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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继续爱吧

1

端木亭亭要搬家了。

丢了工作以后,端木亭亭陷入了经济危机。美国这两年经济危机日益严重,餐馆东家倒西家关,端木亭亭找了这么些天,只找到了一个洗碗的工作。开始她不愿干的,洗碗是餐馆里最脏最累挣钱最少的活儿,在餐馆当服务生一个月小费能挣两三千元,而洗碗只能挣一千多元,一天下来手都泡囊了。一般只有刚到美国没有任何打工经验的人才会干。可端木亭亭又等了一两个星期,还是没别的活儿,只好咬牙把这洗碗的工作接下来了。

收入骤减,端木亭亭没法在这里住了,她必须要找一个更便宜的住所。年近四十的端木亭亭是东北一家企业的小学老师,整个企业倒闭,她也下了岗,是花了二十万人民币托人以“政治庇护”的缘由办到美国来的。现在每个月还要还钱。她在国内结过婚,有一个十岁的儿子在东北外婆家带着呢,每月都要寄钱回老家养儿子。经济压力非常大。这里每月三四百的房租吃不消了,她准备去住大通铺,六个人一个房间,每天十块钱租一个床位。她找了一个上夜班的女人,两人合租一个床位睡觉,每天只要五块钱。更好的是,这个大通铺靠近餐馆聚集的商业区,不需要开车去上班,现在美国的汽油天天涨价,卖掉汽车,节省了相关的保险费用和汽油费用,是很大的一笔开销。

谢桥舍不得端木亭亭走,她对美国生活一无所知,很多都要靠端木亭亭指点,虽然没有更深入的精神交流,两人一起也是个伴儿。况且每月增加的几百元房租也让她有些吃不消。但是,能说什么呢?也只好让她走了。

除了一箱子衣服,端木亭亭也没什么好搬走的。谢桥送端木亭亭到了她的新居所。这根本不是个旅馆,而是私人居所改造的。地上铺了地毯,但已是人为的黑,孙悟空的火眼金睛都看不出原初的颜色。每个房间都挤得满满当当,比学生宿舍更加热闹。间间房门都大大敞开着,人到了这份儿上,便毫无隐私可言。隐私好比情趣内衣,为增添做爱情趣时,穿穿也无妨,取个乐子,可情形紧迫时,穿这劳什子干甚?多此一举,反正要脱掉的,到底是个多余的东西。

对面一个屋全是男人,个个短裤小背心,见来了女人,都探着头直勾勾看过来,看过来后眼睛就都长在了两人身上,再也移不动了。谢桥打望了一眼,发现端木亭亭算是这里最年轻的女人了,那些歪着倒着在铺上的女人,大都四五十往上。她们的衣着和男人们一样,也都相当凉快,节省衣料,裸露的效果并不是为了炫耀性感,正好相反。在这里,女人的性别特征和羞耻心也是情趣内衣,完全是个多余的东西。

这种男女混杂的局面让谢桥有些担心。端木亭亭虽谈不上多么有姿色,毕竟年轻,从那些男人直勾勾的眼神可以看出来。谢桥在国内监狱采访时,在那些十年没有嗅到过女人味儿的重刑犯身上看到过这种眼神。端木亭亭却轻松:“这种地方最安全了!白天晚上随时挤满了人,就算想强奸,有条件吗?又不是演A片。”

谢桥看看这些被迫成为柳下惠再世的男人。早听田二麦说这些成为黑户的男人最可怜了,女人怎么说总有个奔头,混上一两年找个说得过去的美国公民嫁了,也就脱离了苦海。女人只要肯放下身段,总是有人要的。而男人,就算你貌似潘安,也极难有美国女公民来搭救你,很多男人在这里一住七八年,连个女人影子都捞不着,就在这自己圈就的牢房里蜷缩着直到离开——离开美国,或者,离开人世。

在国内的时候,人们对能够漂洋过海到达美国的男人都又羡又妒,一想到美国就是花园洋房、香车美女,会想到有这样一帮过得比大陆民工尤为不足的中国男人吗?民工一年到头好歹有个与老婆团聚的日子,走在自己的国土上,也不会担心有移民局清查你的黑身份而把你遣送到外国去。

