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88189900000004

第4章 美梦全然破灭

1

谢桥坐在功能百用的大方桌前,面对满目晃丽的阳光,愣怔着。

来美十日,这是她第一次摆脱了时差的缠绕,八小时的充足睡眠令她头脑水洗过般清醒,而不似往日那些天,脑子里总做梦般混沌。

是的,这是美国。

洋嫁梦终于落了地,有了真切感。这个梦自识得秦淮伊始便抽丝结网,不舍昼夜,编织成一个洁白、丰盈、饱满的茧。谢桥躺在茧里,宛如婴儿蜷伏于母亲的子宫里,四肢百骸舒展绵软。三十年的劳苦、恐惧、担忧全部消解无踪。她安眠、嬉戏、驰骋,随心所欲翻筋斗,夜里拥着自己也似拥着爱情,甜蜜而安心。

如今,加州著名的阳光映照进室内,谢桥嗅到了从纱窗外透进的满含氧分子的空气,汹涌的清冽。可是,冥冥中仿佛有一根手指伸过来,悄无声息地在那气场充沛的茧面上戳了一个洞。这洞不大,但,固若金汤的局面被破坏了,完整饱满的气场被搅动了。气流微小而迅捷,润物细无声。

明天,就将和秦淮去公证结婚。这意味着,谢桥马上就可拿到绿卡,如果她愿意,几年后还可成为这个令全世界仰慕的国家的公民。传说中很多人为了一张绿卡也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十年艰辛路,甚或假结婚,而谢桥才来到美国十来天,绿卡已在向她招手。

这个国家,这个城市,四处令她惊异、失望,可是,最核心的一点:这个男人,美国公民、单身、有住房、要娶她,是靠得住的。

是的,一切没有想象中那么好,但也没那么坏!生活原本不是完美的。不管如何,美国,我来了!谢桥深呼吸,给了自己一个鼓励的微笑。

她站起身,开始整理家务,希望能把房间收拾得像样一点,毕竟也算是新房了。她承认自己在生活上是低能的,打扫房间的成果又是如此不显著,她每天东搬西挪,房间并没有显得特别整齐,稍加懈怠,屋里立即恢复原状,乱作一团。

做饭更是。看清了秦淮的真实处境,谢桥可不敢去餐馆造孽。舍我其谁地承担起做饭的重任,却每每状况百出。从头顶的橱柜上取酱油,盖子没拧紧,又用力过猛,一下子喷出来洒了满头满脸。有一餐本拟做三菜一汤,炒第二道菜时油飞溅起来,落到眼睛、手和脸颊上,眼睛还险些失明,三菜一汤也变作两菜无汤。什么切菜破了手,擦地磕了腿之类的险情时时发生,她的手上永远有五六条新伤旧痕,此消彼长。

她承认,家庭妇女实在比一个节目主持人难做许多。可是,既然她选择“洋嫁”这种方式进入洛杉矶这片土地,做家庭妇女就是必然的命运。有什么好抱怨的呢?那么多国内的医生、律师、银行家、作家一来到美国就一头扎进餐馆,洗堆积如山的油腻腻的盘子;给有钱人家当保姆,趴在地上给孩子当马骑;去医院伺候临终病人,看着一个又一个自己刚伺候完的人在自己眼前咽气……还不要说因付不起房租居无定所地漂泊,没有身份为躲避移民局的搜查而耗子一样东躲西藏……怎么说呢?如果说这些际遇宛如遭逢了癌症,那么,家庭妇女的琐碎劳顿就是一场感冒。长年累月的感冒固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它拖得人对生活丧失了所有的激情,包括死的激情,但毕竟不会死。

谢桥胡思乱想着,却一点没妨碍她跑进跑出,洗这儿擦那儿。看,家务活儿就这点好,基本不太需要智商,而且越干越熟练,最后完全不用动脑筋,手脚也会老马识途。客厅和卧室都基本满意了,在此客观条件下。谢桥决心清理一下储藏室。太乱了,衣服、书报杂志、扫帚、剃须刀、沐浴液……每次要什么都得爬进去狗翻垃圾桶一般翻检半天。

谢桥一边消灭着这个卫生死角,一边继续她的胡思乱想。性,嗯,当然,还是有问题的。

那个“兵刃相见”的夜晚,秦淮坐在床沿边,沉默良久,终于羞愧地开了口:“我这里,受过伤……”

果然,在关键部位的经络连接部,有着极深的一个口子。

秦淮举起了自己的右手,灯光下这手指纤长优美,有着艺术家的敏感和神经质,适宜于在钢琴键盘上飞舞,也适宜于握着画笔在画布上涂抹。谢桥一直醉心于这双手。此刻,秦淮把手握紧,紧得发颤,颓丧地又恨恨地说:“都怨这只手,都是这只手,把什么都毁了……”

“1985年,刚从台湾到美国读大学,学费要命的贵,生活成本要命的高,我们这种没有家底的华人留学生,被老美称作是‘新难民’。都说大陆的留学生穷,其实,我们这种台湾的小户人家也是一样,也是举了债送我出来的。真是穷啊,经常半夜被饿醒。一双袜子不破十个洞不会扔。”

“莉莉是我的女朋友,从台湾一起过来的。她很美,也很活泼。你可以想象,一个很美很活泼的女孩子到了美国会怎么样。不到两个月,她就不是我的了。我很理解,也很心灰意冷,绝了交女朋友这条心。你也许觉得我形貌不错,也还有那么一点点才华,可有什么用?从台湾到大陆,我们这些华人留学生奔着高尚的精神追求来到美国,结果都堕入世俗,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来。在自己的国土所坚守的一切:道德、理想、人格、尊严……为了生存,动物一样苟活着,什么都可以舍弃,什么都干得出来。谁看得上我?这些女孩子,青春是她们谋生的手段,恋爱、婚姻是她们的学业和职业,她们宁可追随一个年过五十形貌猥琐鄙俗的餐馆小老板,也不会看得上我——历来被女人追逐,被视为白马王子的我。”

“我不再对女人动心,心如止水。说实在的,心如止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当你看到女人就如看到吸血的蝗虫或是低贱的蚂蚁,你不会想到要去爱上她,你只想躲避,像避开一切让你恶心的肮脏玩意儿。但是,控制心很容易,控制身体却很难。二十几岁的年纪,身体是它自己的,有它自己独立的思想和主张,它会背叛你的心灵和意志,它熬煎你,在每一个睡不着的夜晚。”

“好在有这手。”秦淮再次把手举起来,眉头微蹙,嘴角上翘着,近乎微笑,不知是自赏还是自嘲。

“我用这只手糟蹋、蹂躏、爱抚、安慰我这不听话的东西,筋疲力尽的狂喷后,世界都安宁了,我会堕入死亡一般甜美沉稳的睡眠。这叫什么?万事不求人。哪里需要什么女人,我自给自足,无比强大。”

“渐渐地,这只手幻化成我,这东西,是那不知廉耻的女人。我握着她,是为了折磨她,毁灭她。我越残暴,她越欢喜,真是荡妇啊!我用力再用力,所有的爱、仇恨、情欲、纠结……我用尽全身力气,有一天,等我从冰凉的快意中醒来,感觉到陌生尖锐的疼痛,发现这里,撕开了一条大口子。”

“医生说,这里无法做手术,唯一的办法是等待时间的自然愈合,这期间,你要像对待初生婴儿似的,任何动作都得轻点儿。”

“可是,夜来了,手又痒了,控制不住要去糟蹋‘她’,情欲混杂了疼痛,更刺激了,更解恨了!于是,旧伤未平,新伤又起,反复拉扯、愈合、再撕开……我终于用两年的时间,彻底摧毁了它。”

“那一年,大概是三十岁那年吧,碰到一个女人,她真心想和我结婚的。她的手碰到我这玩意儿,那么撕心裂肺的疼痛,还没进入就软了,我才知道我废了。”

“从此就绝缘了,绝了女人,也绝了自己,不再有欲望,如果有,也就是睡着的时候,它自己静悄悄地流出来,谁也不打扰。”

屋里死一样沉寂。

谢桥像听着一个离奇的故事,心中满是酸楚和柔情,为了主人公的悲惨遭际。良久,她才想起此事与自己也有很大关联。她哽咽着说:“那……你是什么意思呢?既然你……不需要女人,你何苦要招惹我?”

她想说,你何苦要给我爱情的幻觉,何苦要允诺我幸福的未来,把我从温暖的故土招惹来,撇到这荒秃秃的异国他乡,进不能进,退不能退,你这不是害人吗?她说不出口,眼泪急涌出来,封住了她的眼睛和嘴巴。

“小桥,你不明白吗?我爱你!”

爱?谢桥恍惚了,几乎要像那些粗鄙市侩的女人,冲着她窝囊无能的男人狂喊:你凭什么爱我?你拿什么爱我?

