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信陵君
01
“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
王小康过完暑假就可以上一年级，之前在学前班开始学认一些大字，这张贴在村口小路旁的红纸大黑字引起他的好奇，他认得其中的“天”、“地”、“我”、“有”等几个字，这是老师不久前上课教的，但是组合起来他就不知道怎么读，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隔壁家的陈婆婆刚好从田里劳作回来，看到王小康站在村口，“康赖子，你在这儿做啥子事呢，等你爷爷回家吗？”
“是，婆婆，你晓得这张红纸上写了什么吗？”王小康问陈婆婆，不过问完后就后悔了，陈婆婆没读过书，认不得字。
还记得第一天去上学的时候，陈婆婆同他说：“康赖子，要好好读书认字，考大学，到时候可以好好孝顺你爷爷。婆婆不认字，你可以帮婆婆学到那份啊！”
但是没想到她读出来了，王小康惊奇道：“婆婆你怎么晓得？”
“哎哟，婆婆虽然没有读过书，这张字报可是认识，这辈子我都不知道看到多少遍。”她的眼睛被褶子包围，可是婆婆的眼珠还有很亮的光，她不像王小康知道的那些住在他家周围的其他老人的眼睛，蒙着一层薄雾似的。婆婆笑了，眼睛也笑了，“家里有刚出生的小孩喜欢哭闹，大人就用一张红纸写上这些字粘贴在过路口，从这里过路的人看到后念一遍，家里小孩就不哭闹了，大人就可以睡个安稳觉喽！”
“那婆婆，婆婆，我刚出生的时候是不是也贴了这个呀？”王小康对此感到新奇，他觉得如果能够有一张为他张贴的字报，就有更多人知道他，他就不是孤零零的。甚至他还有点自豪感，老师说自豪感就是受到表扬和拿到奖状的感觉。
陈婆婆左手赶着锄头右手牵着他的左手，从村口走回家，婆婆的手和爷爷的手长得很像，没有肉，蜡黄蜡黄的，就像他玩完泥巴后的样子，当然自己的手有更多的肉，同时也短短的。
“我们家小康啊，出生后可听话了，没怎么哭闹，一点都不折腾你爷爷，所以才不用贴这个呢！”婆婆笑着说，“我很久没有见过像你那么听话的小孩喽！”
王小康听到这个，就像感受到老师说的那种自豪感，因为他很乖，没有给爷爷添麻烦。
他高兴得放开陈婆婆的手，右脚跳起来左脚放下去，左脚跳起来右脚放下去，就这样蹦蹦跶跶跳在泥地上，突然间发现陈婆婆早被他落下一大截，又转身往婆婆面前冲。陈婆婆看着他冲向自己，怕他一不小心趔趄栽跟头，赶忙放下锄头半蹲着，张开双臂想要抱住他，王小康及时在婆婆面前止住步。他看向婆婆，咧开嘴笑了，婆婆也笑了。然后轻轻拥住婆婆，婆婆也抱住他，在他后背上拍拍。
王小康闻到婆婆脖子散发出来的汗水味道，爷爷告诉他，这是阳光的味道，他看到西边天还剩下一点点光，除开那点光，周围是暗蓝色，还有灰色，爷爷快回家啦！
02
到家门口，陈婆婆问道：“你妈妈在家吗？今天有没有欺负你，有没有打你？”
“没有没有。”王小康连忙摆手，“她中午就出去玩了，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午饭都没有回家吃，没有打我。”
“那个傻子，也不知道去哪儿混了，那你奶奶去哪里了？怎么还没有烧火做饭？”陈婆婆又问道。
王小康打开门，朝里指着，“奶奶坐在里面。”
天基本上灰下来了，一团黑影蜷缩在那儿。陈婆婆走进去，“咔嗒”一下，开灯。钨丝灯亮了，那团黑影站起来，直直地盯着陈婆婆看，王小康害怕，躲到陈婆婆后头。
“七秀啊，叫你人也不应，吓死人知道不？天这么黑了，要开始做饭。你不会饿，饿了也没事，但是小康会饿，他饿不得，到时候，明生回家，看到你没做饭，他一个男人家的，六十多岁在田里做完事情，还要给你们做饭，要累死他哦。”陈婆婆对着王小康奶奶说道。
王小康看着奶奶嗫嚅地说了句好，他知道奶奶这几天又犯病了。奶奶基本上隔一段时间就会迷迷糊糊，像今天这样，什么都不干，待在家里，或者坐在门口。当然她会饿的时候，就开始烧火做饭。
