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进入《仁术》节目组之前,紫嫣自己也没有预料到会有一天,一向没心没肺的她会这样躲在医院走廊的角落里面,崩溃地哭泣。
本来第一个周的时候,一切都还好好的。紫嫣蹦蹦哒哒的,坐地铁,从南城大学到了南城电视台。按照邮件里说的那样坐电梯到了十二楼,见到了来迎他们的编导助理。编导助理带着一群实习生去看了电视台的主任任小姐,大家寒暄一番之后就开始了分组会议。
《仁术》节目是医疗类的纪实节目,大体的工作就是跟拍医院里病患们的心理历程,以及医患之间的互动。紫嫣因为住在南城大学里面,所以被分配到了离南城大学非常近的南城大学附属医院的执行组。由于是一个完完全全的菜鸟新手,就被派给了场记,做场记的助理,负责用本子记录下来采访重点,列出大纲,晚上就一边看录像带,一边听同期,顺便抬抬摄影机打光板之类的。
她以为这是份虽然有点劳累,但是非常简单的工作。她以为做好这份工作,就是完成自己的本分做做记录,再煽情一点写一点感悟。她在陪着执行导演一起在医院踩点的时候,还是信心满满。在跟医院的主任医师聊天的时候,紫嫣甚至觉得自己表现得十分大方得体。就只是这样,他以为就只是这样。
但是现实却不是这样。
紫嫣所在的执行组是负责拍摄一位患有冠心病的南城大学已经退休的文学系教授王琛,他需要的手术是进行体外循环,并且用自身的静脉心脏搭桥。王琛先生是文科的教授,并没有理科老师那样高的收入。虽然在学院里很受学生喜欢,也非常有声望,但用的背包还是有些掉漆的老师背包,穿微微有些褪色但干净的衬衫,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有点穷酸的人。他一副金丝眼镜让人看出来些旧年代复古的味道,花白的头发有些文人风骨。因为都是文科的从业者,王先生跟电视台的采访人员讲了很多自己的理想,讲了自己喜欢的作家,却唯独没有讲自己的病情。或许即使文人的肉体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衰老残损,但在某个恒久的地方理想永存。
这一切都是第一次见到王教授时紫嫣脑中的影响。这两个周以来紫嫣一直陪在节目组编导的身边做速记,晚上熬夜听同期,连周末都没有休息过。虽然编导老师在跟王教授谈话时,自己也插不上什么话,只是埋头写东西抓重点,但在紫嫣的眼里,王教授却已经像一个自己的家人一样了——甚至家人之间也没有这么多的了解。虽然已经努力保持得体,但紫嫣看得出王教授的心情,他像要在这个世界上留下自己的绝唱一样。
在王教授的采访中,几十次地提到自己最得意的学生,几十次地提到自己喜欢的作品——比提到他自己的孙子的次数都要多。王教授的妻子总是来来回回地往返于家里和医院里,她有时带着新换洗的衣服,带着淡淡的香味甚至已经熨烫平整,有时带着从家里清炒的饭菜。王教授喜欢吃她做的菜,说是吃了四十年已经习惯了,虽然心疼自己的妻子操持着自己住院的大小事宜,但王教授想在自己手术之前记住这个味道。
王教授的妻子是那么和蔼又实在,平常日子编导约好了时间,她就会提前在桌子上打点好水果茶水,站的久了的时候,她会从隔壁的病房里面搬一把凳子,轻轻的对着紫嫣说:“小姑娘坐一会儿吧,一直站着怪累的。”
她看王教授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一只憨态可掬的熊猫一样,充满了喜欢,明明都已经年过半百的人了,却还是能保持这种相见时的喜悦,紫嫣由衷的感觉到羡慕。
可就是这样平凡而又亲切的一对中年人。在刚刚却含着眼泪,无奈道别。
王教授穿着一件白色绿色夹杂着的病号服,没有戴眼镜。而他的妻子,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在灯光下面一闪一闪的反射着泪光。
他说:“你别流眼泪,这么多人看着呢。你放心,等我出来之后,咱们一起去大理旅游。”
而王教授的妻子,含着泪点点头,那只手握紧了衣服角,汗津津的:“老伴儿,这世界上我除了儿子就只有你一个人了,儿子也不能陪我长久。你一定要健健康康的出来,以后帮我做家务活,咱们一起去超市里买烧饼吃。”
王教授笑了,像看一个小孩子:“你这话儿媳听了该多不高兴。”
然后门就关上,灯亮起来。王教授的妻子无奈地坐在门前的长椅上,转过头看见了紫嫣正怔怔地看着,就还是温和地笑了笑。
明明当事人还在长椅上温和的笑着呢,可亮起的手术中这三个字却像是个令人悲伤的仪式。紫嫣却越想越觉得心里难受,心里紧巴巴的,像什么堵住了一样,喘不过气了。
她偷偷地没有听编导的话,没有陪着王教授的妻子,就这么跑到了楼梯间里面,不知道为什么就哭了起来。摸了摸口袋,口袋里没有纸巾,眼泪鼻涕流了一张脸。
想到自己这么狼狈,心里就更难受了。这世界上谁没有悲欢离合的,但亲眼看到的时候还是这么难受,她在心里想。一边把手里写的密密麻麻的笔记本放在旁边,生怕会被眼泪沾湿,被谁看到。
可就在这个时候,六楼的门外有一个人鬼头鬼脑的正在往外看。
紫嫣从目光的余光中能看到他把自己打量了一遍,在他推开门的时候,紫嫣本来想站起来就跑掉,但是却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熟悉的可以依靠的直觉拽住了她。
紫嫣没有跑掉,她睁开眼睛正视着前面来的人。眼泪和鼻涕从脸上滑下来。
真实地,坦诚地对视。这个世界就像突然悬浮停住了一样。
那个人的目光很温柔,紫嫣知道,从这个人身上她能够得到一个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