她当然喊不出口,当她极度委屈、愤怒、失望的时候,她只能无助地把眼低垂,看向半空一块虚无的地方,因替对方羞耻而不敢抬起眼来。她以为这已经是对对方极大的轻蔑和羞辱了,其实她这种姿态总让对方误认为她在理解、妥协,甚而很好欺负。所以不但不自觉收敛,还会得寸进尺。最后的结果,也往往是谢桥在稀里糊涂里被缴了械。

“桥桥,你是我见过的最美好的女孩儿。你和那些世俗功利的女人不一样的,你纯洁、高贵,像一朵不受污染的莲花。”

谢桥啼笑皆非。纯洁?因为她无辜的娃娃脸?因为她少女一般发育未完成的胸?谢桥不认为自己是纯洁的,其实她十一岁就来了初潮,十二岁为被评上班上四大美女之一并暗自窃喜,十五岁单恋上哥哥的同学——一个二十四岁的大男人,迫不及待要长大……她完全有可能不那么纯洁,甚至有希望成长为一个风月老手的!可形势就是这样,认识她的每一个男人都不允许她开窍,都执着地把她往纯情的路线上推,连她把头发卷一卷都觉得太风尘,连有人对她说一个带点颜色的字眼或段子都大惊失色,连本情色小说都怕看坏了她,她终于被活生生逼成了这样,三十大几了,没经历过一段特别完整像样的感情,男女之事似懂非懂。就像她那十一岁就开始发育的胸,到现在还是半生不熟的,维持着少女的蓓蕾模样。

可是,怎么着?就因为这样,嗯,她看起来很纯洁,她就该从此走上修女或尼姑的道路,背着个婚姻的名,彻底灭了人欲,老处女般纯洁致死?

“我知道,今天的表现让你失望了。可是,你知道吗,这是我十几年以来第一次进入女人的身体。可以进入,不管时间有多长或多短,这本身是一个奇迹,具有重大的里程碑式的意义。其实,从看到你的第一次起,我就有了反应,真的,十几年以来它就像是死了,可是因为你,它复活了,它有了反应!你要知道,我曾经很强。只要我们磨合一段时间,我会让你享受到销魂蚀骨的滋味,你相信我。我们结婚,我们共同创造幸福的生活和未来,好吗?”

谢桥有些被说动了。尽管“她纯洁”和“看到她就有反应”之间有着逻辑的矛盾,可是,“纯洁”总是好吧?“有反应”,在这种情势下,也总是好吧?她经过悠长的半年积累起来的情感和依恋,怎忍心短短五天就灰飞烟灭啊!从中国到美国,一万多千米的行程,仅需1十二小时的飞行,从理论上很容易实现。可是,像她这样辞了工作,退了房子,像奔天堂一样欢天喜地义无反顾地奔了过来,把一堆亲友的艳羡忌妒抛在太平洋那端,如何还回得去?如何还有脸回去?谢桥小时候下象棋,此时终于明白,什么叫过河卒子了,只能往前冲。

好在他是美国公民,这是不假的。他爱着她,要和她结婚,也是不假的,还有这房子,也是不假的。如果放弃最高标准,和那些被男人骗财骗色,黑了身份,穷无立锥之地的女人相比,也算是幸运了。

还能怎么办呢?

白天两人都谈笑自如,相敬如宾,每逢晚上便尴尬。继续相敬如宾也不是,亲热,两人都把不准结果,不敢造次。后来终于又做了一回,像实验室里的高科技实验一样。也许他真的多坚持了几秒钟,谢桥的荷尔蒙被激发出来,在小腹乱窜,眼看要飘起来了,他又撤了,把谢桥一个人甩在半空,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

谢桥害怕了。她宁可没有这撩拨,她清心寡欲地过日子,就如她从前许许多多一个人的日子一样。这样的半截子可真叫人难受。难受可不是形容词,一点不抽象,除却当时那种隔靴搔痒,痒之更痒的莫名难受外,还有后果,那就是下体真正的红肿、瘙痒。如此短暂又柔和的摩擦怎么会红肿呢?她想不通,不过,好处是她不再有欲念、有要求。

是的,相较于生存本身,性,是多么奢侈的东西,多么不值一提的东西。中国古话说“饱暖思淫欲”,可见淫欲这东西也不是谁都思得起的,那也得有温饱的本钱。再说谢桥这种性爱弱智,高潮于她而言,本就是躲藏在云端的一颗星辰。理论上知道它的存在,可从没看到过,从没得到过它,惦记起来也很不具象,自然也就没有具体的渴求。如果你没有吸食过海洛因,尽管瘾君子们拼了性命也求这一口,你完全没体验过,想破了头也懂不了是何种滋味,会去惦记它吗?

所以,秦淮没有看错,他找到谢桥,算是找对了。

谢桥从一堆杂志里扯出一件夹克,浅咖啡色,看得出没穿过几回。谢桥暗讽秦淮真是没落贵族风范,屋里都寒酸成这样了,还有这么一件名牌夹克埋没在杂货堆里,不见天日。她扯着衣服一抖,“哗啦啦”,一沓照片掉了下来。谢桥拾起一看,竟是秦淮在不同的背景下和不同女子的合影,相片上秦淮与每个女人都亲热异常,俨然热恋中的情侣。

谢桥的脑子“轰”的一下,这算个什么名堂?她甩了夹克,捧起那叠照片,数钞票一般唰唰翻过。有十几个不同的女人,年龄都在年轻和半年轻之间,精心化过妆,打扮是时尚杂志的山寨版,一看都是那种生活在大都市的,有些学历,有些姿色,收入颇丰,不肯安分守己的野心勃勃的女人。她们可能会喜欢在咖啡馆看书,喜欢优雅地吃西餐,姿态比美国人更加规范,谢桥敢打赌,虽然都生活在中国,其中一大半肯定都有英文名,并用英文名相互称呼。

然后,她看到了除秦淮外另一张熟悉的面孔,那就是她自己!谢桥再熟悉不过了,这张照片是两人在圣淘沙吃饭时,秦淮拿了相机请服务生拍的。后来秦淮四处折腾着要洗照片,谢桥笑他老土,现在谁还洗照片啊,都是数码照片存在电脑里。秦淮却说印出的照片和数码照片质感不一样,就像读书,纸质书本身是有品质、有气息、有灵魂的,而不只是网上一个一个黑体字的组合。再说,放在电脑里哪有印出来那般方便?能够躺在床上将眠未眠时看吗?能够堵车时从怀里掏出来看吗?在坐飞机时,开一个冗长沉闷的会议时,或是参加一个无聊虚华的聚会时……总之,每一个时间的短暂间歇间,他都需要看到谢桥,需要时时刻刻看到她、抚摸她、感受她、陪伴她……

谢桥当时还很是感动了一阵子,为他大陆久已不见的古典情怀,为他对自己的惦记和挂牵。如今,她看到自己的照片掺杂在各色女子当中,相差无几的pose,幸福得近乎花痴的笑容。是的是的,她不过是这些俗艳女子中的一员。秦淮永远是那一副温情脉脉、儒雅体贴的模样,和每一个女子都配,放之四海而皆准。就像一只LV的手袋,拎在任何一个女人手上都适合。谢桥翻转照片,每一张后面都用黑色签字标注着:上海,××,2005年;成都,××,2004年;重庆,××,2005年;看到自己那张,赫然标注着:北京,谢桥,2006年。还都编有序号,谢桥是第76号。

看看秦淮的猎艳铁蹄,已横扫大半个中国。大致数得上来的大中城市都掳获了那么一两个巴望着遭遇海外白马王子,巴望着通过洋嫁而一跃飞天的傻姑娘。而自己,就是这花痴群中最为杰出最为卓越的一员,已经破釜沉舟漂洋过海奔到了这里!哈哈!谢桥几乎要纵声大笑了!

她搞不懂的是,秦淮如此煞费苦心,像正当红的明星那般满世界乱飞,满世界作秀,到底图个什么呢?图财?他也未曾从自己手里骗得过一分钱,恰恰相反,在北京他打肿脸充胖子糟蹋的也好,挥霍的也罢,可都是真金白银啊。图色?但愿他还有骗色的能力和资本。

那么,到底是为什么?国际航班飞来飞去,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国内的一些小白领顶羡慕着国际飞行,恨不能北京到上海也倒个时差。谢桥这些天被时差搅扰得恨不能二十四小时躺在床上,却又二十四小时睡不着,夜夜大睁着眼醒着,醒着也像在做梦,简直把床睡出了深仇大恨。秦淮这老光棍忍受着时差的非人折磨,就为了把这些女人的照片像打扑克一样,捏在手中玩来弄去,以柏拉图的意淫弥补自己生理上的亏空?世上真有这样花大价钱大代价来损人不利己,或者说,就算损人一百也自损两百的人吗?

饶是谢桥如何伶俐,也想不通秦淮如此辛劳所为何来。问题是,眼下自己该怎么办?

像一个遭遇背叛坚信真理在自己手中的正义的悍妻一样,等秦淮回来,把照片摔到他脸上,要他给个说法,一哭二闹三上吊……可秦淮和她谢桥是什么关系呢?婚姻?尚在未来时;情人?有过两次性关系,但完全不能算成功;朋友?电话里贴心入肺,灵犀相通,见面才知全是空中画大饼,大饼后究竟隐藏了多少丑陋肮脏的现实,简直没有勇气去探求。所以,什么关系都不是,她闹得着吗?

回中国去?回到北京,重新求到电视台门下,忏悔自己的浅薄与无知,苦苦哀求被重新收编,任辞职时那份骄傲与狂妄以数万倍的侮辱与伤害回报到自己身上,任本就瞧不起她的领导和同事把轻蔑的口水啐到她脸上,呵斥道:滚,早没你的位置了!然后,满世界的亲者痛仇者快呀。清高一生的父母深感有辱门风,从此永远抬不起他们本该高傲的头。羡慕忌妒恨的终于如愿了,敲着锣打着鼓庆贺呢,还有抛弃她或被她抛弃的前男友,一个个等着瞧她的好看呢……哦哦哦,不不不,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做不成壮士,烈士也行啊!