奶奶没有迷糊的时候，对他还是很好的。会带他去菜园里，会采摘几朵野花给他，有时候还可以捉到蝴蝶或者小蜻蜓给他玩，甚至还可以去田里和爷爷一起做事，分担农务。
爷爷告诉他，奶奶只是一段时间后会生病，不要怕她，那时候就不要打扰奶奶。
七岁的王小康记得，奶奶上一次生病的时候，也是静静地坐在家里，她突然间走到他面前，一直盯着他看，眼神就像是他在电视剧看到的坏人的眼光。突然，奶奶双手捂住他，嘻嘻地笑起来，还在念念有词：“我终于捉住你了，我终于捉住你了，我终于捉住你了。”王小康吓得想要挣脱开奶奶，可是奶奶捂得越来越紧，黝黑蜡黄的脸藏在半长不短没有扎起来的头发里。
他感觉奶奶就要把他吃了，都是骨头的手捂着他的后背硌着难受，而且好像自己有些透不过气来，就使出最大的力气挣扎，大哭出声，可是奶奶捂得越来越紧，奶奶嘴里更加振振有词：“哈哈哈，我终于捉住你了。”
王小康在摇头说不要的时候，泪眼蒙眬地看到陈叔来了，他是陈婆婆的儿子，拄着两根拐杖，两条腿半跪着跨过门槛，口齿不清地大叫道：“七秀，你、你快放开小康，不然我棍子打过来！”
她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他们两家人本来就住得离其他人家比较远，再加上平时村里的其他人都去田里做事，根本找不到人来帮忙。陈叔走过来后放下两根拐杖，用力掰开奶奶，王小康感觉到奶奶捂在他身上的力气越来越小，最终被陈叔挣开。
奶奶也用刚刚看他的眼神看陈叔，对他十分不满，陈叔虽然跪下来了，他手拿起拐杖，用力往地上敲击记下，对着奶奶说：“要是、要是你、你再敢这样子，对小康……”陈叔歪着的嘴噘得更高了，不对称的双眼，极其有气势地盯着奶奶说：“我真的会打到你身上。”说完又在地上敲击了一次。他虽然说话结巴，此刻却十分有气势。
小康站在陈叔身后，他的心还跳得很快，一吸一吸抽噎着鼻涕，他看到奶奶因为陈叔用拐杖大力地敲地恐吓她时，脖子倏然间缩了，低下脑袋。
王小康就跟着陈叔去了他家，平时奶奶生病的时候，经常会被妈妈欺负，妈妈会打她拧她，妈妈打完还会嘻嘻哈哈笑道：“不好玩，嘿嘿，一点都不好玩，她不和我一起玩。”
爷爷晚上回来后知道奶奶下午做的事情，恨恨道：“真想把你赶出去！”作势扬起双手，奶奶也吓得低头，不敢看爷爷，像是做好准备被爷爷打一样，可是爷爷扬起好几次的手都放下来。
爷爷混浊的双眼，又看着在灶台烧火处玩木头的妈妈，眼睛冒出水，呢喃地说着：“我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啊，摊上你们这一堆人。”
王小康心里很难过，比下午被奶奶捂着的时候更难过，“哇”地哭出来抱住爷爷：“爷爷别哭，我错了，我会听话的，我会听话的。”他认为要不是因为他发生这些事，爷爷也不会那么伤心。
爷爷轻轻拍着他：“康康乖，爷爷没说你。”
之前奶奶恢复清醒后，往往会不记得自己迷糊的时候干过些什么事情，这次好像记得，她像是讨好一样将捉到的蜻蜓放进透明的塑料瓶里面，送给他。怕王小康不接受，还一直观察他的表情。王小康犹豫，显然是想起前几天奶奶对他做的事情，那天后爷爷对他说：“奶奶之前是因为生病了，什么都不知道，才会紧紧捂着你，奶奶好了后，不要怕她，只是她生病的时候离远一点。”可是奶奶现在还专门去给他捉蜻蜓，对他还是那么好。他接过塑料瓶，奶奶咧开嘴笑了，他也笑了。
可是这一次她又犯病了，王小康还记得上回发生的事情，不敢和奶奶待在一块。陈婆婆也知道，不敢让小康和她待在一块，就带着他去了隔壁回她家，走之前还不忘叮嘱奶奶要做好饭。
03
王小康去到陈婆婆家的时候，他们家的灯开好了，灯光是白色的，亮堂堂。陈叔就在灯下坐着，拐杖放在两旁，脑袋往上望，嘴角下歪，露出不整齐的牙齿，哈喇子像是要趁机流下来，一只眼睛睁大往上翻，另一只斜眯着，显得面目狰狞，十分可怕。可是王小康一点都不怕他，他知道陈叔不是坏人。
王小康也顺着陈叔的眼光往上看，有飞蛾，还有虫子在灯下转来转去，都向灯管冲去。
