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
九禾向窗外望去，只见外面黑漆漆一片，没有一点星星或月亮的光芒。
梅姨打着一把油纸伞从外院走进来，看到九禾正托着腮，坐在半开的窗边。她手中拿着一把剪刀，挑着茶几上那半截快燃尽的蜡烛灯芯。
梅姨连忙收了伞，嗔道：“夜间风凉，怎么还坐在窗边。”
说话间已经将支撑窗棂的叉竿取下，将窗子关了起来。
“屋子里闷，透透气，”九禾笑望着梅姨，“这雨都已经下了大半天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停。”
“谁知道呢，还好早早让小聂把晒好的药材都收起来了，不然又白忙活一场。”
梅姨习惯性地摸摸她的头发，温和道：“没什么事就去睡吧，晚上冷，多盖一床被子。”
九禾笑了笑。
明明自己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不再畏寒，可梅姨还是把她当成一个小孩子一样，生怕自己冷了累了。
虽这样想着，她却没有反驳，只柔声道：“那你和小聂也早点去休息吧。”
梅姨道：“不急，我帮他把晒好的药材分了，也就去睡了。”
九禾道：“今天天冷，就让小聂早点去休息吧，明天出了太阳再分药材也不迟。反正师傅也不在。”
梅姨想了想，便笑着点头：“好，那我让小聂也早点去休息。”
说着她就转了身，欲往前院去。
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梅姨回过头来，微微皱了眉：“最近神鬼林中闯入了不少外人，我们还是要提防一些。”
九禾点点头：“我知道。”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我们还是先静观其变，看看他们想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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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聂捧着自己已经冻红的双手，使劲呵了两次气，这才找回了一点手指上的知觉。
他暗暗叹了口气，心道自己何时才能像九禾姐姐一样，法力精进到不畏寒的地步。
他又懊恼地望着屋檐上仍在淅沥的雨水，喃喃着：“这可恶的雨什么时候才能停？”
“早上采回来的回春草怎样都晾不干，若是捂出霉来，又得重新去采。这草十年才萌一芽，天知道我下次找到它时，又要到何年何月去了！”
小聂是家里的小药童，但他励志要做一名医术精湛的医者。
然而医圣对于收徒弟的要求却近乎严苛。
他告诉小聂，想要做他的徒弟，就要先采一千种药，救一百个人。
所以好多年过去了，小聂还是一个小药童。
刚刚迈出跨院门，梅姨就看到小聂坐在门厅前的小板凳上，瞪着一双乌黑的眸子，恨恨地盯着房檐上稀稀拉拉的落下的雨滴。
昏黄的烛火明明灭灭照在他脸上，在他圆亮的眼底反射出微微的光。
梅姨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小聂时的情景。
那是医圣刚刚游历归来，一袭白衣纤尘不染，一只胳膊里却抱着一块又脏又破的布。
她刚想上前询问，破布里却忽然冒出一双乌黑晶亮的眸子，还有一颗圆圆小小毛茸茸的黑脑袋。
九禾眼尖，一下子就看到了那颗圆脑袋，噌地一下就冲了过去，惊喜又好奇打量着，问道：“这是一只小狗么？”
医圣沉吟了一下：“他应该也有些狼族的血统。”
林中的日子一晃就过去了，四十几年后，由于长期浸染在神鬼林的结界里，小聂得以比林外的小动物更早得化出人形。
刚刚学会说话的第二天，小聂就断断续续吐字不清地跟九禾说：“姐…姐…我要学…医术。”
梅姨想起他小时候的事情，不自觉笑起来。
小聂发现梅姨在一边偷偷笑自己，更加懊恼了，嘟着嘴说：“梅姨你又笑我！这该死的雨再不停，我千辛万苦采回来的回春草就又要坏掉了！”
“这样下去，我要何时才能集齐一千种药材，何时才能真正开始学习医术啊？”
梅姨走过去，把小聂面前的回春草敛起来，扔进地上的木桶。
她温和道：“你就算再盯着它，回春草也不会干，雨也不会停。既然你什么也做不了，就快去睡吧。等什么时候天气好时，再去采新的回春草回来。”
小聂耷拉着脑袋：“可是我想快一点学习医术，可以和医圣伯伯还有九禾姐姐一样，治病救人。”
梅姨摸了摸他的头发：“你不是早就开始跟九禾学习医理了吗？只是学医一事，从来没有一蹴而就，都是一点一点来的。先把根基打牢，早晚有一天你也会变成一个厉害的医者。”
小聂沮丧道：“可是我也想和小蒲一样，跟着医圣伯伯去林外行医救人，看看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梅姨刮了刮他的小鼻子，好笑道：“那你到底是想要做一名医者，还是想要去外面玩啊？”