装聋作哑,明天闭着眼睛与秦淮去结婚?像那些为了留在美国什么都干得出来的女人那样,假结婚也好,出卖灵魂与身体也罢,混一张绿卡再说?那还是她谢桥吗?想想他混迹于那么多女人当中,居心何在暂不追究,看看他们那搂搂抱抱的亲热样儿!纵然秦淮是不行,若真是太监也还罢了,恐也没了男人的那份儿龌龊心,偏又还有那么一两分钟的能耐,纵然不成功,想想他的手在各色女人身上游走,就让人起鸡皮疙瘩。再让谢桥与他躺在一张床上,这让谢桥情何以堪?

急迫中,谢桥想找个什么人倾诉、商量、拿拿主意,像她惯常所做那样。可她猛然醒悟,这是美国,这是洛杉矶。可怜她生在边远小城,家里祖上又都是老实巴交的本分农民,前三代后三代查遍了,竟没有一人出过国门,更遑论定居美国。朋友中拐弯抹角的亲戚倒是听说有在美国的,但既无名字,更无地址电话,纵想冒着被当作乞丐驱逐的危险硬闯上门去,也无门可寻。是的是的,谢桥搜肠刮肚翻寻半天,发现偌大一个美国,她竟找不出半个沾亲带故,哪怕仅打个电话问候的人。更别说诉苦、投奔、依靠……

哪怕是独自跑出门去,找家温暖的咖啡馆,喝点东西,理理思路,或痛哭一场……不,谢桥才想起,自己到了洛杉矶十几天了,还从未独立出过门。且不说身份问题,仅交通工具一项就难倒了她。洛杉矶不比北京,不比中国的任何一座大中小城市,哪怕县城,叫辆出租车总是有的。洛杉矶由于私家车过于发达,公交系统形同虚设,出租车满大街看不到一辆,如果想叫车,可以,提前两小时打电话预约,价格嘛,贵得你恨不能走着去,或者干脆瘫痪永不用惦记出门。当然,如果真能走着去倒也好办了,这洛杉矶跟一张漫无边际的大饼似的,扁平平的,大得令饕餮者绝望。买份报纸都要开半小时车,基本去任何一个地方步行都无法到达。还不要小瞧那辆臭烘烘的破车,每天谢桥都眼巴巴盼着那辆破车又喘又咳地回来,盼着它能载自己出门放放风。每当此时谢桥便想起曾经养的那条小狗,每天晚饭后便自己叼了套脖子的绳索奔到谢桥跟前,眼巴巴盼着谢桥带它出门撒欢儿。谢桥的脸也像狗那般愚蠢忠实,眼里流露出哀怜渴求的光:伟大的主子,求你带我出去放放风吧,我从早到晚闷在这屋子里,快憋疯了……哦,不,区别在于,小狗的放风是每天定时的,而谢桥,来了十几天了,一共出过两次门,一次吃了一顿伟大的特价午餐,一次是去一家“九毛九”商店(档次与北京的秀水街相仿的杂货店)买拖鞋。秦淮坚持习惯了光脚,只买回了一双归谢桥独自享用,搞得谢桥每当穿起这双九毛九的拖鞋就心虚地想起自己吃独食,脚指头就痉挛起来,局促在鞋里忸怩不安。本想提出买个被套,除却美观和卫生考虑,主要是挡风御寒。她实在受不了半夜洛杉矶那沁人骨髓的风寒,没有被套的被子,再厚也没用,风呼呼从薄如纸壳的墙壁里吹进,就如骁勇的骑兵进入毫无防范的部落,那叫一个落花流水,透心儿凉啊。但看到秦淮那副肉痛的样子,只得强行咽了回去。

也就这两次,哪能天天出门闲逛呢?别说买东西花钱,汽油也贵着呢!是的,这十几天,谢桥已经体会到什么叫软骨病,肌无力。她甚至连走出家到门口附近逛逛的勇气都没有。有一次硬着头皮出来了,荒凉的大街上空无一人。不但没人,除了房子,什么都没有,只有一辆辆豪华的、中产的、赤贫的车面无表情地从身边唰唰开过。谢桥走在这街上,莫名感觉胆战心惊,不由怀念起热腾腾闹哄哄的北京。谁说人多不好了?走在人群里,各行其是,多么踏实多么温暖啊。而这空旷的洛杉矶大街,泛着死一般的沉寂,实在瘆得慌。间或冒出一个人来,还吓一大跳,总觉对方不三不四、不怀好意。估计对方也做如是想,各自都尽量避开,逃之夭夭。后来秦淮为她私自外出急出一身冷汗,拿出当地中文报纸《世界日报》,头版头条称,临近年关,洛杉矶当街抢劫案频频发生,主要对象是单身行走身体瘦弱的华人女性……单身行走,华人女性,身体瘦弱,谢桥打量着自己不足一百斤的身躯(在中国时它叫“苗条”,到了被转基因食品催得肥肉满身堆的美国,当然只配叫“瘦弱”),吓得魂飞魄散,唯恐自己连美国的毛都没摸着,就枉送了性命,这种死实在轻若鸿毛。从此连在门口转转的念头也打消了。完全以最模范的囚徒精神把自己坚强地囿在这号称两层楼的“囚室”里,誓将牢底坐穿。谢桥曾暗嘲,吃醋的丈夫最安全的做法便是从中国弄回一个媳妇,不怕她风骚也不怕她不守妇道,只要她既不会开车又不会英文,放在家里绝对安全。腿相当于聋子的耳朵,只具备观赏价值,一步门都出不了,绝无外遇之风险,纵算偶然有水管工或安装电视的上门,语言也无法沟通,绝对无法产生任何的瓜葛苟且。

既无任何转弯抹角的亲戚朋友可商量投靠,又连出门的资格都没有,谢桥呆坐在沙发上,如一个无计可施的傻子。真的,自从踏上洛杉矶这片土地,她的智商就开始直线下降,连同智商一块下降的,还有她的自尊、自信,如今只剩下自怨自艾、自怜自伤……

福至心灵般,她猛然想起一个沙哑困顿的嗓音,“我是惜缘国际婚姻介绍所所长田二麦。”这声音很土,还有些沙哑,完全不符合谢桥对于美籍华人的想象。但当他说电话号码时,频道转换到了英文,谢桥一阵的手忙脚乱。中国式的英文教学本就不能用于口语交流,十几年的光阴流转更把肚里有限的几个单词都稀释得踪影全无。谢桥记录号码的笔微微有些发颤,害怕露了怯。天可怜见的,几个阿拉伯数字的发音她还记得,有点凝涩,也都记录了下来,而田二麦在说完号码之后,立即转换回带广东腔的中文,真是善解人意!

谢桥轻轻吁出一口气,想,果真是美籍华人,说到数字时中文就不够表达了,非得用英文。虽然用英文报电话号码时那发音古怪得可疑,正是这可疑的发音让谢桥记住了那嗓音,也记住了那个用英文报出的电话号码。她因为要让英文在脑中急速转换成中文,再变成阿拉伯数字记下来,多调动了几个脑细胞全力对付,没想到,这多用掉的几个脑细胞不但让她在当时顺利地记下了这几个转了又转的阿拉伯数字,竟在半年之后,在空寂荒漠的大洛杉矶,在这一筹莫展的关键时分,自动跳到了她的脑海中,宛若刻上去那般清晰!一同清晰的还有那一句:“今后如果有缘到了洛杉矶,不管什么事尽管打电话给我,记住,我叫田二麦!”

田二麦!这就是谢桥在洛杉矶唯一的“熟人”!尽管二人从未谋面,她只知道他是男性,华人。至于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黑是白,甚而是流氓无赖还是江湖老大,都一概不知。可是,她有他的名字和电话号码,还通过几次电话,这就够了!啥叫救命稻草?这就是!快溺毙的人碰到任何一根稻草也要死抓不放的。

谢桥掏出手机,手指老马识途地按下几个阿拉伯数字,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这是第一遍,且从没想过会拨打的电话号码。这就是存在于人类基因里的连自己也无意识的自救本能吗?

拨号在一阵凝滞迟缓的喘息中,沉重地通了。国内的通讯声音总是轻巧迅捷,像蹦蹦跳跳的十五六岁的少女,不知为何,美国的电话线声音总显得像个过分严肃老成的中老年男性。谢桥听着电话里凝重的一声声“嘟——”心跳加速,手可怕地颤抖着,脑子里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号码是错的?没有田二麦其人?一切都是骗人的……谢桥快撑不下去了。

“Hello!”还是那怪腔怪调的英文。

“是……请问是田先生吗?”

“我是田二麦,你哪位呀?”还是那沙哑的嗓音,带着港台味儿的中不中西不西的普通话,听在谢桥耳里,是那样要命的熟悉亲切,宛如在绝境里终于找到久别重逢的亲人!

