤伯伯看到了,不知道会不会生气,咯咯咯……”
中年美妇银铃似的笑声回荡在空空的山巅,平添了几分生气。她娇憨的面容和星子般的眼神流转,小姑娘也似。
画面斑驳了起来,好像雾色更浓重了一些。
影影绰绰间,一盏清光从少妇的手中跃出,缓缓地飞向了老人的眼前。
而老人第一次睁开了眼,他的眸子里仿佛燃烧着九天玄火,刹那间天地为之夺色。
他的眼光中有惋惜,有不舍,最后化为了淡淡的怅惘,随后闭上了眼。
眼前的清光破碎,化为点点萤火。中年美妇的脸上,瞬间褪去了所有颜色,仿佛化为了黑白,一串珠泪从娇嫩的脸颊滑落,滴往了不知何处。
“师兄!”
“师兄啊……”
*
*
*
黄瓯又一次从梦中醒来,还有些怔忪。
随后五感让现实如潮水般向自己涌来,低矮的茅屋,斑驳的墙壁,硌人的竹席,无不在提示着他,刚刚那似曾相识的画面,是一场梦。
他伸了个懒腰,透过破烂的窗户,隐约看到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于是便不再多想,起床准备烧水洗漱做饭。
不多时,院子里的白烟便飘了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淡淡的饭香。
待黄瓯将早饭收拾完毕后,院里的餐桌上已经多了两个食客。
一个是隔壁院里的铁牛,大名黄尚,是他从小到大的玩伴;另外一个却是一只小狗。
这只狗通体雪白,非常乖巧,端坐在凳子上就好像一个嗷嗷待哺却不哭不闹的婴儿一般,惹人怜爱。
人高马大的黄尚看着小狗,啧啧称奇:“这小白还真是成了精了嘿!”随后他看到黄瓯脸色不好,关切地问:“又做怪梦了?”
黄瓯将两人一狗的饭盛好,摆在他们面前,随后自己夹了两根咸菜,点点头:“对,还是和上次一样,不过好像……”
“好像什么?”
望着铁牛担忧的眼神,黄瓯心中一暖,撒了个谎:“没什么,快点吃饭,马上还要去上工呢。”
两人是从小到大的好友,境遇也相似。黄瓯从小就父母双亡,全靠村里百家饭拉扯大;而黄尚的父亲虽然健在,母亲却是在生他的时候难产而死,因此,父亲对他的存在一直有些怨忿;待续弦之后,更是不管不顾。
于是黄尚不得不跟黄瓯搭伙吃饭,一起去城里上工。
前段时间,黄瓯在河边钓鱼不慎落水时,不会游泳黄尚拼了命地把他救上来,并且背他跑了十里地到镇里的医馆里救治。
好在黄瓯没什么大碍,休养了几天就恢复了。
不过自打落了水之后,似乎遗忘了很多事情,又经常做一些怪梦。而在梦里,他看到的场景闻所未闻,但是每次醒来之后却只能记起一小部分。
为了避免铁牛担心,黄瓯没有把自己的情况告诉他,只当是因为惊吓神思不宁。
至于失忆,黄瓯原本对小时候的记忆也比较模糊,因此不以为意。
两人一狗吃完早饭后,黄瓯把院子的木门搭上,随后和小白挥了挥手,就背着包准备进城。
此时天还未全亮,从黄家村到城里大约一个小时的脚程,这对锦衣玉食的公子哥来说是折磨,不过从小就吃苦的两人已经走习惯了。
黄尚步履轻松,他外号铁牛,整个人也壮得像一头牛一样,从小到大一直都当哥哥一样照顾黄瓯。
黄瓯虽然没有铁牛那么高,身子骨也健壮,走起来一点都不费力。
走着走着,黄瓯神游天外,又想到了昨晚梦里的场景,于是他开口问道:“铁牛,你说世界上有神仙吗?”