陈婆婆往屋内的后面一间房走去，说是要去拿她去赶集买的梨给王小康吃，经过陈叔身边还念叨说他像神经病一样看无聊的蛾子。
“小康你来了啊。”陈叔看向他。王小康打完招呼，陈叔便像往常一样问他去干什么了，王小康和他说傍晚认识的字报，这时陈婆婆拿出来一个梨子，从水缸里舀出一勺水，到门口去洗梨子。“小康啊，你陈叔出生七八个月时哭闹不止也贴过字报，当初婆婆不晓得他是生病了，家里也没钱让他去治病，后来等到学走路的时候也走不起来，实在没钱，一直没去看，十多岁终于带他去了县城，那个医生说是什么小儿麻痹症，早错过治疗时机。唉，我和你说这个干什么，说了你也不懂。”她这个时候已经拿着洗干净的梨走进门，甩着梨上的水珠。
“妈，都、都过去那么久了，还说、还说那么多干什么。”他用下巴朝王小康示意，“吃、吃、吃梨。”
王小康接过陈婆婆给他的梨：“陈叔你要吗？我去切一半给你。”陈叔是他的好朋友，王小康很愧疚，今天只顾着自己玩，都没有来找陈叔。
“没事，我吃过了，不要，你吃。”陈叔笑着，上牙把下唇包得更紧了。
王小康见陈婆婆在砧板那边端盆洗菜，砧板上放着菜刀，他走过去，小手因为使不上力，拿菜刀的时候颤巍巍的，然后把梨切成两半。
陈叔背对着王小康，不知道他在干什么，陈婆婆还是听到梨切成两半，刀撞到砧板上发出“砰”的声响，她原以为小康是过来看她洗菜，所以没注意他在干什么。
“康赖子！”陈婆婆顿时声色严厉起来，“不可以乱用刀，要是不小心切破手咧！”
“婆婆，我晓得了。”王小康低下头，显然意识到陈婆婆生气了。这时，外面传来爷爷的呼喊声，简直是解救了他。“婆婆我再也不敢了，这半边梨给陈叔吃，我听到爷爷叫我回家了，先走了。”说完就拿起更小的那半，低着头钻出去。
他听到后面陈婆婆带着笑意地呢喃：“这个赖子真的是……”
王小康站在门槛上，看到爷爷把农具放在门口旁边，橙色的灯光洒在爷爷身上，他举起手中的梨，递向他的嘴边：“爷爷吃梨。”
爷爷笑了：“康康这么懂事知道给爷爷，爷爷不吃，你自己吃。”
王小康踮起脚，“爷爷你就吃一口嘛！”
爷爷双手从他腋下穿过，把他举起来，抱进厅堂，“都给你吃，要是真的想对爷爷好，就去给我舀一瓢水来给我喝。”
“好！”王小康挣开爷爷的怀抱，往水缸走去，拿起瓢，舀了一半的水给爷爷，顺手把那一半的梨放在水缸旁的砧板上。砧板上还有奶奶切好的青菜，她坐在灶台前烧火。
他将水递给爷爷，刚刚站在厅堂和内间小门之间的妈妈走过来，笑嘻嘻地盯着他，王小康乜斜看她一眼，没有理她。
爷爷接过瓢，直接喝水。王小康看到爷爷的喉结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自己特别口渴的时候就是这样子喝水，他想爷爷肯定很热、很口渴，他从墙壁旁的挂毛巾处拿到毛巾，放进木架子上的脸盆里，准备给爷爷清凉一下。“爷爷我去给你打水洗脸。”走到水缸处，妈妈看到他突然过来，赶紧捂住嘴，腮帮子在转动咀嚼，眼睛瞪大，接着转动眼睛。
傻子不知道吃了什么，相比较“妈妈”这个称呼，王小康更愿意叫她傻子，她对他而言，只是同住在一个屋子里的人，她和其他人的妈妈完全不一样。可是爷爷不让他叫她傻子，听到他叫一次傻子，就要拧他一次嘴巴。
吃，对呀，王小康想到，他看到砧板上的梨已经不见了，是她把陈婆婆给自己的梨吃没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吃他的东西，之前还会抢走他手里的。
王小康直接用手往她后背拍下去，“傻子，我让你吃我的梨！你还我！”接着两只手轮流拍着，傻子被打的时候，猜到偷吃东西被发现了，自觉理亏，没有转身、没有反抗。
爷爷走过来，显然已经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他抓起王小康拍打妈妈的手，王小康想要挣脱爷爷，嘴角瘪着，眼睛瞪得老大，眼角已经透红，就差眼泪落下来。
“小康别哭，我会说她。你不是要给爷爷打水洗脸吗？你去给爷爷打水，我会说她的。”爷爷放开他的手。