一股热浪冲进谢桥的眼眶,她刚说出:“我是谢桥……”就险些哽咽过去。

“……谢……桥?”对方果然很茫然。

慢着慢着。你已经在一瞬间把人家从陌生人过渡到熟人再升华成亲人,人家可跟不上你的节奏,人家对你可仍停留在最原初的阶段——通过几次电话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甚至连名字都忘了。真要对着人家像找着亲人似的一鼻子哭出来,那人就丢大了。谢桥连忙深呼吸,调匀了气息,把激情的眼泪憋了回去,尽量以正常的声音说:“我是北京来的,你介绍秦淮给我认识……”

谢桥开始杂乱无章地诉说自田二麦介绍了这桩跨国婚姻以来所发生的种种,她说得庞杂混乱而激情澎湃,田二麦几乎插不上嘴,只间歇发出一句:“哦,这样子的……”

他不会管这事,他和秦淮是一伙的!甚至,这本身就是他设的一场骗局!谢桥一边想,一边仍然歇不住嘴,哇啦哇啦直讲到了发现照片。

终于静默了。

然后,田二麦说:“你住哪里,我来接你。”

2

这就是传说中的田二麦了。

四五十岁年纪,形容枯槁,是那种长期混迹于底层熬煎出来的枯槁。大T恤,外套一件满是口袋的背心短裤,露出两条麻秆腿,脚下居然穿了一双人字拖鞋。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透出一股子底层劳动人民的气息。真的,以他为轴心,方圆一米的范围内,这气息清晰可闻。与秦淮那辆小破车的气味属于同宗。

他松松垮垮地站在谢桥面前,肩膀下沉,一条腿撑着身体,另一条腿尽量往前送,站成个斜长的“稍息”。这副姿态他可能自以为叫玩世不恭或者潇洒,但别人大概只能理解为形容不整,吊儿郎当。他眼睛斜曳着,怪了,他哪部分看起来都是斜的,眼神里透着一股子老移民对新移民的同情、轻蔑、怜悯……哦,严格说来谢桥还不算是移民,不过是临时寄居者。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谢桥一番,谢桥有些怯了。在颓败的心境下,她随便套了一条黑色连身裙,长发披散在肩上,没来得及化妆,仅扑了一点粉。她懊恼地咬着嘴唇,像《飘》里的郝思嘉一样,希望嘴唇看起来能红润一些。自己看起来恐怕也同样的不上台面吧。是的,作为公众人物,她一直很在意自己的容貌,哪里会以这样不修边幅的邋遢形象出现在世人面前。况且还是一个美国男人,况且还希望得到对方的帮助!男人是用眼睛做判断的动物,哪个男人愿意面对一个颓败憔悴的怨妇型女人呢!

田二麦开口了:

“把你的裙子脱掉!”

“什么?”

“你这身装扮一看就是从大陆来的!把你的裙子脱掉,换条牛仔裤!这是美国!你看看满大街有谁穿裙子?高跟鞋也不能穿了,怎么走路啊?去买双球鞋。还有头发,披散着不卫生的,找根橡皮筋扎起来!要做个美国人,这是第一步!”田二麦的口气透着毋庸置疑的权威。

谢桥虚心接受着对方的服装指导,有些讪讪。自成年以来,她的装扮还没有遭遇过如此严厉的批评和全面的否定,她以为会是因为随意,不想是因为精致。美国女人都不穿高跟鞋也不穿裙子的吗?很久之后,当谢桥搞清楚田二麦主业是一家中式快餐店的小老板,才明白过来,田二麦是按快餐馆服务生的标准来要求谢桥的。在他的世界里所见的女人,不管是服务生,还是顾客,都穿着球鞋牛仔裤,他从来没有机会见到穿裙子和高跟鞋的女人。

“走,我请你吃个午饭,边吃边聊!”田二麦用的是说一不二的陈述句,也不等谢桥作答,便转身自顾自朝车走去。

谢桥没有权利选择接受还是拒绝,只能跟着他一路走到车前。车是一辆八成新的丰田,银灰色。与秦淮那辆破车不可同日而语。谢桥暗想,看来田二麦的日子过得比秦淮阔绰很多啊。其实依田二麦的外形,和秦淮那辆车倒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罪过罪过,怎做如是想?大不敬的。此刻田二麦可是自己的救星呢,哪怕是稻草级的。

洛杉矶是地震多发带,房屋大多不超过两三层,木头结构,轻薄飘忽得可疑,仿佛一拳便可把屋里室外连通。当然,如果地震当真来临,房子垮下来也砸不死人的。街道亦狭窄,弯弯曲曲,高低不平,你可以理解为何洛杉矶的司机,只要见到一个人走路,车子大老远地就必须停下来,毕恭毕敬请大爷您先过——这满大街哪里寻得见一个人呀?植物太繁郁了,满树的紫色粉色的花,谢桥都叫不上名字。不知为何,看在谢桥眼里竟都是一股子寥落凄凉意。

洛杉矶由很多个小城市组成,所谓城,按中国的行政划分,最多算个区吧。这些年全美国的中国移民都往洛杉矶跑,占领了好几个城市,尤其是谢桥居住的阿罕布拉(Alhambra),白皮肤大鼻子的老外据说只有两条出路,一是立着走出去,另觅归宿;另一条是横着抬出去——气死了。

车子进入阿罕布拉的主街道Valley,算是热闹繁华的所在了。房屋仍旧低矮,很多个一圈一圈围在一起的小广场,里面有中餐馆、小商场、中国超市……闪着霓虹灯的各色招牌花花绿绿的,是繁体汉字,谢桥一时疑心自己跑进了香港或广州的小弄堂——但是二十世纪的,乡土、矮小、逼仄。

两人在一家湖南餐馆落座。统共几十平方米大小,摆了八九张桌子,已稠密得人过来过去都不得不侧着身子。墙壁上贴满了红红绿绿的纸条,用一年级水准的毛笔字横七竖八地写着“剁椒鱼头”、“萝卜干炒腊肉”……倒是一目了然,谢桥依稀记得国内有些村镇的小馆子就是这么干的。莫要小瞧了这餐馆的档次,后来谢桥才知道,尽管在洛杉矶的中餐馆里不能算顶级奢华,也属于中等偏上水准,企业家、律师、医生这些有身份的人,也得选择到这里用餐。在狭小的空间里侧身坐着,伸长着脖子研究墙上的菜单,对每一盘形貌相似的菜肴露出赞赏的微笑,同样享受得很。当然,会有场面更阔大一些,装修更豪华一些的餐馆,那一般是广东人开的海鲜酒楼,档次与国内相比,等同于一个经济欠发达地区的县级“大酒店”。

谢桥一直在用礼貌和修养克制自己的惊异,初到美国定是会惊异的,这她有思想准备,却万没料到是这么个惊异法。怎么说呢?介于一百多年来中国一以贯之的崇洋思想,媚外心态,尤其是美国,月亮不都比中国的要圆吗?她一直以为自己初到美国会是刘姥姥进大观园般的探头探脑,这也钦羡,那也赞叹啊,却万没料到是去县城采风般光景:出了大北京,一切都土了,颓了,等同于开玩笑了。

服务生递过特价午餐的菜单,谢桥看到每份套餐6.99美元的字样,不由轻声念叨:“六块九毛九啊……”

“唉!别这样小气!”田二麦又用上他老移民那居高临下的语气,“出来吃就想开点,别嫌贵,嫌贵回家买菜自己做好了。出来吃就别想那么多!今天我请你!”

谢桥红了脸。她当然不好意思辩解,其实是想说怎么那么便宜啊。既然对方如此自信、大度,一副要请她打一顿牙祭的姿态——这个大陆刚来的难民眼看饿坏了,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真相真对不起他。

菜上来后,谢桥嚼在嘴中,味同嚼蜡。固然因为餐馆炒菜的,大多是硕士、博士的,满脑子惦记着比较文学、空间物理,除却牢骚满腹,炒菜自然是二把刀,水准相当业余。另一方面,谢桥的心和胃自踏上洛杉矶这块土地开始,就紧缩成了一团,就像一团风干的野菊花,不得遇热水的浸泡,怎么也无法舒展。

她真的没有胃口。

谢桥端起大麦茶,心事重重地喝一口,仓皇与愁苦望而知之。说是难民倒也不为过。

“没想到,秦淮真的把你办过来了。”或许他是想说,没想到你这傻丫头竟然真的来了?

“秦淮的情况,你了解吗?我只希望知道真相,哪怕……是丑陋的,残酷的。我想,我有权利知道自己的处境,就像一个患了绝症的人,他有权利知道真相,好安排后事。田先生,你是我在美国认识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人。我希望你帮我。”谢桥直望着田二麦的眼睛,诚恳地请求道。

田二麦有点不安。谢桥不是他这个世界里的人,他一时拿不准该如何对付她。

“嗯,你想知道什么呢?”

“秦淮他究竟是做什么的?那些照片,是怎么回事?”

“秦淮是我们婚介所的金字招牌啊。只要有他,财源是滚滚不断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谢桥感觉一股寒意从腹内升起。

“你要知道,一个婚介所总要有几个拿得上台面的人物,就好像一个演艺公司总得有几个明星撑场面,秦淮就是我们的明星。秦淮在这里,我们就有了吸引力,有了信任度,有了市场,大陆的女孩子们才肯把几万块的介绍费爽快地付给我们。”

“你是说,秦淮是你们婚介所的托儿?”

“也不能这样说。开始,他也只是想到大陆找个老婆,这边的女人,很现实,哄不到手的。后来发现对他感兴趣的女人特别多,特别肯花钱,就……反正对大家都有好处嘛。”田二麦的姿态很实事求是。

“你们……是在合伙儿骗婚?”

“怎么能说是骗呢?我们所提供的秦淮的一切资料都是真实的,绝对没有欺骗。只不过对秦淮感兴趣的女人太多了,大陆那边的合作伙伴就提出,可以作为一项长期的生意合作。每次秦淮回一趟大陆跑一圈总要见十几二十个女孩子,住酒店,吃饭,这些开销都是大陆的婚介所出的,反正他们已经收取了高额的报名费。秦淮给他们带来多少生意啊!这种事你也别说是骗,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儿。再说,秦淮很守规矩的,柳下惠呀!从来不在那方面占女孩子便宜的。”这倒是真的!可也不过是被动清白。

“你是说,秦淮还从相亲里赚取费用?”谢桥虚弱地发问,轻飘飘的,有一种很不真实的空洞空虚感。当初她交了一万五千元介绍费,没想到转个弯儿都到了秦淮手里。怪不得,怪不得他出手那般豪阔,原来背后有人埋单,可怜的女孩,可怜的自己,不过都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也不多,跑一趟能拿个几千美元吧,也不够花,现在美国的物价涨得很凶的。黑心的是大陆合伙人,肉都吃尽了,我和秦淮也就喝点汤。”

“一个电脑工程师,至于干这种勾当吗?听说,美国的电脑工程师收入很高的?”