这么多的中国人奔着天堂而来,结果一直住在地狱。

两人去一家中餐馆吃顿饭,算是惜别。两人都没有心思下筷子,都有些失神。谢桥比端木亭亭更为恍惚,手像患了帕金森综合征般不听使唤,不断碰翻筷子碟子,最后,竟把桌上的一罐辣椒油泼翻在地。看着暗红的辣椒油在地上流淌,就像电影镜头里女人在浴室里割腕后,那一地的暗红蜿蜒……

端木亭亭突然把筷子一摔,哽咽地说:“妈的!怎么都混到了这地步!我儿子在学校里到处夸耀妈妈在美国如何如何,大家都以为我成天过得像美国大片似的,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谁想到我过的是这种猪狗不如的生活!”

“为什么……不回国呢?”谢桥真的不解。如果她是端木亭亭,早就卷铺盖回家了。干吗在别人的国土上受这闲气?

“回国……又能干什么?我这样的年纪,又没什么专业,找不到什么好工作,干体力活儿还是在美国挣得多些。我在这边再苦,每月寄个几百美元回国,还是能让我儿子过得像个贵族。他吃穿可都没比别人差的。”提起儿子,端木换了满脸柔情,“我在这边熬着,总想着有一天找个男人嫁了,有了身份,再把儿子接过来,什么苦都值了。”

难道女人到了美国,唯一的康庄大道就是嫁人吗?在这生存至上的美国,婚姻已成为一种手段,一份职业,一种生活。爱情,爱情被挤占到何等不堪的位置!自己呢?说是不曾对那人有过痴心妄想吗?哦,也是有的,但若只是这功利的想法倒好,也不会有这满腹的怨屈痛楚!

“你想嫁个什么样的男人?”

“美国公民,愿意娶我。现在我这个样子,还能有什么条件?”端木亭亭看着自己茁壮的腰身,苦笑,“当年在东北我也是一枝花呢,又会唱会跳的,不知多少男人打主意。当初敢离婚来美国,也是因为自信呢,找个男人还不容易?结果真没那么容易,这里的男人猴精着,占完便宜就跑,谁愿意拖一个包袱。这美国的倒霉日子过得,天天打苦工,熬成了这个样子!”端木亭亭翻出手机上的一张照片给谢桥看,照片上的女人双手合十做祈祷状,鹅蛋脸,挺秀的鼻梁,眉宇间有隐隐的忧郁和傲气,比谢桥的五官更有实力。谁敢说这不是一个标准的古典大美人儿?

“这就是你出国前的照片?”谢桥震惊坏了。几年时间,美国能把一个如此清纯靓丽的女人摧残成这般模样?真真是“毁”人不倦啊!

“是啊,来美国几年没买过一件衣服,没用过一样化妆品,头发都自己胡乱剪,还不就成了这样子。说实话,我都好久没在镜子里看过自己了。男人嘛,其实有一个我看着倒挺合适的,只是,唉……”

“谁呀?”谢桥机械地问。

“你认识的,田二麦。他心眼儿不坏,又是美国公民,还有家餐馆,一直没结过婚,对我来说,很合适了。从前他对我也还有点意思的,最近……”端木亭亭满脸怨尤。

谢桥有些心虚,不知端木亭亭可否察觉田二麦追求她之事,却原来,各人有各人的眼泪,你恋着他,他恋着她,每个人都为情所困,都在惦着自己得不到,不属于自己的。

谢桥满心苦涩,起身去洗手间。这家餐馆不大,洗手间还是不小的。谢桥进去之后,左看右看总觉得哪里不对,墙上似乎多出些什么东西。又想不明白,她的脑子似乎锈住了,转得特别慢。一个男人迫不及待地冲进来,解开裤扣就准备掏出家伙,猛然看见一个长头发穿裙子的站在屋内,他愣了,手悬空停在私处,寻思自己是否具备被性骚扰的实力,半晌,终于决定发出女人被强暴时的惊恐尖叫声……

谢桥冲出男洗手间,甩了足够多的小费在桌上拉着端木亭亭狼狈逃窜。

谢桥把自己紧紧锁在屋里,生怕自己出去再惹出什么乱子。不但丢人格,更恐丢国格。每一个到美国的中国人多少都该为自己有意无意所代表的中国形象负责。

她在屋里茫然地转来转去,一颗心空空荡荡,也不知去了哪里。心脏紧缩成一团,不是具体的疼,而是一会儿跳得过猛过激,一会儿又跳得衰弱微颤,她不得不紧紧捂住胸口,以防那心脏跳得过猛蹦出胸腔,或是过于衰弱而停止工作。她胡乱找些药往嘴里送,拧药盖儿的手一直在可怕地颤抖着,像风中一片枯黄的落叶,即将飘零。她奇怪地把手举到眼前,晃几晃,似乎不认识这是自己的手,它怎么会像患了帕金森综合征的老年人那样控制不住地乱抖呢?