王小康还想挣扎，可是更不想让爷爷失望，他用手腕一抹鼻子一甩手，发出“哼”的声音，便去打水了。
他听到爷爷严厉训斥傻子的声音，叫她不要再抢自己的零食。王小康心里一阵得意，然而马上又烦躁起来，傻子记不得事情，下次有机会还会照样抢自己的零食，爷爷又不会打她，长不了记性。
他看到傻子低着头，脑袋一缩一缩。
奶奶就像个事外人，默默干着自己的事情，把菜炒好端起来，放在桌子上。
傻子闻到菜的香味，开始探头探脑。
“唉！”爷爷重重叹气，“吃饭吧。”显然是对她这样子没辙，垂下眼，从内往外挥挥手，示意她走。
傻子拿到自己的专属碗筷，这是之前爷爷买给王小康的，她看到了，耍赖哭闹抢过来的。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就差把手伸进菜里，爷爷此刻还在洗脸，她不敢乱动。
桌上有一碗青菜、一碗加肉的菜，有肉的菜是专门加的，她挑食，要好菜吃，没肉味的菜不吃。据说这是外婆要求，外婆经常隔一两个月来看傻子，外婆来的时候会带一些零食给王小康，当然最重要的是来检查傻子怎么样，有没有瘦了，因为她作为傻子的妈妈她知道，傻子无肉不欢。
其实王小康很好奇，为什么外婆不接傻子回去呢？这样子她就不用经常来看她了，当然，如果她被外婆接走了，其中最开心的会是王小康。
王小康在饭桌上慢慢扒饭吃，傻子大嚼大咽，她吃饭发出的声音在一片安静和偶尔的蚊子声里，显得十分刺耳。他感到一阵厌烦，越来越讨厌她。王小康赶紧吃完，去楼上拿自己的衣服，打井水洗澡。
04
王小康端着一把竹椅子，靠坐在门口，爷爷往他身边熏了艾草，便去忙自己的事情，爷爷唯一休息的时候就是晚上这一会儿，等他洗好澡，也会拿出竹椅坐门口乘凉，还会摇着一把大蒲扇，给他赶蚊子。
今晚的月亮不圆但是亮，月光洒下来，把他的影子拖得老长，他学过“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老师说看着天边的明月，想起家乡还有家乡的亲人，如果当你们思乡的时候，或者有想念的人，在月光下就可以吟唱出这首诗。
王小康没有思念的人，经常有人问他：“王小康啊，你想不想你爸爸呀？”“爸爸”这个词对他同样陌生，爸爸在外面打工，只有过年的时候回家。他很木讷，不说话，短暂的时间相处，并不能让他们有什么深厚的感情。也有大人这么说：“王小康，还好你不像你爸爸那么木讷、老实，你是个鬼机灵。”
村子也就那么大，基本上是熟人。平时村子里有些人聚在一块聊天，王小康从那里走过，会听到他们议论说：“这孩子可怜啊，没妈带，奶奶还是时而疯癫时而清醒。”
有的时候也可以听到解决王小康困惑的话，比如：“你说明生怎么那么拧呢，家里穷，儿子又不算能干，家庭又是那样的情况，哪有正常的好人家的女儿愿意嫁去他们家？隔壁大岭乡有人招上门女婿，那家闺女长得周周正正，最起码不是个傻子，愿意接受他儿子，也接受他的家庭。明生就是不让，说是不想要他们家孙子跟别人姓。生活都那么困难了，偏偏要花十万块买个小时候发烧烧坏脑子的儿媳妇，结果傻成那个样子，家里多了个要伺候的人。”王小康听不懂上门女婿是什么意思，但是知道了他妈妈为什么和别人妈妈不一样的原因，她妈妈是买来的。
王小康觉得自己不可怜，爷爷、陈婆婆、陈叔都对他很好，奶奶也对他很好，虽然奶奶偶尔发病。只是有的时候会觉得自己确实可怜，比如和同学吵架，对方会说他：“你是傻子的儿子，还是疯子的孙子，你是小傻子、小疯子！”也在妈妈抢他零食，或者偷偷拧完他，觉得自己可怜。王小康想要和爷爷告状，可是爷爷从田里回家，常常带着一身的汗水与灰，看到他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不想让他还要为别的事情烦心。不喜欢听到爷爷的叹息，也不想看到爷爷眼里的欲言又止。