“电脑工程师?哦,是的,从前他是的。可是,‘9·11’之后,美国的经济持续衰退,失业率越来越高,尤其电脑行业。秦淮从2004年就失业了,他也努力想重新进入这一行,但是,这行业变化很快的,一脱节就再也跟不上形势,失业半年基本就等于从这个行业撤退了。秦淮还是很有才的,但你知道,秦淮不是一个很会算计,很善于推销自己的人。这种人在美国吃不开的。”

哦,仅仅会在婚姻的市场上推销自己。谢桥自嘲地想。或许也没有,他并没有推销自己,仅是凭借先天的资本,无为而治。

“那么,除了给你们做婚托儿,秦淮,他在这里就没有一份正式的工作吗?”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他在给南希当助理。你别误会,南希七十多岁了,不过还很有些能力,政界商界都吃得开,经常作为贵宾出席各种大场合。你知道,她们这样有身份的女人身边总要带一个助理的,开开车呀,提提包什么的。当然不能是我这种形象的,那不活活丢人吗!”田二麦很有自知之明地自嘲了一下,用几乎是羡慕的口吻说:“秦淮这小子皮囊长得好啊!多轻巧的活儿,又体面又风光。在美国,几乎没有轻巧挣钱的活儿!只是这活儿是按小时计费的,收入不是那么很稳定了,一个月总有那么千八百的。”

明白了,明白了,说到底,秦淮是用各种方式靠色相挣着女人的钱!虽然他的色相只中看不中用。怪不得车子再破房子再烂,一套一套行头还是相当体面的,这属于投资,属于固定资产啊!

田二麦的电话响了,他接通,旁若无人地说:“在谈事呢!你别来了。什么?来唱你的新歌?就在附近?好吧好吧,快点儿啊!”

他收了电话,面对谢桥继续说:“其实我正纳闷呢,秦淮为什么要把你办过来呀?这不是活活断了自己生路吗?你是说,他准备和你结婚?那摆明了相亲这活儿肯定干不成了,单身证明没有了,真的成骗婚了,是要负法律责任的!美国可是个法治国家。而且,南希的助理这活儿可能也要黄了吧?南希虽说和秦淮不会怎么样,但总愿意他是单身的,这心理和男人一样。突然冒出个老婆来,肯定接受不了。想当这助理的人多着呢,多轻巧的活儿。他非要和你结婚,你说这是为什么呀?”

谢桥在田二麦的目光审视下低下了头。是啊,自己这副德行,怎么看也不会是榨得出多少油水的富婆,还养得起秦淮这么个老白脸。从认识秦淮到现在,他也没花过自己一分钱,那一万五千元都不够他在自己身上打肿脸充胖子挥霍的。纵算放长线钓大鱼,自己这条鱼可也是条瘦鱼啊。何苦要千辛万苦把自己办过来,自断了所有财路?

良久,谢桥说:“如果……我不结婚,还有什么办法留在美国?”

“你不结婚?为什么呀?”田二麦更加吓了一跳。“我是说结婚对秦淮毫无好处,但对你是有好处的呀!一结婚你就可以拿到绿卡,有社会安全号码,可以合理合法打工。多少人奋斗十几年还拿不到一张绿卡,耗尽了时间、金钱、精力,你这多轻巧啊!秦淮有房子,你还不用花钱去租,你为什么不结婚?”

谢桥觉得自己遭受了巨大的欺骗。这么一个贫穷、性无能、靠那些不光彩的勾当骗些散碎银子的老无赖,把自己骗到这么个喊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的荒芜之地,实在可恨至极。可被田二麦这套基于生存考虑的哲学一分析,事情完全颠了个个儿。经他这么一说,结婚一事,对秦淮是完全的有害无利,而自己则捡了好大一个便宜。秦淮完全是在做牺牲,而自己白得一张绿卡,什么代价都不用付,甚至连身体的代价都不必付,还在委屈什么?不甘什么?

谢桥寻思半天,说:“我是为爱情嫁到美国,不是为了留在美国而随便找个婚姻混张绿卡。”

“爱情……婚姻……”田二麦傻了,这些字眼儿对他来说太抽象了。他把这句仿佛绕口令似的话寻思半天,终于醒悟过来,“这不是一样吗?”

“这有本质区别。”

“有什么区别呀?你不是因为要和秦淮结婚才来美国的吗?”

“可秦淮,不是我想象中那个样子,他骗了我。”

“他骗你什么了?”

谢桥语塞,他真的没骗什么。要说骗色,是自己穿了情色内衣骗了他,也没骗成功,也永远都无希望成功。这也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完全看不出秦淮的居心,看不出他能从中获取任何好处?一个不花钱的保姆?那自己恐怕是天下最无能最蠢笨最不称职的保姆了,谢桥都替他不值。

谢桥继续固执地说:“我留下来,还有别的渠道吗?”

“你……”田二麦气坏了,没想到有这么犟的人。这些刚从大陆来的人就是这样,一个个以为自己清高、自尊、了不起,什么理想、爱情、自尊、个性,满口高尚的字眼儿。看她这模样儿,穿着高跟鞋小裙子,睁着一双不知人间疾苦的大眼睛,等着当享福的少奶奶,做梦吧!等在美国待上几个月,就晓得厉害了。生存,生存才是第一位的!柴米油盐、房租汽油,这里没有一分钱是白来的,是好挣的,都是汗水泪水泡出来的。等被生活折磨得差不多了,就该清醒了。

两人都感觉是鸡同鸭讲,各自住了嘴,气氛一时陷入尴尬。

“威廉!威廉!”伴随脆生生的大嗓门,一个茁壮的白色身影炮弹般冲了进来,着实把整个餐馆的人都吓了一跳。谢桥暗自好笑,都说美国人注重修养礼仪,今天倒遇得两个大嗓门。只见白色炮弹直冲过来,到桌边一屁股坐下,谢桥才明白原来她口中的“威廉”就是田二麦呀。看看二麦同学那副尊荣,实在难以和威廉这个与戴安娜王妃爱子威廉王子同名的洋里洋气的名字扯上什么关联。

“威廉,我写了一首新诗,特别特别棒,肯定会火的!我就是来念给你听的!还新写一首歌,也超级好听的。我唱给你听,然后就走!”来者持续着进来的亢奋劲头,自顾自叽里呱啦,用北京话来说,“跟嗑了药似的”。

莫非这是一个著名的诗人和词曲作家?谢桥吃了一惊。早就听说美国藏龙卧虎的,果然啊!和田二麦这种人吃个饭都能遭遇艺术家。

她带着敬仰之情悄眼望去,来者装束大体倒和田二麦的标准接近:白T恤、白牛仔裤、白球鞋。这一身白穿出来需要巨大的勇气和实力。如果年龄超过二十岁,且不具备芭蕾舞演员那样修长挺拔的身形和清冷脱俗的气质,这样穿简直是和自己过不去,它会无情暴露和夸张你身上任何一点瑕疵:赘肉、衰老、庸俗。但来者显然绝不是炫耀式穿法,也不是自曝其丑式穿法,准确地说,她肯定是随意抓了一件套在身上,完全没有考虑任何效果,因而把这一身白穿得没有存在感。T恤原本大概是宽松式,套在她身上愣成了紧身衣,尤其在腰腹,大无畏地箍出一个超级大泳圈,如果是孕妇,也该是即将临盆那种。紧身牛仔裤倒显得空荡松垮,很难想象,如此丰硕的腰腹下会连着如此干瘪的臀部和腿。腰腹是美国的,臀和腿来自索马里,它们奇妙组合在一起,好像用两只筷子撑起一个鼓胀的汤圆。脸是无人问津的弃儿,它的主人很长时间没有关注过它的肤色与细节,不要说女人那些冗长烦琐的护理,洗脸大概也是匆匆抹一把,忙起来甚至可能不洗。一头短发乱糟糟的,显然也遭遇主人粗暴的漫不经心的对待。总之,这个女人显然已完全放弃了对自己外表的要求,谢桥怀疑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照过镜子,所以年龄看起来非常叵测,看脸和身材,似乎六十了,看装扮和表情,又似乎三十岁不到。

“端木亭亭,你看你,一来就疯疯癫癫说个不停。给你介绍一下吧,这是谢桥。”田二麦语气有些不耐烦,又有点纵容和无奈。

端木亭亭瞥了谢桥一眼,继续着她自己的话题,仿佛一辆车上了轨道,却忘了安装刹车,不运行完程序怎么也停不下来。

“我先给你们朗诵我的新诗吧!”端木亭亭“忽”的一下子站起来,站在桌子旁的空地上。谢桥吓了一跳。说表演就表演,果真是艺术家范儿啊。这让谢桥对她的年龄更加产生了怀疑,或许还不到三十岁呢,还在轻狂无畏也不怕人笑话的年纪。

端木亭亭开始了绘声绘色的表演,“纯纯的爱”、“晶莹的泪水”这样的字眼儿不断钻进谢桥的耳朵里。她恍然回到十六七岁,那时女生们都流行用这种调调儿写也许是生平第一封情书。

“怎么样?我准备把它投到国内的《诗刊》杂志!”