“神仙啊,应该是有的吧。我听村里的孙婆婆说,疫病就是因为世人不仁,所以有大神降罪。”
铁牛也不是很确定地回答。随后他转头看了看好像有些迷惘的黄瓯,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随后从后者背上把包拎了过来,笑呵呵地说:“别瞎想了,你前几天没上工,还欠着崔管事四十件呢,今天咱哥俩努努力,把欠下的都补齐了。”
黄瓯点点头,不再思考梦里的画面。
待天已经全部放亮后,黄瓯和黄尚进了城,往东坊的“星辰阁”走去。两人从阁边的侧门进入,七绕八拐,熟稔地来到了工坊的内部。
工坊里已经有几个阁里的学徒在收拾器具,黄瓯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把包放下,随后来到坊边的办事处,见上首坐着一个衣着锦缎,面白无须的中年人,急忙抱拳弯腰道:“小子黄瓯,前几天不慎坠河,多谢崔管事准假。”
崔管事正在拨算盘,抬起头来看是黄瓯,淡淡道:“你身体怎么样了?”
“回管事,好多了。”黄瓯抬起身来面向崔管事,随后又弯腰说:“欠下的四十件我定会尽快……”
“不急。”崔管事抬了抬手,示意黄瓯起来,随后温言道:“你身子刚好,不宜过度操劳。索性还没到这个月交货的日子,欠的件慢慢补上就是。”
黄瓯又惊又喜,没想到平时看起来非常淡漠的崔管事,居然这么好说话。他胸口一热,却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只能结结巴巴地说:“多谢,多谢崔管事。”
城里的星辰阁是唯一一个要黄瓯和铁牛的铺子,他俩年纪太小,一个十岁一个九岁,在这样的一个小城里,并没有太多的机会,除非卖身。
而在星辰阁里面打铁,每天按照图样把炼好的铁块打成图样上的形状二十件,一月就能拿半吊钱,这些钱用来养活自己绰绰有余,甚至偶尔还能吃些油水荤腥。
因此,无论是铁牛还是黄瓯,对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都非常珍惜。
黄瓯身体恢复的第一天,无论是崔管事还是一起做工的人们都对他非常照顾,除了打铁外,其他的一些活计都抢着和他干,而铁牛更是飞快地打完了自己的二十件,又帮他打了十件,“当”地一声放在黄瓯的工台旁边。
“怎么样?剩下的我帮你打?”
铁牛笑嘻嘻地看着黄瓯挥汗如雨,开玩笑道。
“我能行,你快去歇会吧。”黄瓯已经打了十七件,还剩剩下三件,他心想铁牛已经帮自己多打了十件了,剩下的无论如何也不好麻烦他,急忙拒绝。
不知为何,两天多没有打铁,黄瓯今天的速度反而比之前快了一点,落锤的时候,好像也更加熟稔了。往常需要数十锤才能打好的件,十几锤就能够完成。
“咚!”
随着一声闷响,黄瓯打完了最后一件,微微松了口气。
身后一直关注着他状态的铁牛一把搂住他的肩膀,笑着说:“行啊你小子!”作为从小一起玩的伙伴,他深知黄瓯要强,没有强行要替他做完剩下的件,但还是担心后者大病初愈状态不好,因此一直在后面看着他的情况。
没想到黄瓯一场病后,居然手艺更加娴熟了,挥锤时候的感觉也非常自信。
两人收拾好今天的件,上交给崔管事后,就结伴回村。
“下次我也跳一回河,然后你救我,这样我的打铁技术说不定也蹭蹭蹭涨上来了。”铁牛兴奋地说道。
黄瓯笑了笑,没有接话。
他感觉今天打铁的时候状态确实好得出奇,但是打完之后,整个人却有一种疏离感,好像和世界陌生了起来,走路的时候也悬浮在空中一样。
此时,无人的“星辰阁”仓库里,有一筐打好的件上,散发着微弱的红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