那群喜欢讨论他们家事情的大人们，也没有那么讨厌，王小康还可以从他们口中听到爷爷不会告诉他的故事。他知道自己出生后，妈妈不肯给他喂奶，她觉得疼，只能喝奶粉。爷爷家里本来就穷，把妈妈娶回家的十多万块钱还有一部分是借来的，再加上他出生又要花钱，家里根本没有钱买奶粉。
王小康听到那些叔叔婶婶这样子说：“你们是不知道啊，明生真的狠啊，不怕死。家里没钱买奶粉，就想到去山里捉眼镜蛇，把蛇卖了买奶粉。你说眼镜蛇多毒啊，咬下去命都没有了。他就带着自己做的草药进山了。还好走之前告诉隔壁的陈婆说要去深坑那边捉蛇，晚上把康赖子放在她家，晚上要是一两点还没有回来，就是被蛇咬了，可以叫周围的邻居去找他。就这样，他带着手电筒、草药和蛇皮袋出发了。”王小康听得一愣一愣的，就像听一个惊奇的故事，可是故事的主角是爷爷。“陈婆说一晚上睡得不安心，等到两点多发现明生还没有回来，怕是出事了，就去找村里其他人，找了五六个壮年。在深坑真的找到明生，他被蛇咬了。大家背他回去，还好他自备草药，适当阻止了蛇毒，赶着把他送去乡里，打了血清，还好命大啊，后来大家给他借钱，暂时渡过了难关。”
说完后，对着在一旁听的王小康说：“康赖子啊，你以后要孝顺你爷爷呀！”
山村里的夜，白天的暴躁消失，夜有些温柔，爷爷也已经收拾好开始乘凉，他把家里的钨丝灯关掉，现在只剩下天上那道月光。
王小康主动要给爷爷按摩，爷爷穿着褂子和大短裤。王小康的手是肉肉的，一按一捏在爷爷的骨头上，还问爷爷舒服不。
爷爷发出满足的喟叹：“舒服啊，有个这么懂事的孙子，爷爷很舒服啊！”
自从知道爷爷之前腿被咬伤过，给爷爷按摩多加一道按腿的程序。爷爷的疤，在小腿内侧，那里有两个小窝堆起的褶子，干巴巴的。
他问过爷爷，这道疤是怎么来的。爷爷说不小心被蛇咬了，告诉他以后去田里最好带着根棍子，看到草茂盛的地方，要拍一拍，再走路，这就叫打草惊蛇。
王小康按完爷爷的腿，已经开始气喘，额头出了薄汗。
爷爷拉过他坐在椅子上，给他扇凉。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话，爷爷给他讲着村后面形如其名的仙桃山上发生的抗战故事，王小康告诉他今天去哪里玩。
明月已经高高挂在空中，王小康犯困，他们准备回屋睡觉，月光从大门处洒进明堂，一室光辉。夜静谧，蚊子都好像睡着了，听不见嗡嗡的声音，只剩下田中传来的一声声蛙叫。
05
王小康的漫长的暑假就这样开始。家附近的香樟树上的蝉鸣，紧锣密鼓地宣告着夏天到来。
田野里有层层翻滚的稻浪，除了莲花的清香，空气里还夹杂着一丝丝若有似无又挥之不去的汗液味道，这是南方乡村孩子的生活，漫长的夏日似乎在这里没有尽头。
酷暑即将来临，也意味着一年最忙的时候到来。
这里的村镇，绝大多数种着莲子作为经济作物，王小康没有像其他伙伴被限制在家干活，其他小孩不管你平时多么受宠爱，此刻都必须留在家里手动剥莲子。在夏天，王小康才是最被伙伴们羡慕的，平时和他吵架最厉害的同龄人，也想要讨好他，以期换得他帮忙剥莲子。
虽然王小康很闲，但是爷爷一点也不闲。他醒来的时候爷爷已经出门做事几个小时了，八点多吃完饭匆匆忙忙出去，中午烈日高挂才回来，带着一身的泥土，回家躲避两个小时的太阳又得出门，在大多数人开动晚饭后，他才回来。
爷爷偶尔匆忙时会忘记带水，家里有陈婆婆给的解暑草药，泡在开水中，等它凉下来，沁人心脾。只要是和爷爷有关的事情，王小康都会认真对待。他会戴上草帽，把凉下来的解暑水灌进大矿泉水瓶子，抱着它去找爷爷。
草帽太大，走一段路不是往前倾就是往后倒，往前倾就遮住前面的路，走在泥土地上容易绊倒，往后倒就是让太阳射进眼珠，明晃晃刺得眼睛疼。天气太热，抹去脖子上的汗液，又会滴入眼睛，王小康感受到眼睛的咸痛刺痒，恰好望向头顶上的太阳，有一种眩晕中的蒙眬感，还好距离爷爷割水稻的地方不远了。
爷爷看到他满脸通红大汗的样子，心疼地把他脸上的汗水抹去，此刻，爷爷自己还满头大汗来不及擦拭。他嘱咐王小康靠坐在打谷机旁的一点阴影里，王小康闲不住，会把遗落的稻穗拾起。爷爷叫他回家去，田里太阳太晒。王小康不愿意，要陪着爷爷，他知道自己来了后，爷爷晚上就会早点回家，就能早点让他休息。