田二麦是一脸司空见惯的漠然。谢桥犹豫着,不知是否该为她的勇气和自信喝彩,不待她做出确切反应,端木亭亭却又开始了下一个回合,“我给你们唱唱我的新歌吧!”

歌词的意思大抵与诗歌相仿,那曲调,怎么说呢?谢桥觉得自己回到了幼儿园甚至牙牙学语的阶段,就是语言尚在蒙昧不清时那种自以为认真却谁也听不懂的瞎哼哼。

“怎么样?我发现我最近特有灵感,特有状态,真的,这就叫有如神助吧!”这成语倒用得是地方。

“不错不错,你坐下来歇会儿吧!”二麦好容易招呼脸蛋读得红彤彤的端木亭亭坐下。他指指谢桥说:“谢桥是刚从大陆来的,你多帮助她啊!”

“没问题,有什么事尽管找我!”端木亭亭一副黑社会老大的豪爽侠义劲儿,仿佛整个洛杉矶没有她摆不平的事儿。谢桥一时不知端木亭亭其人水深水浅,面上摆了个谦卑拘谨的微笑。这种微笑不管面对谁总是正确的。

“结婚了没有?有身份了没有?”端木亭亭的提问一针见血。

谢桥惶然地摇摇头。在她的经验里,还没有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这类人物,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好办,赶快找个美国公民结婚,有了身份,工作的事包在我身上!”

谢桥的工作一下子有了着落,还没来得及表达感激或者婉拒,端木亭亭又转向了:“告诉你啊,这找男人学问可大了,你啊,一看还嫩着呢,对男人经验不够。没关系,我教你!”

“是啊是啊,端木可是开放呢,和××风格可是一个路数的。要搁在国内,也是美女作家!”田二麦也帮腔道。

田二麦说出了一个国内著名美女作家的名字,她写了一本因情色描写惊世骇俗而遭到封杀从而成名的小说,成为“下半身写作”代言人。

谢桥真的惊异了!她没见过那位女作家,也不知是否真的美艳风骚,但面前的端木亭亭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真看不出和“性感”、“风骚”有什么关系。莫非人一到了美国审美观真会产生这么大差异吗?

“男人你懂不懂的?男人不但要中看,关键是要看床上功夫的!这男人和男人之间差别大了,我一眼就能看出谁行谁不行……”

额的娘啊!果真大胆豪放!谢桥吃不消了。她还从未和人探讨情色到如此深入的地步,况且还是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况且旁边还坐着异性……她不好意思打断,未免显得自己太没见过世面,却又无法安坐,只好借喝茶盖脸,嗓子无端感觉涩痒,想咳嗽的感觉。

田二麦感觉到了,阻挠端木亭亭说:“好了好了,你别把人吓着了。”

“你们这些大陆来的女人呢,就是太保守太不开化了!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呀?男人就是该拿给女人享用的!等我有钱了,我要找二十岁的小伙子在我面前,随我挑!看上谁的老公了,我就给她一百万,把老公借给我用一晚上。杨振宁怎么了?我八十二岁也要找一个二十八的!”

谢桥听她讲得过了头,反而忘了不好意思这回事。或许人都有“求异”的心态,要那份莫测的感觉。要不为何那么多人对一个“芙蓉姐姐”感兴趣。那女人虽说委实要啥没啥,但至少在尽力搔首弄姿,尽力摆弄女人的媚态,尽管是令人作呕的。这端木亭亭,丝毫看不出有搔首弄姿的迹象啊,她朴实极了,纯粹的素面朝天,就算脸上有点儿别的东西,肯定也不会是脂粉,最多是没擦净的菜汤残羹,完全是一副标准的肩能挑手能提的劳动妇女形象。呵,姐姐,如果你现在有本事能找到二十八岁的,就赶快拿下吧!真不用等到八十二岁的!

为了显得自己不是那么保守得到家,谢桥提了个问题:“喜欢男人……这没错的。不过,你在见男人的时候是不是会换身衣服呢?娇媚一点的?性感一点的?……”她脑子里开始幻化,这端木亭亭就跟《画皮》里的妖精媚娘似的,一到夜晚把美女的皮一披,立马变身为千娇百媚,迷死人不偿命的小美人儿,男人见之纷纷口念“祸水祸水”,然后奋不顾身扑通扑通跳进来,谁拉他跟谁急……

“我才不像你们呢,靠什么打扮化妆。我从来都是清水洗把脸,什么都不擦。我的化妆品就是男人。女人要靠男人美容,床上没有男人,擦什么也没用。告诉你啊,男人那玩意儿,高蛋白,最有营养。对男人,我有气场的,只要我看上的男人,没一个能逃脱的……”

原来是传说中会使巫术的巫女?

“告诉你,女人吸引男人可不是靠外貌的,这里面学问大了,一看你就对男人没经验。单是我的声音就能把男人迷住,像按摩一样,能给男人治病,从外到里,哪里都能抚慰到……”端木亭亭喃喃着,近乎梦呓。

真的呢!谢桥猛然醒悟端木亭亭的声音果然圆润清甜,又软又糯,还带有一丝丝童音。她有些发现为何总对端木亭亭的年龄有疑惑的原因了,她的声音果真就像十七八岁的少女,而且是小公主型如梦似幻的少女,与她的外貌、言论各行其是,仿佛分属三个不相干的人,哪儿跟哪儿都不搭。

端木亭亭的电话丁零咣啷响了,她从迷醉中醒来,接通电话:“曹先生?吃什么?龙利鱼?豆腐?好的好的,我去买好马上到你家。”她收了电话,用一个得意的母亲那种固有的貌似抱怨实则炫耀的口吻说:“我这人就是这样,太热心帮忙了,人缘太好,朋友们天天四处找我,简直离不了我。我真忙不过来!我要走了!”

她“忽”的一下站起身,想起什么,对谢桥说:“留个电话吧!有什么事找我,绝对没问题!”

谢桥忙不迭掏出电话。这边人大概都这样,一言九鼎,不允许人有选择或者拒绝的权利。当然,谢桥打心眼儿里也不想拒绝。

白色炮弹再次呼啸而去,神龙见首不见尾。

“这个端木亭亭!”田二麦晃着他毛糟糟的脑袋,不晓得是赞赏还是无奈。

“嗯,端木亭亭,她是一个诗人、词曲作家吗?”

“也算是吧。她也是我们洛杉矶××作家协会的呢。不过呢,主业是,刚才那样,给人买菜做饭打扫房间,偶尔,也帮人带小孩。当然,她喜欢把这份工作看成是给朋友帮忙。这样,大家都比较好接受些。”

谢桥明白了,这就像有些女人凭借身体的资本从一个又一个男人身上挣钱,自己谓之为谈恋爱。

现在,谢桥手机上有了两个人的名字:田二麦、端木亭亭。这对于谢桥是重大收获。她保留了对田二麦的亲切感,觉得端木亭亭也很有意思。来美国那么长时间,她终于有了两个“朋友”,虽然这两人都有些超出她的日常经验之外。有句粗话说,“当兵三年,老母猪看成貂蝉”。在这荒芜的美洲大陆,人的审美会变化,会宽容。只要是个活物,只要他搭理你,见之都像亲人。再说,这两个人都有共同优点:热心、豪爽、乐于管杂事,而且,不断给人带来意外,带来莫测。就像小孩初尝辣椒,虽一时还不能判断该喜欢还是不喜欢,但至少是新鲜的刺激的。相形之下,国内的人都太正常了,正常得面貌、思想都高度相似,分不出张三李四。

现在,救命的稻草有两根了。谢桥看着手机上新添的这两个名字,心里莫名感觉踏实了不少。

3

秦淮丢失了他最后一份工作。

南希,这个七十五岁的台湾老太太,用非常美国化的耸肩表达了她的遗憾:“对不起,亲爱的,我不想聘用一个有家累的男人。时间上不能保证,我希望随叫随到。”

秦淮马上起誓他时间上的保证,哪怕是午夜三点,只要她召唤,一定第一时间出现。

南希还是摇头,“这不好,你午夜带着她的气息过来,好像我在和一个年轻女人争宠。”

或许她是想说,和一个大陆来的低贱女人争抢男人对她是莫大耻辱?她在吃醋?虽然他们之间什么实质都没有发生,但萦绕在他们之间那一层薄薄的暧昧是有的:当她穿晚礼服时,把露出一大片松弛白腻肌肤的后背转向秦淮,撒娇地命令他把拉链拉上去时;当她要秦淮把一根细若蚕丝的钻石项链在颈项间扣上拉环,把刚嚼过薄荷糖的芬芳又夹杂些许老人味儿的呼吸喷到他面颊耳畔时;当她因为鞋跟太高,不得不在行动时拉着秦淮的手,那保养得当的小手在他掌心暗暗使力时;当跳舞时因薄醉的缘故,她原本很结实饱满如今有些松垮但依然很鼓胀的胸部和同样鼓胀的腹部和他紧紧相贴时……嗯,暧昧是有的。

几十年的权力、财富、美貌和名气滋养,熏陶出南希不俗的品位,穿衣、礼仪、社交无不上品。她最得意的,是对情色的把控。注意,是“情色”而不是“色情”。男女之间的缘起,美国婚姻专家称为是“性化学作用”。性化学使一对男女之间产生性张力,张力越大,两具肉体越渴望走近。此际的性感是弥散的,广博的,其可开垦的疆域无限阔大,每一寸肌肤,手、足、头发,甚至每一个眼神、动作、表情……两个人不管身处聚会场所、影剧院、餐馆……不管穿越多少人和物叠加的障碍,两个人可清晰感知对方的存在和诱惑。而一旦具体有了性行为,性感的疆域便无限缩小,小到非常局部和具体。性有了,性张力消失了。