谢桥吃了安定躺在床上。

“好伤心啊。”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她吓了一跳,左右四顾,鬼影子也没有一个。

她惶恐地继续闭紧了眼睛。“好伤心啊!”女人的声音又响起来了。真见鬼了?她惊悚地用被子捂住头,仍挡不住那幽幽的,似人似鬼的轻叹:“好伤心呢……”她猛然发现,原来这声音竟是从自己的嘴里无意识地发出的!

“好伤心呢!”这一次,她歪着头,清楚地又说了一遍。奇怪,随着这声有意识的叹息,她胸中那堵得乱七八糟的疼痛竟似减轻了一分,于是,她大声地说了出来:“好伤心啊,好伤心啊,好伤心啊……”

一遍比一遍大声,一遍比一遍铿锵,连说了几百上千遍,疼痛从她心底里尽数喷涌,流了她满脸。

2

“叮咚——”

似太古洪荒传来的声音,遥远、空旷、雄浑。这声音和死亡般暗沉的睡眠拉扯着,吃了六颗安定的谢桥止不住地要继续跌入睡眠的黑洞,那声音却不屈不挠地,非要把她拖出来。如此拉扯僵持了几分钟,谢桥终于手脚并用,昏昏沉沉地从洞里爬出来了。

谢桥穿着睡衣,摇摇晃晃地穿过客厅,拉开房门,一个黑黝黝的人影奄奄一息地靠在门边的墙根儿上,头发蓬乱着,全身似患了软骨病般的瘫软无力。他绝望地把两只手朝谢桥伸过来,就似即将溺毙之人对拯救者伸出的那双求助求生的手。谢桥别无选择地把这手接过来,拉进屋里,这才发现,短短几天,他整个人竟似完全脱了形!

仍是看电影时穿的那件黑T恤,当时胳膊胸脯都撑得满当当的,鼓胀的肌肉呼之欲出,可如今竟成了袍子,挂在衣架子上直晃荡,头发朝天立着,一张枯槁的脸透出挖煤工人的色泽,神情更是沮丧颓败。谢桥以为这些天自己在地狱,岂知他更像刚从阎王殿里爬出来!怎么了?出车祸了?患绝症了?谢桥慌乱想着,六十颗安定都挡不住她彻底醒了!

设想过无数种见这负心郎的情形,娇嗔怒骂?数落抱怨?扑进他怀里委屈痛哭?还是干脆扮酷抱臂不理?万没想到是这样一种情形,他比你憔悴十分,他比你痛苦万倍,你患的是感冒,他得的是癌症晚期,你这病固然也是病,可还说得出口吗?他比你更需要肩膀,更需要同情和安慰。

谢桥把他让到沙发上,倒了一杯水,别无选择地忘却了自己的痛苦,承担起知心小妹的角色。嗯,别急,有话慢慢讲,到底怎么回事?

“谢桥,家里出事了!”他孤苦地抱住头,半晌,终于开口了。

出什么事了?谢桥脑子里急速运转,公司破产了?兄弟患绝症了?父母去世了?……

“田小麦,田小麦出事了……”

田小麦?田小麦是谁?哦,他的妻子,病了?出车祸了……她脑子里灵光一闪,不知怎么地脱口而出:“她怀孕了?”

话出口,她沮丧万分,觉得自己怎么跟小报记者似的,热心于不着调的八卦,口无遮拦。什么话嘛,怎么可能!

萧雨山愣了半晌,凝重地点点头。

谢桥完全不敢相信自己脱口而出的八卦猜测竟然被证实回答正确。她多么渴望自己答错了。

可难道这竟是真的?