早稻收割完，王小康像家里圈养的小粉猪变成了小野猪，黑得不成样子。
等晚稻种下，爷爷吃完晚饭和他一起坐在门口乘凉的时间少了很多。天气炎热，本来就很久不下雨，溪水水位很低，田边的小渠里的水更是少得可怜。禾苗本就晒蔫了，田里还没有水，这样子下去晚稻收成会大幅减少。这时候家家户户争水很厉害，小渠的水源被东家拦过去一点，被西家截走一部分。
爷爷晚上的工作就是要把小渠的水拦进自家稻田，这样子做完还不能走，还得在田里待上两个小时，等自家田水差不多满了再走。否则怕后面其他看水的人截走水，晚上禾苗没有水恢复不过来，第二天准得晒死。
王小康想要和爷爷多待一会儿，就央求爷爷带他一起去看水，爷爷往往是不答应的，当然十次偶尔有一两次可以成功，那样也是极好的，王小康也摸出规律，爷爷答应的时候，往往是天上月亮最圆的日子。
山里的月亮本来就大，亮起来的时候可以给爷爷和王小康照亮前面走的田径路，有时候都可以把手电关掉。月亮比太阳贴心多了，王小康觉得。“你看，爷爷，我们往前走一步，月亮也好像往前走了一步，我们要不要走快一点去追月亮啊？”
没想到爷爷会答应：“好，那我们就去追月亮，康康加把劲啊！”这时候，王小康感受到爷爷的步伐轻快起来，“走喽，追月亮去喽！”
“嘻嘻。”王小康迈起步伐，“追月亮喽！”
等到王小康气喘吁吁，月亮还是在他头顶的前面不远处，好像是他快一点，月亮也快一点，他走慢点，月亮也走慢点。
王小康感叹追不到月亮：“爷爷，我追过它很多次了，就是追不上它。”
爷爷说：“康康啊，其实不需要刻意去追月亮，月亮一直在那里看着你，就在不远处，无论你去了哪里，月亮都会陪着你，离你不远不近，会这样守护你。”
他像是听懂了爷爷的话，又好像没有听懂。
王小康的夏天就快要结束了，这意味着王小康要正式成为一名小学生了。他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暑假，妈妈像去年一样被外婆接走，而奶奶自从上次犯病后，整个暑假没有再犯。
当然，暑假结束，妈妈也要被外婆送回来，爷爷昨天打电话给外婆叫她把人送回来。
06
开学一段时间后，爷爷突然被电话叫去姑姑家。暑假的农忙前，姑姑来过爷爷家，她很温柔，还轻轻抚摩着自己的肚子，告诉王小康今年冬天过年的时候，他将有一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
这是姑姑第二次和他说，去年的时候，姑姑也说过年的时候会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可是王小康现在还没有弟弟、妹妹。
他预感到，姑姑又失约了。上次爷爷就是这样突然被叫去姑姑家。一两天后，又听到那群大人在讨论说姑姑的孩子没了。晚上爷爷没有回家，王小康在陈婆婆家过了一夜，还教陈叔今天在学校里新学的字。
第二天他去上学，经过那群大人常坐着聊天的地方，有端着饭还拿着筷子指点说道的，他们说姑姑遗传了奶奶，也是疯子。“可怜啊，明生的女儿长得那么漂亮，又能干又温柔，怎么就遗传了她妈，也是疯子，经常犯病。如果不是脑子有问题，怎么会嫁去那种家庭哦，你们没看过吗，她老公因为以前有羊角风，没人看着跌倒伤了脑袋，搞得走路一瘸一拐。听她那边村的人说，她婆婆经常磨她做事，怀孕还要她去砍柴，老公不开心了就会用棍子打她。我们这边的妇女主任看她可怜也经常去交涉，那边也会做思想工作，可是妇女主任一走，又被打得更狠。”
一直萦绕在王小康耳边的是：“真可怜啊，真可怜哟，明生怎么就那么倒霉摊上这样一群人。”
王小康想起温柔的姑姑，他见过姑父，凶神恶煞，看他的时候，那种眼神令王小康很不舒服，总觉得那像《西游记》里面妖怪的眼神，而他又没办法为姑姑做什么。
不知怎么，他紧握双拳突然间朝那群人大喊：“我爷爷才不可怜呢！我姑姑也不可怜！”边抹着眼泪边朝学校跑去。