她鄙薄又遗憾如今的年轻人用行动代替了感觉。她也有过年少荒唐时,刚有性化学,马上有了性行为,性张力立马消失了。就好像冲进快餐店迅速吃了垃圾食品,肚子饱了,却无任何滋味和可供日后回忆的感觉。

历经几十年情色风雨的沐浴,南希终于懂得要像品味需要费三个小时的法国大餐那样耐心地一个细节也不放过地品味情色,要让性张力无限扩大。看得上眼的男人越来越少了,虽然她老了,眼光却更为挑剔。秦淮是男色极品,从她第一眼看见他时便可断定。他们终于有了紧密的合作关系,是合作关系,不是男女关系。南希不急的,好不容易出现性张力(至少在她这里),她才不肯鲁莽而蠢笨地用性行为把它分解葬送掉。她老了,胃口更加清淡了。像她这样一个七十多岁的女人,性行为本身又能带来多少肉体的快乐呢?她需要的是感觉,是无时无刻不弥漫在两个人之间的由性张力导致的性感,这是最美的。她占有着这个男人,虽然不是世俗的意义上。他们之间可以永远不发生性行为,让性张力带来的性感持续到她临终那一刻。但也不无这种可能——当性张力膨胀到忍无可忍的那一刻,石破天惊!南希也许会从七十岁退回到十七岁的初夜。

两年多了,南希又期待又忍耐。享受着由期待和忍耐带来的美妙和快乐。秦淮也很君子的,或许他也懂得性张力的哲学?哦,两个人之间从不说与情色沾边的话题。猜测与莫测最有趣味。

本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可是,游戏规则突然被打破了,他要结婚,要成为另一个女人的丈夫!她没有权利干涉的。她有丈夫,她比他大了三十岁,他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也许,什么性化学、性张力,一切都只是她的臆想。一旦不好玩了,她可以申请退场。她有自尊的。有些遗憾,甚至说,非常遗憾,可是,她不得不辞退他,因为,从他说出“结婚”开始,性张力已经无可挽回地消失了。

秦淮看着南希卷曲的假睫毛和鲜红的唇,一袭小黑裙裹住她已经发福但还有腰有胸的身段。这个女人,在家里也是一丝不苟的。在七十五岁的年纪,她完全称得上光彩夺目。她靠在阳台的栏杆上,身后是绵延的群山和万家灯火,她的眼神冷酷而温润,还有一丝伤感。如果他开口说“我不结婚了”,情形会怎样?

秦淮沉吟良久,终于开口了,他说:“对不起,你自己保重。我走了。”

秦淮步履迟缓地朝门边走去,这是一个失业男人颓丧沉重的步伐。

“等一等!”南希从身后追到门边。

秦淮“忽”地转身,眼里放射出希冀的光芒。

南希把一个巨大的咖啡色购物袋塞在他手中,说:“给你的新婚夫人,祝你们幸福。”

秦淮很想把袋子狠狠砸在地上,反正他再不用谄媚了!看到袋子上LV的字样,他犹豫了。这包包很贵的。

他拎着包,告别了这座半山上的豪宅,告别了这富有、高雅的贵妇人和她的性张力,上了他的破车。

家里一大堆账单等着他,房屋贷款、水电费……他已经快一文不名了。今天本想预支这个月的薪水,不想却鸡飞蛋打。

怎么会沦落到这一步呢?在台湾的时候,他一直是学校知名的白马王子,功课好,体育也好,还弹得一手好吉他,不知迷死了多少女孩子。

为什么要出国呢?在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台湾人眼里,美国是天堂,一等公民漂洋过海啊!台湾太小了,没有发展空间。一个班上有出息的学生首选是到美国留学,没出息的考到英国、澳大利亚,再没出息的,留在当地。

自从他踏上洛杉矶的土地,他的背运就开始了。他发现自己的优势到了美国百无一用。这个讲求实用功利至上的社会,不需要你会唱歌,不需要你会打篮球,不需要你会写诗,至于英文,五岁的美国小孩发音也比你地道。这里只需要你会像牲口一样工作。他放弃了自己喜爱的文学艺术,选择了枯燥乏味但最为热门的电脑专业。然后被从台湾一起过来的初恋女友莉莉抛弃,弄伤自己,私处落下无可挽回的隐疾。毕业后找了一家著名的电脑公司,做了一个可有可无的小职员。

如此一步一步蜗牛般爬行,勤勤恳恳爬了十几年,终于上升为部门主管,年薪也升到十万。虽说交完税后只剩六万多,好歹也说得过去了。因为身体的隐疾,也因为对女人的憎恶,他过着清教徒般寡欲的日子,只求平安无事。

流言是从哪一天开始的?他发现公司人对他眼神暧昧、神色嫌恶,原本对他热情高涨的年轻姑娘躲着他,年轻小伙子也躲着他,他开会发言时,有人暗自窃笑。终于有一天,他听到所有人在谣传他独居十几年的原因——他是一个同性恋!而且是性变态。他和那些男人所干的龌龊的、污浊的、淫秽的、羞于见人的种种细节被描绘得栩栩如生。他打听到这些流言的出处,是他的好朋友,一同从台湾来到美国留学的大学同学刘波。刘波找不到工作,他介绍刘波进这家公司,他是主管,刘波是职员。就是刘波,不遗余力、处心积虑地编造了他的同性恋、性变态故事。什么美国人不关心别人的隐私,有人的地方都一样,天下乌鸦一般黑。

在办公室的咖啡间里,他把刘波揍得鼻青脸肿。他承认自己过火了,他控制不住自己,他打掉了刘波的牙齿,被警察带进警察局,断送了自己的前程。

再找工作,重新从零做起。一个近四十岁的男人从零做起难啊!没有了进取心,混一天是一天,“9·11”后,美国经济持续衰退,电脑行业不景气,他理所当然地被清退了。

再也就找不到工作了。

人垮起来怎么那么快呢?土崩瓦解般。他完全丧失了工作的能力和热情,变成一个懒汉。要不整天昏睡,饭也不吃。要不彻夜失眠,在深夜骑着自行车在街上闲逛。他快完了。

他像一种奇怪的水果,内瓤腐败溃烂,表皮却依然完好光鲜。比绝大多数好水果外表都更为齐整光鲜。这居然成了他吃饭的资本。那些不体面的营生,想起来也是丢人啊。父母把他送到美国来时,寄予了多大的希望啊,毕竟他也是个电脑硕士呢。怎么吃起了软饭?就差卖身了——他无身可卖。如能卖,是不是也卖了?

如今,他终于自断了财路。为了谢桥。

为何会对这个女人着迷呢?

这个女人,无疑是漂亮的,也时尚,但吸引他的不是这个。是她身上那份时尚掩饰不住的纯朴真实吗?她的眼里始终闪烁着那种梦想般纯净的光芒。靠洋嫁途径意图实现美国梦的女人,秦淮是鄙弃的,虽然他挣着她们的钱。她们把功利世俗赤裸裸摆在脸上,“你年薪多少?家里房子多大?是美国公民吗?护照看一下好不好……”当获得满意的答复,便会软磨硬泡赖在他酒店房间不走,意欲把生米赶快煮成熟饭。奈何他没那本事,只好扮柳下惠,也正因如此,还没有惹下太大乱子。

而谢桥,她也是来相亲,却似乎忘了自己是干什么的。她闭口不谈现实俗世,不谈如何去美国,她聊文学,聊音乐,聊电视,聊得神采飞扬,两眼发光。她是喜欢他的,他看得出来,喜欢什么?至少不是美国护照、高薪、住房……她信赖他,全心全意,毫不怀疑。他说什么她都信,从没想过需要去考证,搞得他真的不好意思再去对她说谎。那些女人,心眼儿上十七八个窟窿,始终保持着怀疑和警惕。但是,当她在酒店房间与他单独面对时,她的脊梁却又保持着僵直和紧张,鼻头都冒汗了,让他生出淡淡的怜悯,这孩子,她不习惯和男人近距离接触,她害怕男人的侵犯,她还单纯。直到他善解人意地坐到另一张沙发上,她才松弛下来,笑容也自然了,然后自己又不好意思了,讪讪的。说什么“我不是不相信你啊,嗯嗯嗯……”

她如此深情而投入,用巨大的忘我的热情,活生生把他拽入了恋爱。说起来,恋爱这事,他也没怎么经历过。莉莉,前尘往事了,之后真的谈不上有一场像样的恋爱。他的人生如此匮乏。他恋爱了,尽管他知道自己爱不起,仍然无可遏制地跌入恋爱。很多方面,他没有说实话,他没有办法,他不舍得失去她。用南希的理论,他们之间有性化学,并已产生了巨大的性张力。正因为性行为的不允许,性张力愈加膨胀。这份张力已强大到无以复加,于是她放弃一切,真的奔着他到美国来了!

直到她到达洛杉矶那天,他才清醒过来,这美丽的肥皂泡即将破灭了。他惊惶地看着自己破败的小屋,屋里的家具都是他一手一脚从街上捡回来的,为了争那个破床垫,险些和一个墨西哥人大打出手。破车是田二麦淘汰的,一千块卖给了他。这小货车原来是田二麦用来买快餐店的菜的,车里永远弥漫着生鱼的腥味儿、葱姜味儿、各种食物混杂的怪味儿,坐在车里就像走进了童年时台湾那个满脚泥泞的农贸市场。他的日子就过成了这样,一切都在凑合,他也无所谓了,混吃等死。可怎能拖着谢桥和他过这种日子?