怎么会呢?不是早已经分居了吗?不是刚提出离婚吗?她的嘴唇困难地翕动着,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萧雨山絮絮地解释说,完全是一次偶然,一次意外,怎么就那么巧呢?结婚那么多年了都没有怀孕,这怎么可能呢?还以为她是讹自己的,可竟是真的!就在自己刚刚决定和她离婚,刚刚决定追求谢桥的时候!

“谢桥,你可以相信我吗?你可以原谅我吗?如果你不能原谅我,我就再也没脸见你了!可我那么那么爱你!”他抬起头来,神情那么无辜,那么诚恳。一个“爱”字把谢桥的心都搅碎了。这样的一张脸,这样的一副神情,这样哀怜的语气,谢桥觉得,此刻就算是他杀了人,她恐怕都只有选择原谅他,包庇他。

谢桥伸出手去,抱住他,就像抱住自己受尽委屈的孩子。

她怜着他。女人对男人动了怜,那可就不好办了。母性是女人身体里蕴藏的一种自己都不大清楚的巨大能量,来源于动物本能。若是倾注给自己的孩子,那就对了,怎么铺张都没有关系的。对自己孩子的溺爱哪怕过分点儿,也像是肉烂在了锅里,总是捞得出来的。可女人没把母性用于自己的孩子,却去怜了男人,那就糟了,她不可避免地会变得愚蠢,会把这份怜变成无节制无原则的纵容和溺爱,就会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

他枕着谢桥的腿喃喃低语,委屈不尽。谢桥抚弄着他柔软的头发和鼻梁的弧线,心里就涌起这一阵一阵的怜,就像小时候看着在自己膝盖上酣睡的小猫,五岁的孩子,几个小时一动不敢动,直到腿压得全部发麻,便意憋得几近失禁。原来她骨子里有这个性情呢,她还真没发现。她一直以为自己属于母性和姐性都极欠缺的人。她没有孩子,也从来没有做过姐姐,她一直都是需要人呵护、溺爱、娇宠的。何曾想过会去怜了别人!况且还是一个大男人。男人往往这样,你去怜了他,他就不怜你了。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偏偏就对萧雨山动了怜。他不是弱小,他是一头豹子。他比自己大好几岁,又是法学博士,又是大律师,又有妻,现在还将有子,而自己,一个在美国几近穷得无立锥之地的小女子,偏偏不知天高地厚地要去怜了他!

两人的关系从此便如此定了型。他要来就来,他想走就走,不用打招呼,更没有商量和挽留的余地。神龙见首不见尾。她的所有委屈、伤感、疼痛从来没有得到过哪怕是一句口头的安慰,她只能无穷无尽地去怜了他,心疼他,把自己的感冒揣在怀里,去照顾他的绝症。

谢桥这些天的丧魂落魄,悲苦绝望,一句都说不出来,竟仿佛这一切都不曾存在。她抚摸着他鬓角一缕卷曲的头发,良久,轻声说:“那……该怎么办呢?”

“给我点时间,等孩子生下来,大一点,我就离婚,娶你。”亲爱的萧雨山叹息着,如是说。这似乎是一个最理想的答案了,还能怎么样?

孩子,此际,只是一组细胞,像核桃那么大,在那个和他们俩不相干的女人体内。谢桥和萧雨山都没有真实感。它是一个事件,当然,但若你不去想着它,它几乎也就等于不存在。它怎么能来干扰他们这刚刚发生的石破天惊的爱情?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不可复制不可替代的爱情?

我们继续爱吧!我们把那未成形的生命忽略不计。看,这个男人,他在我的怀里,我们如此紧密,我们合二为一。他不是我的,还会是谁的呢?

谢桥像一只鸵鸟,面对无法接受的现实,只好把脑袋藏在沙子里,便以为进入了世外“逃”源——逃避的逃。

很久以后,谢桥回想,她和萧雨山的这一场恋爱实在险之又险。如果田小麦早三天发现自己的月经没准时到来,或者他们的情爱之旅推迟三天,一切自都不同了。萧雨山不会,谢桥也不会明明获知小麦怀孕了,还会开启那一场空前绝后的情爱之旅,还会把这一场明知会纠结到崩溃的苦恋拉开帷幕。

偏偏这么巧,当他们去到圣地亚哥的时候,田小麦感觉到身体的异样,她不信的。也就是那一次而已,他突然袭击,套子正好用完了,做得基本还不算成功,后来和哥姐大打出手,召来了警察,他还喊出了“离婚”!怎么会怀上了呢?