放学回家后爷爷已经在家，奶奶提前准备好饭菜，他什么都没有和王小康说，王小康看到爷爷那双本来就暗淡的眼睛，充满血丝，可是什么都没有和他说。他想让爷爷多休息一会儿，可是没多久，那些从农田里做事回家的人，走来一拨又一拨，想要从爷爷口中问出话。
爷爷的笑很勉强，傻子像是感受到不一样的氛围，不敢嘻嘻哈哈，都安静地坐在那儿，奶奶在灶台前无声地抹着眼泪。
王小康知道他很累了，就在第五拨上门问消息的人到来之前，叫爷爷去床上睡觉，爷爷又叹息了，他摸摸王小康的头，就回房去了。
王小康搬好椅子在收拾好的桌面上开始写作业，傻子没有打扰他，静静坐着，感到无聊后，也回房里睡觉。月亮还是静静挂在天上，洒下一堂光辉。
王小康慢慢也知道，他们家的所有的事情，终将会过去。
一个月后姑姑来了，她还是那么温柔，没有抱怨，眼睛还是那么亮，他叫姑姑不要再回到那边去了，姑姑看着他笑：“我不回去那儿我去哪儿啊？”“姑姑留在这儿吧！”王小康说道。
姑姑只是笑着，看着他，嘴角翘起来，不说话，最后还是回去。
直到收割完晚稻，终于到了爷爷最闲的时候，这个时候他可以晚点起床，坐在门口晒太阳。王小康可以在午后，给他用纸卷好一根旱烟，看他吞云吐雾，爷爷的脸颊会隐藏在烟雾里面，那是爷爷一年最惬意的时候。
寒假后，即将过年，爷爷会带着他去乡里买年货。他看到乡里有一条宽阔的水泥大街，两边房子的一层，里面有卖衣服的、卖鞋的。门口摆了很多年货摊子，有果子、番薯干、干豆子，还有他很喜欢的米糖，黏牙但是有嚼劲。
爷爷还会帮他买好新年衣服，运气好的话，碰到卖冰糖葫芦的，爷爷会主动给他买上一串，他带回家炫耀给同学看。傻子看着冰糖葫芦流口水，碍于爷爷在那儿不敢抢，王小康看着她的眼神，还是会不忍心，给她两颗。看着她拿到后狼吞虎咽的样子，忍不住叫她慢点吃，小心被果核呛到。
他也会哄着爷爷吃下一颗糖葫芦，感觉比自己吃的时候还甜。
相比较其他伙伴，王小康对于过年没有那么热衷。因为他们在期待爸妈回家，王小康很少会想起爸爸。
半个月一次的电话，爷爷拿起话筒叫他接过，他不情不愿。因为那边只会和他说，要好好学习，要照顾好自己，要照顾好爷爷奶奶。当然他之前也会说，要照顾好你的妈妈。王小康顶回去：“我凭什么要照顾那个傻子，别人都是妈妈照顾小孩，而我要照顾她。”故而把电话挂掉。
王小康的爸爸小年夜前回来，他沉默寡言，唯一多说话的场合就是在饭桌上，会主动照顾傻子，对她说：“吃慢点，不要那么快，没人和你抢。”
元宵节他再次出门打工，他在这个家留下的痕迹只有傻子变得白胖又干净的脸。
他想，其实爸爸还是留下一点什么的，元宵节的时候村里有舞龙灯的活动，这个时候村里会有从其他地方赶来看龙灯的人，人多，热闹。
王小康吃完晚饭想要赶去看，已经站在门口准备出发了，可是爸爸叫住了他，他牵着傻子出门，傻子出门时候磨蹭，也要像其他小孩子一样拿着一盏灯笼出门。王小康站在门口不耐烦：“你们快点啊！”所有的怒气，在爸爸牵过他的手后，瞬间烟消云散。
爸爸另一只手牵着傻子，这个时候她已经看上去不像傻子了，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看着手里的灯笼，她满足地笑着，眼睛那么明亮。爸爸走在中间，大手牵着他们两个，此刻才好像真的是一家人。
07
拜完年后的姑姑在春耕前再次来过家里，她告诉王小康，这次不要下次过年，等到他升二年级，真的会再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
王小康半信半疑，只是春耕开始后，爷爷再次去了姑姑家，姑姑又受到那家人的欺负。他本来以为姑姑又要失信，但这次姑姑没有失信，只是却带来一个更不好的消息。
爷爷在晚上骑电瓶车回来的时候，因为脑子太乱不小心从马路掉入深坑里，村子里的人本来就少，晚上鲜少有人回去。他没有手机，掉下去两个小时后才得救，送去乡里时发现尾椎骨已经被摔断，有瘫痪危险，要赶紧送去县城医院做手术。
王小康怕疼，平时跌倒蹭破皮，会揉上一阵子。爷爷不愿意去县城医院，坚持要回家。
