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
陵泽初遇。
深夜的陵泽静谧萧然,宛如死境。
这里是人间的蛮荒之地,亦是人魔两境的交界之处。一方落雪湖坐落其间,湖上常年飘雪,大片的雪花在升腾的水汽里凭空乍现,寻不到源头。
湖边的长梦亭内,有一男子无力地伏在栏杆上,一席白衣委地,浓黑如绸的长发未绾未系地披散下来,有几缕落在湖面上,漾起一圈圈宛若浮萍般的涟漪。他枕着自己的手臂,另一只手悬在栏外,有一下没一下的划动着那一团团在月光笼罩下清晰可见的水雾,看它们破碎后又重新缠绕在一起,反反复复。
曲阑珊曾目睹过这个男人最不可一世的模样,名声赫赫的魔界尊主禹绯辞,谁人不知。那时的她还只是霁月仙君的一把琴,被带到天后的寿宴上献奏,琴声刚奏起片刻,主人骤然收指截住了拨动的弦。
大殿上霎时鸦雀无声,在众仙家睽睽注视之下,禹绯辞从殿外走进来。一席暗红长衣,玄文云袖,步步生风,行至桌案前竟是将天帝杯中的琼浆一饮而尽。继而将一枚珠子放于杯中,递给天后。
“这稀世明珠,唯有娘娘可与之相配,绯辞祝娘娘,岁岁有今朝。”
语毕他没多做停留,拂袖而去,那般肆意张狂的挑衅,众仙却是无可奈何,天帝大怒,宴席不欢而散。
之后霁月仙君告诉她,那枚祝寿的珠子,其实是天帝的小女儿琉璃仙误闯魔界禁地,被魔界守护者诛杀后留下的尸骸。
曲阑珊远远望着这个孤独又孱弱的凡人,无法想象这个人的身体里竟封印着那个猖狂至极、恶名昭彰的魔头。
众所周知,禹绯辞携三道封印转世,第一道在他及冠之时解除,进而显露出魔尊的体征,眉间的淡红火焰印记慢慢明晰起来,并开始拥有常人所无法企及的愈合速度。
第二道封印会在禹绯辞对人动情并行了男女之事后解除,解开之后他将恢复前世的通天灵力。当他寻得前世的贴身神兵血魔鼎,第三道封印破除,才可以完美驾驭通天术法,并重拾前世的记忆,做回魔界尊主。
所以自魔尊转世后,神魔两界乃至妖族都在寻找禹绯辞,而她曲阑珊,必须在所有人之前发现他。
霁月仙君叶昭凡在神魔大战里被魔界无涯大将军的断天斧击碎了元神,整个三界有能力为其复原的只禹绯辞一人。她必须在他恢复记忆和暴戾性情之前,为他解开第二道封印,让他去救叶昭凡的性命。
曲阑珊穿着青纱衣裙,纤细的腰身以云带约束,更显出那曼妙身姿。她唇绛微抿,一抹笑意在那张略施粉黛却惊艳动人的脸上晕染开。
她果然做到了,这三界间,论寻人追踪,她的本事无人能及。
她将灵力凝聚于悠远绵长的琴音,琴音穿过万水千山,所经之处一草一木皆可了然于心,直到行至落雪湖畔,一张寂然的俊脸上,眉心火红的魔印映入眼里。曲阑珊便赶忙来到此地,看见的便是这般景象。
曲阑珊手腕陡然一翻,淡蓝色光芒聚拢后化作一道冲力直击亭边的水面,随即一只泛着猩红血光的魔蜂从水底一跃而出,袭向亭中人的面门。
千钧一发之际,一根琴弦从曲阑珊袖中滑出,带着别样的风致,擦着男人的侧颈,在他眼前瞬间将那张牙舞爪的魔蜂击得粉碎。
他回过头,看向不远处的曲阑珊。
那张没什么血色却精致异常的面孔堪称绝世,曲阑珊的心头不禁震颤了几分。
他望着她,一双漂亮倨傲的凤目,沉寂黯然的眼底,几点如若寒星的眸光在其间流转。那触目的血红眉心印在他那白净到几近透明的面膛上,更显出一种超脱凡尘的绝美。穿过了雾气,潋滟了水光,一眼入心,着实令人难忘。
“多谢姑娘。”他声音有些许嘶哑,带着丝疲倦。殊不知方才自己的脖颈被琴弦割了道伤口,血像红莲一样绽开,却于转瞬间消逝。
可这一切已然落入曲阑珊眼中,没错,他正是自己要找的人——禹绯辞。
曲阑珊淡淡一笑,走上前坐到了他对面。“方才见到那魔灵血蜂,公子为何不惊?”
“你见到我的样子又为何不惊。”他轻描淡写一句,令曲阑珊本能地向后一缩,果然他即便有厚重封印在身,仍压不住他的那股非凡气势。
“公子这样子着实跟我一位旧友神似,在下冒昧,敢问公子叫什么名字?”曲阑珊试探地问道,他要确认他体内的封印究竟解开了几道。
“我没有名字,我出生后有高人告诫我的父母万不可给我取名字,否则会给全家带来厄运。”他说着打量起曲阑珊,眼中忽然来了神,“所以姑娘的意思是,你朋友也有像我这样的眉心印了?”
