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青昨晚一夜无眠。
他的听觉自小时候起便极其敏锐。
他听见了跪在屋外的女儿没多久就起身了,一路压低了声音骂骂咧咧地跑去了儿子的房间;他听见儿子问女儿到底发生了什么,又向女儿哭诉了自己一整天的经历;他听见天才刚蒙蒙亮时西屋里的客人就起身了,女儿立马从儿子房间跑出来,又跪回了昨日的地方;他听见了那年纪不大的女客人出了门,女儿紧随其后也出去了。
他无奈地叹了气。
他转了个身,看见身边熟睡的妻子,和她留着些青色掌印子的面颊。
他想去摸一摸妻子的脸,他想她大概很疼。可他犹豫了,到最后也没伸出手去。
他还是有些生气的,他甚至开始理解母亲的埋怨了。他也在想,若是当时他听从了母亲的话,娶了另外一个同村女子,今日他是不是就不必面对这些困扰了?
可他看着妻子的脸,又略微有些愧疚。
她嫁给自己十几年了,从没埋怨过日子过得苦。
自己早出晚归,耕种打猎,常常不在家中。母亲年迈体衰脾气也不好,女儿又调皮得紧,可他从未听过她一句怨言。
每每他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到家,她总是已经煲好了汤,将炕烧得暖暖的。每次在路上,他都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她,见到他的孩子们,因为只有在家里,他才能体会到这个世界的温度。
唯独昨日……
想到了昨日,他又气不打一处来。
他想,他怎么能就这样轻易原谅她,就因为她照顾家里吗?
可谁家的妇人不是这样过来的。
他想,昨日母亲打在她脸上的那几巴掌并没有错!都是因为他那不检点的岳母,和她身体里流淌着的狐族血统,才让他的女儿有这样不要脸的想法!
他这样想着,便转过去了身体,不愿再去看她的脸。
他开始担心,若是村里其他人听闻了叶子那匪夷所思石破天惊的想法,自己要被怎样戳着脊梁骨骂!
他又想起了他视为大哥大嫂的李家人,还有那个自己视如己出的仲儿。若是自己没有女儿,那李家,肯定还幸福快乐地住在自己家旁边那山头上。李大哥,肯定还能和从前一样与自己一同去打猎。
他想着李大哥,想着仲儿,就恨极了他的女儿。
他想,她这样叛逆,这样不听话,李家所有的悲剧都是因为她!他若是她,定然剪了头发天天去庙里跪着,用余生为李家诵经祈福,为自己赎罪。
可事情才过去了不久,她竟然就彻底忘记了李家!
如今竟然还想着偷偷跑去什么狐仙馆!
她真是疯了!
他想想都觉得肮脏的地方,她怎么会想去那里?
她这样顽皮叛逆,这样不服管教,将自己为她的辛苦打算弃若敝履。
他气自己,怎么昨日没有将那兽夹朝她心口扔下去!
他辗转反侧,手臂都有些麻了。
他受不了了,腿一蹬坐起了身。
身边的妻子感觉到他起身,嘴里含糊地问着:“要不要去给你做饭?”
他没理她。
他有些气冲冲抓起椅背上的衣服,一边系着带子一边往外走。
他想,他这个不懂事的女儿,怎么就这样毫无防备跟那不知来路的客人走了,他想若是她就这样一去不返了,也未必不是件好事!
可他又忍不住担心。
她们出门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怎得还不回来?他听儿子说了昨日又碰见了立春那恶霸!他想,若是两个小姑娘遇上了他们,这可怎么得了!
他虽怨恨,可那毕竟是自己的女儿!
他看着她出生,教她说话,教她打猎,看着她从一个天天嘴角上挂着口水的小娃娃,长成一个天天追在别人家男孩子屁股后面的少女,又变成如今这个不愿再和自己多说一句话的别捏的大女孩……
她喊着他“爹爹”,她曾一次次眼中含着希望看着他,恳求他别将她嫁给一个迂腐的中年书生。
她说她宁愿嫁一个普通的猎户,她喜欢打猎。
可他没法。
他在心里苦笑,普通猎户?就像他自己一样吗?或者像李大哥和李仲一样……
他们,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怎么能来保护他如花似玉的闺女?
于是他只能一次次亲手打破她的希望。因为,他无能为力,所有与他一样的人都无能为力……
她长得这样好看,就只配过比他们高贵的生活!
可他的心好疼!
他恨极了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他就是这样一个没用的废物!
他一拳砸在门框上。
身后的妻子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连连问着:“怎么了?怎么了?”
他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走出房间。
他要去把她们找回来。
他要把叶子锁在柴房里,直到她大婚的那日为止,哪里都不准她去!
他甫一出门,便看到了那个衣着华贵的男客人。那人正站在栅栏外不远的山头,瞭望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皱了皱眉,心想,他年轻貌美的新婚夫人独自出了门,他竟一点都不担心吗?
或者,他知道她们去了哪里?
郑青悬着的一颗心便稍稍安定了下来。
这人看起来身份尊贵,也眉清目秀,甚至十分俊俏。他忽然有一个念头,若是女儿不愿意嫁给那木讷的刘秀才,会不会愿意嫁给他呢?
虽然他已经有了正房夫人。可他夫人看着和气,眼神里完全没有其他地主婆子看人时那种满满的不屑和凶狠。
若是叶子给他做了小,必然不会被为难……虽然没人愿意自己的女儿去给人做妾,自己也绝不是贪图他的富贵。
可比起嫁那心术不正的刘立春,成为那不择手段的刘小满的弟媳,从此掉进狼窝……
他想,或许让叶子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找到一个可以庇护她余生的屋檐,也是如今摆在面前的唯一一条路了。
于是他放缓了脚步,想走过去跟他聊两句,问问他是哪里人,探探这人的性格如何。
可还没等他走过去,他就看见了不远处一前两后三个身穿青色长袍,腰佩长刀的人从山下走上来。
他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在清南县城,经常见到这身衣服,这是县衙差役的装扮。
县衙的差役为何一大早会来自己家里?
他想坏了,莫不是那刘家姐弟又在打什么坏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