小聂脸一红，支吾道：“我…我当然是想做一名好的医者！”
随即他又挺直腰板：“可是那也要遇到更多的病人才行啊。神鬼林中难得见到一个病人，林外的病人姐姐又从不让我插手。我整日和药材书本打交道，要何时才能知道怎么将药材用在病人身上呢？”
两人正说着话，小聂却突然全身绷紧，嗖得盯住了紧闭的大门。
看到小聂的变化，梅姨也收了笑容，警惕地望向院外。
院外的林子有窸窣声！
一阵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慢慢变得清晰。
梅姨拍拍小聂的背，让他不必过于紧张。
只听脚步声到门口便停止了，紧随而来的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和带着哭腔的哀求声：“请问医圣在不在，求医圣救救我家主人！”
小聂赶紧望向梅姨，拿目光询问她要怎么办。却只见她正颦着眉，好像在思索着什么。
不过仅仅犹豫了片刻，梅姨便向小聂点了点头，示意他去开门。
于是小聂三步并做两步，一路小跑到了门边。
随着一阵门栓碰撞的声音，来人的哭喊声一下子冲进院子里。
小聂还没有看清来人的脸，就见来人已经扑通跪在自己面前，紧紧抱住了他的腿。
那人一面喘着粗气一面哭着求道：“求医圣救救我家主人，求医圣救救我家主人！”
小聂只觉得一股巨大的血腥味迎面扑来，他皱了眉头。
虽然小聂随九禾外出采药时也经常见到各式形形色色的病人，但这种深更半夜，被一股血腥味撞开家门的场景他也从未遇见过。他心道有时候嗅觉太敏锐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他忽然想到了九禾姐姐讲过的话本子里的故事，什么黑山老妖喜欢夜里吃小狗娃的心肝......他突然觉得那个抱着自己的人冷嗖嗖的，竟不像是活物！
他感觉后脑勺一凉，自己后背的汗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
小聂被惊地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像是魔怔了一样，杵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梅姨见小聂似是被吓傻了，连忙上去扶来人，道：“先别着急，你慢慢说。先进屋子里来坐坐吧。”
那人终于松开了小聂的腿，小聂急忙往后退了两步，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那人却坚持不肯站起来，只梗着脖子哭喊着：“求医圣救救我家主人，再晚就来不及了！”
梅姨仔细看去，只见来人一身小厮打扮，浑身都已经湿透了。
她握着他冰凉的手，能明显感觉到他的颤抖。
什么黑山老妖，这明明是个被雨水打湿了的活物！小聂此时也回过神儿来，忙对着梅姨说：“我闻着他身上有一股巨大的血腥味，他家主人应是需要立即止血，否则性命堪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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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动静，九禾披了一件衣服，往前院去。
刚刚出了跨院的门，就见一小厮打扮的青年浑身湿透狼狈地跪在自家门口，小聂和梅姨一左一右驾着他的胳膊想要扶他起来。
九禾听到小聂的话，又听来人道：“正是正是，我家主人自日暮时分忽然流血不止，家中各种…”
小厮忽然一顿，又道，“各种方式都试过了，全都没有办法，还请医圣大人大发慈悲，救救我家主人。”
九禾抿着嘴，心中踌躇。
这小厮之前从未见过，看样子也不知医圣外出不在林中，自不是林中之人。
可他竟然知道这里是医圣的居所......这让九禾生出了些疑虑。
神鬼林就是一片巨大的森林，其中小路纵横，雾气缭绕。
除非林中的居民，否则外人闯入绝对会迷路。
这两天有外人闯入林中九禾是知道的，如今晨见到的沈桀，九禾只道是自己大意了。
那沈桀使人假扮受伤的孤儿寡母向她求救，九禾便将他们带回了林中。
只没想到这妇人将林中的路摸熟了以后，竟出林将沈桀引了进来，还带了一大群兵。
虽不知沈桀是通过什么方法通过这结界，但早在沈桀他们接近结界之时，九禾就早已感受到他们，于是将计就计将那新来的将军吓走。
可是眼前这人，九禾竟全然不知他们是怎样进来的，更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得知她们的居所的......
