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人们向往海,听说站在海水里,碧浪会洗涤心灵,海风会带来清明,河市人大部分人都会抽空去到位于宁城的海口,站在大浪前放声呐喊,释放压力。
“大海啊,请带走我吧,我过得不如一条狗啊。”
“大海啊,自由的代表!”
如今,大海来了,来得轰轰烈烈,惊天动地,那些想要拥抱大海的人如愿以偿,可是再泡在海水里的时候,他们再也笑不起来,海水带来的,是无尽吞噬,无尽淹没,是一条肆意剥夺生命的浊流,那些美丽的传说再也不存在。
迷茫的人们站在码头,看着那堵水墙,浪尖上那道模糊的身影映入眼帘。
周朝露蹲在海水边,他没有跟随人们的目光看向水墙,即使看过去,他也很难看出那个日思夜想的女人坐在浪尖上,因为今天,他把眼镜落在了家里。
人群中,只有一个人在不停地用渔网捞出浮在水面的食物,装进了麻袋里。
这场灾难不知道要持续多久,也许到明天结束,也许永远都不会,他只能多做些准备。
“周老师,你考虑考虑吧,现在学院急需像你这样的人才。”一直跟随在周朝露的丁贺掸了掸落在衣服上的烟灰,往忙得不可开交的周朝露面前递出一只烟,他自己又点了一支,吸了两口,然后在浓重的烟雾中剧烈地咳嗽着,“这座山上所有的研究人员加起来总共三十多来人,而生物学家更是寥寥无几,也许,现在只有你能解开这种怪物的身份了。”
“什么怪物?”周朝露扭头问道,没有接那支烟。
丁贺哑然,合着自己跟在他背后说了一路,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满脸胡茬的高瘦男子有些恼火,“周老师,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把自己精通的学术掩藏起来,但是如今这个情况,请你好好听我说。”
周朝露若有所思,从一个小男孩手里抓过一包薯条,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里,然后钻进了拥挤的人群中,逃之夭夭,只剩丁贺和还没反应过来的小男孩四目相对。
周朝露远离人群,找了一处能看清整个码头的地方坐下,吃着抢来的薯条,看着那个高瘦的男子被一名妇女揪住衣领,自言自语道:“生物,生的物?”
在这处临时搭建而成的码头待了一个下午,周朝露看了看天边与海平线同行的太阳,又看了看手表,五点十分,比以往快了一个多小时,湛蓝色笼罩着目光所及之处,“是现实,还是梦幻?”
“周老师,你就不想解开这一切吗?”丁贺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周朝露身后,梳理一番被妇人抓乱的头发,摸了摸后脖被抓出血的伤痕,他半开玩笑,“不出一个月,弹尽粮绝,这座山将会上演一场人吃人的大戏,到时候我被人分食,希望你能下得了嘴。”
“你真烦!”周朝露一脚踢开脚边的石头,向丁贺伸出手,“手机给我,我给人打个电话。”
“电话?”丁贺苦涩地笑了笑,“你还不知道吧,昨天我收到的最后一通电话就是在市电信局的朋友打来的,他告诉我,我们的信号塔已经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敌人封锁了我们的消息,现在的我们,伸手不见五指,不止河市,整个宁省,被撒下了一张大网。”
看着被随手扔在地上的手机,周朝露难以置信地看着丁贺。
丁贺一言不发地看向不远处的水墙,问周朝露,“周老师,现在有兴趣了吗?”
“回家吧,家里还有点酒。”
回到家,周敬水闷闷不乐地站在店门口,店内的乐器依旧没有蒙尘,干净整洁地摆放在货柜里,只是新开张没几天的店,算是彻底亏本了,再过些天,这些货物就要被当成柴火烧了,环绕整个山腰的花街只有零零散散几家店铺在开门做生意,店主们谁还奢望生意兴隆,只不过做个样子,假装生活还在继续。
周朝露回到店里,看了一眼百无聊赖的周敬水,问道:“阿生和朝水呢?”