还就真的怀上了。

田小麦不是很想要孩子的。在美国,人工昂贵,又信奉人人平等,请保姆难于上青天。女人生完孩子的命运基本就是回家当家庭妇女。田小麦舍不得她的职业生涯。她打电话给萧雨山商量,要还是不要,谁想打死了电话他竟然都关机!打电话去公司,说老板出差了,去了哪里也都不知道。她当然不知道此情此际萧雨山正陷落于另一个女人的温柔乡,正在上天入地地折腾。但她本能地感觉到了危机。他喊出“离婚”,莫非是真的?

当年田小麦和萧雨山结婚,所有人包括萧雨山自己都觉得她下嫁了。她也有恃无恐,每当两人发生口角,她就会喊出“离婚”!这两个字犹如上方宝剑,只要说出口,萧雨山的一万个理由都立即作废,他的气焰立马熄灭,低声下气,赔礼道歉。最近这两三年,田小麦再喊出“离婚”,效果就一次比一次不灵,萧雨山只会抱着手臂不住冷笑,一副“爱谁谁”的姿态。田小麦回身一检点,才发现自己作为女人的优势在逐步减退,而萧雨山事业做起来了,人竟也似比二十几岁那个愣小子潇洒了几分。两人的地位正在逐步转换。不说萧雨山得分已高于田小麦,至少也算是势均力敌。田小麦有些怯了,虽不会认输,“离婚”二字却也不敢再轻易喊出口。谁料他竟喊出了“离婚”!虽是第一次,却有种决然。萧雨山这人是头蔫豹子,一旦决定了什么,几头牛都难以拉回来。莫非自己喊了一辈子“离婚”都是狼来了,萧雨山第一次出口就是真的?田小麦心慌了。若是十几年前,不在乎的,谁怕谁呀!可如今自己都快四十了,折腾什么呀,萧雨山虽不无可恨之处,但不嫖不赌,又能挣钱,总的来说还是一个不错的老公。她决定留住这个孩子,保住这婚姻。

有的生命是爱情的结晶,有的生命经过周密的计划和安排,有的生命在来临之前便有无数双眼睛在期待,可有的生命,它仅诞生于偶然和意外,诞生于人脑中千回百转的一刹那。

如果去圣地亚哥之前获知这生命的存在,不管它是怎么来的,它存在,这事实无可更改。这场恋爱绝不会发生。那么,大家的情形会怎么样呢?

萧雨山和田小麦的婚姻会因为这个孩子而稳固,那些口角和矛盾会因为孩子而化解。他们之间虽谈不上刻骨铭心的爱情,至少可以做一对过日子的夫妻。一家三口,也是平平淡淡的圆满。

谢桥呢?她或许会碰到一个男人,符合做丈夫的条件,就嫁给他,在这美国过着一份中产或者富足的生活。像她这样的女人,只要她愿意嫁,总是有男人愿意娶的。

那么,一切虽平淡却圆满。不似如今,开弓没有回头箭,明知是错,却回不了头,没有谁有意作恶,却落得人人皆输。

很久以后,谢桥反复问自己,可否后悔当初,后悔与他的相识,后悔那丧心病狂的情爱之旅?一万遍问自己,她一万遍回答,不悔。

萧雨山说自己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坏孩子,他骨子里有着叛逆、自毁的基因,是一头桀骜不驯的豹子,然而,现实俗世里,他却把握住了一切的机会,上大学、出国、转行学法律、娶妻、自主创业……步步为营,成为人人仰慕的成功者。

而谢桥说自己是一个离经叛道的乖孩子。受严苛的家教所限,自来便希望自己成为人人眼中的模范,不管是外貌,还是品格。然而,造化弄人,偏巧时时处处走错了节拍,弄跑了调。辞职、爽婚、没孩子、漂洋过海跑到美国遭遇一场莫名其妙的婚约,如今,不尴不尬地悬在半空,进退维谷……

一方面竭力把自己往常规的队伍里靠,一方面竭尽所能地想发疯。一个循规蹈矩的坏孩子,一个离经叛道的乖孩子,碰在了一起,能不发生点儿惊世骇俗,不合常规的故事吗?看这情场千古事,有几桩爱情是四平八稳、合乎常规的?