曲阑珊眼里的戒备消散,微拢着的秀眉缓缓舒展开。
“你很在意这个印记?”
“实不相瞒,我是个怪人,自从及冠之礼上生出这枚印记,我的时间就没有再继续向前了,我看着身边的亲人日渐衰老而终,看万物更迭褪色,所有事物都在变化,可我却被滞留了。”
禹绯辞说着目光落在曲阑珊的脸上,一边察言观色一边迟缓说道,“我已经一百多岁了。”
意料之外的是,听者竟十分镇定,既没有把他的话当作荒谬的玩笑,也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恐惧和惊愕然后仓皇而逃。曲阑珊只是微笑地注视着他,玉颊樱唇,显得格外动人。
禹绯辞眼底闪过丝波动,心里一阵久违的暖流,这是第一次有人没有怕他并愿意听他吐露心声。
他继续说道,“我本住在九相国郊外,不过不知为何近年来妖魔横行,民不聊生。国都请来了很多得道高人和仙师,但是每天仍有很多百姓惨死市井。”
这都是因你而起,曲阑珊在心里说道。
从魔尊转世那一天起,神魔两界乃至妖族都开始在三界内寻找他。因为不知转世后会变成什么,他们连偶逢一只牲畜都要剥开毛发检查前额,也是闹出了很多让人啼笑皆非的笑话。
妖魔来到人间,即便有指令在身,但嗜血的秉性却无法控制,难免残害生灵。
“我住得偏远,鲜少遇人,可前阵我偶然撞见一个迷路的修道之人,他说我眉心的印记注定我是个怪物,要杀我了结后患。”禹绯辞敛着狭长的双眸,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落成一片略带悲怆的暗影。
“然后呢?”曲阑珊问。
“几招下来他发现我并没有能力招架,也没有一星半点的灵力在身。”
“所以他放你走了?”
“呵,”禹绯辞唇角一勾,冷笑出声,“没有,他一把剑贯穿了我的胸膛。”
“很痛吧。”
闻言,禹绯辞的眼神滞了滞,抬眸对上曲阑珊的美目,看见对方眼里那一抹柔情。
“我以为你会问我为什么还活着,也以为这世上没人会在意我是不是会痛。”他顿了顿,“谢谢你。”
痛,当然痛,那种穿心之痛直到今日他依旧刻骨铭心的记得,清晰到可以追溯到细枝末节。但是那日,当那道士拔出剑后,禹绯辞身上巨大的血窟窿却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愈合了,他听着自己的血脉重新衍生然后接连的声音,就像火烧桔梗一样滋啦滋啦的,然后那道士丢了剑落荒而逃。
曲阑珊并不惊奇,身为魔尊便是拥有这样的体质,区区降魔木剑带来的创伤愈合只在转瞬之间。
“所以你来这陵泽,是想入那魔界?”曲阑珊问道。
“正是,我曾以为我是一个普通的凡人,能和亲友家人活短短数十载已是幸事。可是现在他们都已经离世了,这天地之间,我竟找不到活下去的意义,或许,我真的如那道士而言,是个…”禹绯辞忽然语塞,便转过身去,望那落在湖心的残缺月影,眼里涩涩的。
他停留在了他最风华正茂的刹那,这怎样看来都是件令人惊羡的事。但是当他看到身边亲近之人一天天老去,而他还是一如既往,于人于己都是一种伤害。比起不断经历的生离死别之苦,他宁愿避开嘈杂的凡世,但是没人知道他的心里是多么寂寞。
“魔界暗无天日没有白昼,魔界中人更是残害生灵,嗜血成性,难道公子想…”
“不想。”禹绯辞轻轻打断了她的话,低声说道,“我…只不过想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也不想再一个人这样饱受煎熬,没有朋友。”
曲阑珊展颜一笑,她起身走到他身侧,双手扶上他有些单薄地肩膀,把他转向自己。然后她抬起那白如玉砌的小手,修长的五指间闪过一片炫光,光晕里有万千微尘轻漾。曲阑珊掌心冲着禹绯辞的额头,猛然向前一推,掌间生风,吹的他发丝向后飞扬,禹绯辞忍不住闭上了眼,喉结滚动了下。
再睁眼,曲阑珊手中不知何时多出面镜子,她微笑着递给他。
“看看吧。”
禹绯辞手有些轻颤,迟缓地接过,但是整个过程都注视着曲阑珊,眼神中有讶异但更多是敬畏。
半晌他才低头照了下镜子。
那簇任凭他想方设法也没能掩盖的红色火焰印记,竟然消失了,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有留下。
曲阑珊笑起来,带着股说不出的仙气,天已微亮,禹绯辞清楚地看清了她的容貌,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姑娘是?”禹绯辞问道。
“我叫阑珊。”
“姑娘可是天仙?”
噗呲——
曲阑珊笑出声来,解释道,“我本是天界冀明仙君的旷寒古琴,如今修炼至此,如若说是仙?那也应当算是吧?”
“可得永生?”禹绯辞迫切地问道,那张冷然的脸上第一次让曲阑珊看见了些许烟火气。
“那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