他胆战心惊地接回了谢桥。对他的现状,谢桥无疑有惊异,但她什么也没说。没有指责也没有抱怨。她在尽心尽力打理这个小家。他看出来了,尽管她并不习惯,她在勉强自己接受现实,她在尽力适应。秦淮每天一大早就跑出去,其实他没有那么忙,只是不忍心面对这孩子那单纯善良的眼睛。

他能为她做什么呢?唯有和她结婚,给她一张绿卡,圆她的美国梦。在这里,有人出八万美元想和他假结婚,他不干的,他不想整包这样被卖掉。他所能有的,也就只是这个美国公民的单身身份了。如今,他愿意无偿地奉献给谢桥,他是个废人,从身体到心灵,他没有能力爱,这是他唯一可以奉献的。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大陆那档子营生肯定是干不了了,明目张胆骗婚是要吃官司的。他以为南希还会收留他,没想到这老女人居然也蹬了他。她那点心思,哼,谁不知道。是的,和谢桥结婚,意味着,他被断绝了一切的经济收入,如果这是一种牺牲,大概会是他这一生中所能做的唯一一件可称之为“高尚”的事了。

秦淮眼里有淡淡的湿润。

他拐到一家卖二手名牌的店,这只全新的LV包包,商场里肯定卖到两千多美元,刁滑的店主只肯出一千元。他把钱塞进口袋。好歹半个月的房贷有了着落。

回到家后,谢桥呆坐在沙发上,饭也没做。秦淮有些心虚,他暗想真不该把包包折价卖了,女孩子结婚,总归该有件像样的礼物的。他暗自寻思,明天一定去把包赎回来。或者给谢桥买一件礼物。

“桥桥,累了吧?我去做饭啊!”他近乎讨好地说。

谢桥古怪而陌生地看了他一眼,眼神里仿佛射出无数支冰冷的利箭,“嗖嗖”刺入秦淮的心脏。他的心痉挛、疼痛起来。

“怎么了,桥桥?”他在谢桥身边坐下,揽住她的肩。

“你的事,我都知道了。”谢桥木然地说。

秦淮这才发现茶几上那一叠横七竖八的照片,他和一个又一个女人搂搂抱抱,虽不说不堪入目,却也十分不雅。

秦淮手足无措起来。

“可以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把我办到美国来吗?你骗我,和骗这些女人一样。你需要钱,你骗点钱,我也不怪你了,你为什么要打着爱情的幌子,把我骗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让我这样……”谢桥说不下去了,嗓子哽咽住了。

“桥桥,对不起,我知道,你对我很失望。是你告诉我,你喜欢美国。我不能给你富足安逸的生活,但至少,我可以给你一张美国绿卡,几年后就可以转成美国公民,你可以在这里打工、读书,做任何喜欢的事,你的世界会更广阔。”

你以为我来美国是为了一张绿卡吗?谢桥心里冷笑,却说不出这么刻薄的话。她想了想,说:“我想问的是,和我结婚,你能得到什么?你不是断了所有财路了吗?我也不会有钱给你。我就是不明白,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有什么好处?秦淮被问住了。是的,她把他看成骗子,骗子一切的行为都为了损人利己。她没想到世上有这么一种骗子,他所做的一切,仅是为了牺牲和奉献!是的,就因为你穷,无能,别人认为你连牺牲和奉献的资格都不配有!

他哀哀地看着她,一语不发。

谢桥回望着他,秦淮眼里的悲哀愈发浓重,她猛然醒悟,莫非,他真的,是爱着她?

他爱着她的什么?

同类推荐
  • 一炮而红

    一炮而红

    陌沄昔用七年的倾心付出和满腔爱恋,换来的却是无情的背叛,残忍的虐杀!重生后,她成了另外一个人,却发现身体的主人已经被潜规则,而金主则是她的前任老板沈濯言。她将计就计,用身体换取一炮而红的资格,沈濯言却跟她签订独家占有的合约。她为他被绯闻缠身,成为不能见光的地下情人。曾被伤过的心不敢言爱,却在相处中彼此吸引。她最终上位成功,成为当红巨星,却得知他已经有了婚约……当娱乐圈再现巨星神话,这场爱情的追逐游戏里,谁才是赢家……
  • 汤普森姐妹系列1:茱莉娅之歌

    汤普森姐妹系列1:茱莉娅之歌

    每个人都会有想要去抗争的东西。克兰克·威尔逊16岁时离开南波士顿的家,组建了自己的摇滚乐队,要用音乐燃尽愤怒。六年后,他和在波士顿当警察的父亲依旧不合,和母亲也甚少联系。他唯一牵挂的是弟弟肖恩,不过照看他可一点都不省心。克兰克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在独处中写出好歌,获得音乐事业的成功。茱莉娅·汤普森曾经留在北京的一个小秘密在后来的华盛顿爆发为一桩丑闻,以致父亲的事业受到威胁,原本平和的家庭生活也受到了影响。如今她在哈佛读大四,却仍被之前的阴影笼罩,她发誓再不会让自己的情绪失控,尤其是为了异性。命运的安排下,茱莉娅和克兰克在2002年秋的一个反战示威活动中相遇了,他们彼此的感觉如此强烈,以至于打破了原本的一切。
  • 男嫁时代

    男嫁时代

    这是一段围绕着房子而产生的婚姻之殇。“三有女”方筱言爱上了“三无男”林涌泉在这场女强男弱的婚姻抉择中两人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压力父母的反对、亲友的担忧,让这段“女娶男嫁”的婚姻背上了不少埋怨。与方筱言踏上同一条路的还有表姐夏惜文,一见钟情之后夏惜文果断买了房子“娶”了心上人。女方的计较、男方的反抗以及双方家庭的不断介入使得情爱逐渐被恩怨取代婚姻大战愈演愈烈……
  • 意外之外

    意外之外

    尹守国,2006年开始小说创作,发表中短篇小说70多万字,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载,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
  • 我爱你,时间没什么了不起

    我爱你,时间没什么了不起

    一次奋不顾身的爱情,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世界险恶是它的事,我们自己得真实善良,勇敢坚强。全书辑录了豆瓣网大获好评的32篇文章。这些充满深情的文字,记录了对青春、对爱情的至真感悟,讲述了或美丽动人,或痛彻心扉,或亲身经历,或耳闻目睹的爱情、亲情故事。或许,每个人的青春都有那么一段短暂的痛,但却不妨碍本书这18位青春代言人,娓娓道来的、发自肺腑的爱的感言。他们还热爱美食、旅行,以及生活中的许许多多。
热门推荐
  • 长风当歌

    长风当歌

    武林第一美女是大多数武林女子梦寐以求的头衔吧。可是在这个武林中,这个头衔像个诅咒一样,所有当上武林第一美女的女子都会悄无声息地从武林中消失这一年,宁歌出乎人们意料地成为了武林第一美女,那她的命运将会如何呢?而那些失踪的武林第一美女又是怎么回事呢?
  • 成星烦恼

    成星烦恼

    我们都因你而改变,都因你而期待付出,可我们期望得到の不是你,而是让你快乐。可为什么你不乖乖听话?在我们视线之内?让我们无法放下那颗为你跳动の心脏……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红尘白刃一相逢

    红尘白刃一相逢

    仙人落子,红尘为局。世事纷繁,杀机隐现。入局破局,且看少年:托身白刃里,杀人红尘中!欢迎喜欢这部作品的读者加书友群808190144
  • 天罡武神

    天罡武神

    叶逸是修仙门派临云宗的弟子,然而他却没有灵根修仙,万般无奈之下,他唯有修武,并闯出一片独属于他的天地···
  • 你是我的不辞之歌

    你是我的不辞之歌

    『1v1』『双洁』『超级宠文』“战辞,你会爱我一辈子吗”“会,始于心动,止于枯骨”“歌儿,对我来说,我不想要财富自尊权势,我只想要你”“歌儿,我很偏执,我很自私,我想你的眼睛里映出的全是我的样子。”“战辞,我爱你。”战辞:所念皆是你权北歌:山河不可依
  • 农女之相公超好哒

    农女之相公超好哒

    穿越家无余粮,弱母弟妹和一群大尾巴狼,元春撸起袖子,发家致富,手撕恶狼,斗极品亲戚、白莲花。公子荒谬绝伦,俗称纨绔,除了长得俊俏一无是处,见着漂亮元春起心思,憋着坏招要乱来……手到妻来后,公子对众人说,“我媳妇温柔善良,你们不要欺负她!”众人:确定是那个混的风生水起,阴谋诡计信手捏来的孟元春?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双煞虐恋:绝魅黑帝的复仇

    双煞虐恋:绝魅黑帝的复仇

    为复仇组织的绝魅,却在复仇的途中瓦解崩溃。“世间没有什么事能逃过,情这个字,既然逃不过,那我就认命!”“经历那么多,我才发现,放下仇恨,才最重要。但如果生命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仇恨,这样就不会错过你!”四个为不同目的走到一起的人,却得到了同样的答案。“张董,别急嘛~去房间~嗯~”柔软舒适的大chuang上,两具交缠的身体。女子邪魅一笑,“记住,我叫白晓!”
  • 一句话点醒你的人生

    一句话点醒你的人生

    《一句话点醒你的人生》绝不是—个传统的名言集。这些睿智之语来源庞杂,除了极少量的是所谓的各人之语外,更多地来自于网络中、生活里。这些言论更像是一群“草根”的人生感悟。“草根”更接近大地,“草根”更接近大众,他们的话更真实、更平常。其次,《一句话点醒你的人生》在列举了睿智之语的同时,多争力地对话语进行了深度解读,而不仅仅停留在简单的层次罗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