在谢桥的字典里,感情没有对与错,只有美与丑。这份感情,她不认为是对的,但是美的。

那么,我们爱吧!

3

这个孩子,和谢桥的联结之紧密,超过了世上一切的生命与生命的联系。甚至超过了母亲与孩子。孩子在母体里成长,再没有比这更紧密的联系了。然而,也总还有疏忽。孩子待在肚里,不痛不痒,当准母亲在干着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事时,她或许会短时间地忽略这个孩子。然而,这个孩子,他(她)长在了谢桥心里,就像一根刺长在了肉里。不管你愿意重视还是忽略他(她),他(她)都会刺伤你,在任何一个不期然的时刻,让你肉体的死去活来的疼痛提醒你他(她)的存在。

这个未成形的生命跟随他的母亲田小麦移师洛杉矶。原本自由随性的萧雨山再没有自由了,每晚必得回家,因为“小麦需要人照顾”。

表面看,萧雨山比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像一个好丈夫,甚至比新婚的时候更好。他是贪玩的人,和狐朋狗友喝酒聊天的兴致每每大于和妻子厮守。有时喝到深更半夜在外面就地睡了的情形也是有的。可如今,他每天晚上准保回家,不是田小麦逼催,而是肚里的那个生命,他(她)勾引得萧雨山不能不丧魂落魄地往家跑。

为了胎儿的营养,他竟破天荒放下大男人的架子,洗手做羹汤。看着萧雨山一手举着菜谱一手煲汤的样子,田小麦简直怀疑这个丈夫被调了包。她感动得忘掉了自己原本也会做饭的,每天必须等着萧雨山回来做饭,否则就饿着。饿着,比什么都让萧雨山心疼。

除了更加沉默寡言,他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床上,当然,两人没有那事了。怀孕的女人没有性欲,做爱既痛苦又危险,怕伤及宝宝,连姐姐都佩服气血旺盛的萧雨山竟然能忍得住,这可不是一般男人能做得到的。

他似乎有点什么不对,田小麦的直觉告诉自己,但真的挑不出来。早知怀孕这样安适,她早就当妈妈了,为什么不?

这个转了性的模范丈夫,已被分裂成两个人,走出家门,他就和丈夫、父亲的角色无关,他是小淫魔,他是大情圣。

谢桥的生命里只有一件事,等待。

清晨、中午,任何一个他抽得出时间的时段。门铃“叮咚”响起,谢桥飞跑去开门,便会见他吊儿郎当地歪着身子靠在墙根。他的头发总蓬乱着,如果穿着衬衫,领带一定是扯松了掉下来,衬衫解开两三个纽扣,隐隐露出胸前的那条沟。有些男人的乳沟也像时间一样,挤挤总是有的。

在公司,他西服革履神采飞扬,是精力充沛能言善辩的大律师,在家里,他是朴实安分照顾妻儿的好男人,在谢桥这里,他只是一个落魄、松懈、掉垮垮的男文青,在身不由己地高速旋转之后,精疲力竭地奔赴过来,寻求安慰和休憩。

他总是无助地对谢桥伸出手,仿佛已被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被谢桥拖进屋后,仍气息奄奄地歪在沙发上,看着谢桥给他煮咖啡。

几分钟后,元神回来了,他的手和唇都开始不安分了,开始对谢桥的身体进行深一步探寻。如果谢桥碰巧穿了抹胸上衣和短裙,那简直方便至极,抹胸拉下一角,或是短裙往上一翻,即时即兴,如果有人敲门,一分钟之内就会恢复原状,仿如什么都没有发生。

可怎么能没有发生呢?只要他的手指搭上自己的身体,谢桥浑身的毛孔便会像花朵一样绽开,全身心迎候这春风和雨露。他看起来如此的倦乏,似乎已被耗光了能量,但是,只要碰到谢桥的身体,他便会在瞬间里被充足了电,进攻、侵占,强硬如独角兽,无穷无尽。