九禾心中暗想，不知他们到底是如她现在看到的这般，走投无路，还是有什么别的阴谋？
梅姨此时看向了九禾。
两人对视了一眼，心中皆疑虑重重。
虽然两人心中都有疑问，可神鬼林中不比林外，医圣布下的结界，使得一切外界法术在这里都没有效果。
若是此人在外界伤势严重，一直以某种术法续命，忽然来到林中，不知林中计较，自然也是药石罔效。
她们都知道这其中的利害，这些年来，因为误闯神鬼林险些送命的也不在少数。
梅姨深知九禾，即使疑虑，她也绝不会坐视不理。
这些年来，凡是误闯神鬼林的，无论什么族群，有一个算一个，九禾都悉数救下。
等他们养好伤，是去是留也全随他们。
医圣虽然时常不在林中，但他所推崇的医者仁心悬壶济世，不论身份的训导，却被九禾很好得身体力行了。
“医圣已外出仙游数年，至今未归。”九禾缓缓道，踱步到那跪着的人旁边。
见九禾出来，小聂叫了一声‘九禾姐姐’，便退到一边，梅姨也放开了那小厮。
那小厮忽然听得医圣不在的消息，心中一沉。
他隐隐看到一个身影向自己走来，虽看不清来人的脸，可这样清脆的声音，却让人一听就知道，这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
说来也奇怪，虽这女孩子年纪不大，可声音却很沉着，不知为何，竟有一种让人心安的魔力。
那小厮不自觉止住了哭声。
只听九禾接着道：“若阁下不嫌弃，便让我家药童小聂跟你走一趟，如何？”
小聂初听这话，惊疑地望向九禾，欲言又止。
那小厮眼角余光瞥了身旁的小聂一眼，却见他看上去也就是个十几岁的娃娃，颇有些犹豫。
但又转念一想，主人情况紧急，现在医圣又不在林中，也只死马当活马医了。
于是不再犹豫，身子一揖到底，以首触地道：“多谢姑娘大恩，烦请小公子跟我回府，救救我家主人。”
“这......”小聂一时怔在原地，不知九禾为何忽然命自己单独出门问诊。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九禾只向他招招手：“小聂，你跟我来。”
小聂跟着九禾走到厅中，有些着急道：“九禾姐姐，我虽然通些药理，却从未给人瞧过病。我怕…”
九禾揶揄道：“你不是一直吵着要做个医者，此时正是个机会，怎的却不敢了。”
小聂脸唰地红了，不敢看九禾的眼睛，喃喃道：“我只是…”
九禾笑了笑，摸摸他的脑袋：“没事的小聂，你将解制丹给他催化就好。想来那人并无甚大碍，只是不通神鬼林中禁制罢了。”
听得这话，小聂豁然开朗，有些不好意思地冲着九禾笑笑。
情急之下，他竟将这事忘记了！
他一扫之前的犹豫，转念一想，这不正是自己期盼已久的救治真正病人的机会么！
这样想着，他心中竟然生出些跃跃欲试的兴奋。于是嘴角上挂上些笑容，忙道：“那好吧，我去试试！”
说完他连忙背上药箱，跟九禾挥挥手，带着那小厮消失在雨幕中。
梅姨却略有些担忧地望着他的背影，问九禾：“你怎么这次，竟让他自己去了？”
九禾笑道：“小聂是个大孩子了，我们也该给他些信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