“被吴大眼叫去了,那老色鬼每天都过来,看得我浑身鸡皮疙瘩,爸,你能不能让他滚远点?”周敬水撇了撇小嘴,郁闷道。
“人家现在可是救世主,我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有什么能力,况且眼睛长在别人脸上,他想往哪里看就往哪里看,我管不着,不过但愿他只有那个贼心没那个贼胆,不然他真会消失的。”周朝露轻轻揉了揉这个初成少女的小脑袋,微微一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河市生物工程学院的丁贺博士。”
周敬水头也不抬,哦了一声,盯着地面陷入沉思。
丁贺报以微笑,在周朝露的带领下走进了乐器店里的小房间,小房间不再像开业那天宽敞,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食物,在角落里,有一张桌子,用来存放各种厨具,周朝露从杂物堆里找到两个杯子,然后往里倒满廉价的哈啤,“还有得喝。”
丁贺一点也不客气,一口喝完,又索要第二杯,周朝露干脆把整瓶递给他,“说吧,怎么样的怪物。”
“一知半解。”丁贺是个老烟鬼,抽完一包烟只需要三小时,进到小房间不到半个小时,他已经点燃了第四支,烟雾缭绕在这个狭小的空间,沉闷的空气让人不适,“是一种可以操控人类并将身体水化的高纬度生物,拥有高度智慧,根据目前研究所知,暂时认为这种怪物的中枢神经是由最海里含量最高的锂元素中和大量混合微粒子组成的,当然不排除卫河里的微生物被化工污染,基因突变,从而产生高智慧的生命体。”
“微生物基因突变的特性你又不是不知道?”周朝露顿了顿,“由化学引发的基因突变速度快,时间短,频率低,简单来说,它们活不长的,更别提什么高度智慧了。”
“你还是跟我说说这次海水倒灌的原因吧。”周朝露一屁股坐在房间里唯一一张椅子上。
“宁城生态工程院的报道中,提到了天文大潮,因为涨潮那天正好是初一,也有的人说宁城人超量开采地下水,造成地面沉降引起的,从宁城入海口到我们河市,全程七百八十公里,按照潮力推动计算,海水至少需要三天才能冲到河市,可是从宁城发布的紧急通知到河市得到消息之后,才过了一夜,河市就被完全淹没了,所以这一次如此毁天灭地的海水倒灌现象,不能用常理来推断。”
“屁博士,什么都不知道,得亏你被评为河市最年轻博士那天我还为你高兴呢。”周朝露脸色难看,起身动手煮起泡面,“不过的确不能以常理对待,不过水位线已经有好几天没有上升了,看来大象山暂时安全。”
丁贺看到周朝露一副得过且过的神情,难掩失落之色。
“液体温度越高,水分子运动越剧烈。”周朝露没有在意丁贺的神情,用筷子搅了搅锅里沸腾的开水,“按照整个宁省地理位置来看,是不存在板块交界处的,也就是说火山爆发的可能性为零,在这种情况下,海水还能运动得如此之快,只能是人为升温,但是人为的话,想要让海水的温度变得那么高,只能投下原子弹了。”
“原子弹?就算没亲眼见识过他的威力,但我想它的杀伤力不至于让整个河市毫无察觉吧。”丁贺笨拙地说道。
“是啊,如果是深海里的原子粒有意向地进行核聚变呢?”
“这?!”
晴天霹雳,丁贺张大嘴,想说话,却如鲠在喉。
“你们政府派的军队太仁慈了,吴大伟这样的人,就是一只鸡,更大的猴还在后面呢,如果不以雷霆手段做了他,不用等什么弹尽粮绝了,这几天难民陆陆续续涌入大象山,,指不定哪天怪物没出手,人们就开始自相残杀了。”周朝露突然转移话题。
“徐老首长就是太善良了,真要对花街动手,子弹打穿可不仅是花枝。”丁贺无奈道。
“养虎为患。”周朝露嘲讽道。
丁贺还有许多问题要问,但是看到往里探头的周敬水,他把话头咽了下去。
“爸,咋不给丁博士也盛一碗?”周敬水走到锅前,边给自己碗里盛面边数落周朝露,盛满后没有再盛第二碗,蹲到周朝露身边大快朵颐起来。
丁贺哈哈一笑,向周朝露弯腰请求道:“周老师,请为宁城献出你的力量吧。”
明明很诚恳的要求,在周朝露眼里却一文不值,他逃避丁贺的目光,低下头吸着面汤。
倒是周敬水很不以为然,她看了一眼不修边幅的丁博士,联想到历史老师说起古代文士的不羁与放荡,说他们不怎么在意自己的边幅,大概跟眼前这位博士一个样吧。
“爸,你看人家多有诚意,要是能帮上忙的你就搭把手啊。”周敬水的吃相跟周朝露一个样,狼吞虎咽的样子十分神似。
“没空。”周朝露瞪了一眼周敬水,“好好吃你的面。”
丁贺就这么一直躬着身,直到周朝露吃完第二碗面,他才缓缓开口:“黄戴法现在就关在绿衣街临时政府的大楼里,如果周老师答应做我们的顾问,我可以请求杨局长让你见他一面。”
“我为什么要见他?”周朝露终于抬起头,不过仍是一副不感兴趣的样子。
丁贺知道面前这个男人动了心,他站直身体,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埋头吃面的周敬水,咳嗽了一声。
周朝露轻轻拍了拍周敬水,“去外面吃去,别让人闯进来了。”
周敬水含糊不清道:“他们没有自己的家吗?”
多么愚蠢的问题,他们有家,就在面前这片汪洋之下,可是他们回不了啊。周朝露回答不了,看着周敬水的背影,仿佛她还是那个当初刚学会说话时叫自己一声爸爸的小女孩,时时刻刻需要自己的保护。他总跟她说,大水明天就会退去,到时候一切都会恢复原样的,可是一日复一日,明天又明天,大水就停在了山下,不退不涨。
他给不了她交代,只有最可悲的乐观。
等周敬水顺手关上隔间的门,丁贺看了一眼陷入沉思的周朝露,苦涩地笑了笑,“周老师,在听吗?”
“说吧。”
“我们知道你女儿的亲生父母是谁。”多随意一句话,却像晴天霹雳一样炸在周朝露的心里,接下来的话让他更加反感。
“我已经做足了功课了啊,他们要来了,要把你最疼爱的人从你身边抢走。”丁贺意味深长地笑着,这个不修边幅的男人,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眼镜,戴了起来,“其实从一开始找到你,我就没想看清你的脸,对于我来说,虽然一个罪犯拥有着可以拯救人类的学识,可是他没有那个胆识与动力,他还是那个畏首畏尾的罪犯,适合躲在黑暗里打着自己阴暗的小算盘。”
丁贺拉开门,冰冷而苦涩的海风吹在他冷酷的瘦脸上。
“想清楚了就到绿衣街找我吧,周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