没有夜晚。他们把每一个清晨或午后浸润成夜。妖娆的、冶艳的爱的踪迹洒满这简陋小屋的每一个角落。谢桥惊异于自己仿佛是水做的,只要他一触碰,便拧开了水龙头。连她自己都害羞,惊异。

她那么饕餮,当他还在她身体里时,她一边享受他,一边已在流着泪怀念他。他还没有停下,她已在期待下一次。他刚一走,她又可耻地想他了。怎么也没个够。有时他每天都来,还是不够。她贪恋他,像胖子贪恋着美食,像瘾君子贪恋着毒品。

身体在反复的磨合中,已渐渐天衣无缝地和谐,高潮不再是传说,不再是神话,它就在不远的前方,招招手,便会如期而至。如果你不曾经历过完美极致的性爱,千万不要说性原本就是平淡的,不要说关于高潮的描述都是骗人。许许多多的女人,在遇到自己的真命天子之前,都以为自己是性冷淡。

谢桥的前半生性爱有多么匮乏,身体有多么亏欠,此情此际,便有多么极致的弥补和丰饶。他总能满足她,不管看起来多么疲乏,他的身体里有头矫健灵敏的豹子。

谢桥遗憾自己的前半生,白白拥有了这么年轻漂亮的身体,却枉费了,青山绿水枉自多。她看过美国的一个性调查,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妪在性专家的指点下,终于知道自己原来有高潮,幸福又绝望地哭了!她浪费了整整一生!而谢桥,虽也属“大器晚成”,但毕竟没有晚到七老八十身体松弛变形才悔之莫及。她依然年轻、柔软、紧致,而他亦如是。这两具年轻漂亮能量充沛的肉体融合在一起,相互取悦,相互慰藉,这已是上苍最大的抚慰与恩赐,已是奇迹。

有时他们会在一起读诗,一起听音乐,每一分每一秒都会变得美妙。偶尔奢侈,还会去外面共进一顿午餐。她最害怕的是他会突然跳将起来,毫无征兆毫无铺垫地跳将起来,说“我走了”,便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把谢桥抛入巨大的虚无里。这样的担心每次都会发生。如果他在这里,这小屋是天堂,他离去后,这里便是地狱。

她晓得他对孩子的期待和渴望。在那三天里,她不止一次听到他对孩子的热望。他说自己特别喜欢孩子,只要有一个孩子在身边,再也不怕任何的孤单寂寞。他说谢桥,给我生个孩子吧,这样我守着孩子,哪怕你不再爱我,我也不再需要其他任何女人……

像他这样一个渴望自由,自我存在感丝丝缕缕分明的人,居然会如此渴望一个孩子,实在令谢桥惊异。或许每个人,越独立越自我的人越有情感的软肋,谢桥的软肋是他,他的软肋是孩子。

如何与一个孩子争宠呢?一个仅是细胞组合,还未成人形的孩子。

如果是和一个女人争宠,那好办了,你可以公平竞争,大不了也可以撤退,不是这么纠结两难。可是一个孩子,你如何去竞争?若仅是孩子也好办了,谢桥可以和他一起照顾它(还未知男女,甚至还未成人形,姑且称为“它”),却又不单是孩子,孩子连着母体,是另一个女人。你却无法吃醋,那个女人,她此际不是一个女体,而仅是一个母体,他去照顾她,给她做饭,都仅是以她为通道,照顾那个孩子。你又无法不吃醋,那毕竟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欲的女人,不是找来代孕的陌生女人,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

向它——那个仅有拳头般大小,还未成人形的世上最年幼最伟大的情敌及它的母亲致敬!谢桥满怀歉意。她眼睁睁看着这个生命从拳头大小一点一点长大,长出手脚、脑袋,小腿慵懒地蹬蹬……她每天关注着它成长,比它自己的母亲更加富有感知,比孕育在她自己肚子里更令她悸动。

这一个又一个沸腾的狂欢的摄人魂魄的清晨或午后,都是她向这个孩子借来的,偷来的,因为它还没问世,还无法开口说:爸爸,你不要走!她偷来别人的丈夫和父亲,偷来这一个个的清晨或午后,胆战心惊却又丧心病狂地享用,像亡命徒挥霍着金钱,像垂死之人享用着吗啡,有今天没明天的。来吧来吧,疯狂的,热烈的,悲苦的,绝望的,每一天都是最后一天,每一次都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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