后来吧，他听到那群大人在讨论说，当初明生要回来的时候就该知道事情不对劲了。都以为他是因为家里没钱，存了那样的心思不去大医院治疗。而且家里要春耕，住院的话那些田地都要废弃。他太狠了啊，知道自己花一大笔钱还治不好，以后日子都要瘫痪在床，为了不拖累这个家，居然喝农药自杀了。
王小康又想起那天中午放学回家，爷爷被送回家，伤口只是简单包扎处理，来了很多人看他，带头的还是村长，见他这样子说了一些安慰的话，并拿出装着钱的袋子。村长一直叫爷爷要去医院看病，“明生啊，先去看病，不要担心钱，我们可以先借给你。”爷爷一直拒绝，可能是因为疼痛，嘶哑得发不出声音。他精神已经很不好，村长把钱交给刚刚赶回家的爸爸手里，他们就走了。
王小康一直在爷爷身边坐着，他忍住不哭出声音，怕吵到爷爷。爷爷要求他去上课，他不肯，可是爷爷一直坚持，声音更加无力。
他后来很多次想过，他当时要是不听爷爷的话就好了，他挡不住爷爷的要求，去学校上课。在教室里心一直在狂跳，突然，心在某一刻跳得像要从口里吐出来，眼泪一直哗哗往下流，没多久，下午来过他家的叔叔就来找他，“康赖子快点收拾书包回家，你爷爷走了。”
他不知道走了是不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他飞奔着回家，就像是夏天追月亮的那个晚上，他想追到月亮，可是他跑得越快，月亮也跑得越快。
他永远追不上月亮。
他奔到家里去往爷爷的床上，爷爷的脸已经被蒙住，旁边有个长辈说：“掀开让康赖子看他爷爷最后一眼吧。”
他看到爷爷乌黑的脸，还有一股浓重的农药味。爸爸还是木讷地站在一边，而傻子像是犯大错一样，蹲在角落里。他突然跑向傻子，“都是你，都是你这个傻子！为什么要拿农药给我爷爷喝，你为什么要毒死他！我要打死你，我要打死你！为什么死的不是你是我爷爷，我要打死你！”
傻子也呜呜哭起来，没有反抗。
听完那群人讲话，爷爷的后事基本上料理得差不多了，一直沉默的爸爸在料理这些事情，陈婆婆也一起帮忙，奶奶好像很冷静，她也帮了不少忙。
晚上爸爸把家里的田地转租出去，过几天王小康就要离开这里去和外婆一起住了。爸爸准备带着妈妈一起去打工的地方，一边打工一边照顾她。
王小康问：“那奶奶呢？”
“奶奶就让她在家里，陈婆婆会照应她。”爸爸说。
王小康静静地说：“爸爸，你不带着奶奶一起出去吗？或者奶奶和我去外婆那儿，还有我也可以和奶奶在一起的，我可以照顾奶奶。”
“小康别闹，陈婆婆会帮忙看住奶奶的。”爸爸声音哽咽。
“可是，可是……”王小康又犹豫。
“没有可是。”爸爸强硬起来，“快去睡觉。”
王小康开始在新的学校读书，也渐渐适应在外公外婆家的生活，可是他再也没有见过那天晚上和爷爷一起去看水遇见的大月亮。他开始喜欢上李白的《静夜思》，姑姑真的在他二年级的时候生下一个弟弟。
过年的时候，爸爸带着妈妈去接他回家。
奶奶也不在了。
那天爸爸打来电话告诉他，奶奶本来一直好好的，突然发疯，出门去了。陈婆婆等到晚上看家里灯没亮，托全村的人去找，都没有找到。
王小康知道后闹着要回家找奶奶，外婆拦着和他说外面有拐子，他倔起来，说即使有拐子也要去找奶奶。外婆抱着痛哭的他，说：“乖孙子，你孝顺奶奶，我明天找你舅舅带你和我一起回去。”
可是回去后奶奶还是没有回来，他和外婆在家里等了一个礼拜，没有等到奶奶，有人说她去外村了，有人说没有看到她的影子。还是陈婆婆劝他回去读书：“你奶奶一回来，我就打电话告诉你。”
过年时，王小康坚持要回来，爸爸原先想要带着妈妈和他在外婆家过年，王小康说：“要是奶奶过年回来了呢？”
爸爸便同意回家过年。他们离开后，那边只剩下陈婆婆和陈叔住在那儿，陈婆婆一直愧疚说自己没有照顾好奶奶，一声又一声叹息。“妈，你尽力了。”陈叔安慰。
“对啊陈婆婆，你已经把奶奶照顾得很好了。”王小康说。
月光照明堂，陪王小康看月亮的人已经不在了，可是月亮还在天空挂着，不远不近，没有离开，没有走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