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对于辰州来说,是一个大日子。
一大早,官府就派人把北门到知府衙门这条街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泼了水。卫所官兵则是七步一岗十步一哨,从衙门大门口一直站到了城外驿馆那里。
城外五里处有一座凉亭,知府谭常军、同知陈归、通判吴瑞登大人、千户郭铭天率领一众下属与地方乡绅,大清早就在此等候,专门迎接圣旨。
见时辰还早,有衙役在亭子里摆放了几只凳子,谭知府、陈同知、吴通判、郭千户四人坐了。十多个乡绅自然没他们的座位,便围着四个大人站了一圈。
“谭大人,恭喜你啦!”同知陈归拱手道。
“何来之喜?”谭常军平静地问:“不知陈大人缘何此说?”
陈归假笑道:“这骆公公可是圣上身边的贴身太监,听说昨日骆公公召你相见,定有喜事。不知谭大人可否说道说道,让下官同喜?”
谭常军心中激荡,却依旧面色平静。他慢条斯理地说道:“骆公公只是询问了一下辰州的税赋与民情而已,问完又聊了聊湘西的风土人情,骆公公对此颇有兴趣。”
“哦,骆公公就没有透露圣上的旨意吗?”陈归终于点到了正题。
“骆公公是圣上身边的人,他自然清楚朝廷的规矩。既然是传旨,则代表圣上亲临一般,肯定会依足礼仪,断不会私下马虎行事。”谭常军郑重说道。“不知陈大人为何如此问?”
“呵呵,谭大人说得极是。”陈归有些尴尬,冲谭常军拱手告罪:“下官心急,一时说话孟浪了,还望大人海涵。”
“此次骆公公前来传旨,本是就上次鸡公山剿匪有功而来。恐怕陈大人是想打听如何赏赐的事情吧?”郭千户嘲讽道:“不过上次剿匪有功,乃谭大人调派有方、卫所官兵与宋家志顺少爷杀敌英勇有关,好像与陈大人并无甚干系吧?”
“咳咳!”陈归咳了几声,拉下脸道:“怪不得百官皆说武夫鲁莽无礼,只知道打打杀杀。既不知揣测圣意,也不懂朝廷规矩。本官不想与你说话,否则定会污了我的耳朵。”
本朝重文轻武,哪怕武官官职高出文官几级,遇到文官照样矮人一头。可像陈归这样子撕破脸皮当面怼的却没几人。
“你-!”郭天铭气得面皮红胀,腾地站起,紧握双拳。
“看看,看看!”陈归蔑视道:“说武夫只会打打杀杀没错,你捏着个拳头干啥,莫非你还想要殴打本官不成?!”
“好了,大家都是官身,莫要在小民面前失了脸面。”谭常军道:“你们两个不要斗嘴了!”
陈郭二人见知府发话,便不好再吵,各自扭头去看旁边。
吴瑞登微微一笑,开口道:“不过下官还是要恭喜谭大人。”
谭常军嘴角翘起,含笑道:“吴通判玩笑了。”
吴瑞登拱手道:“谭大人就任辰州府来,兢兢业业,勤政爱民,上官与朝廷定是看在眼里。此次剿匪又添调派有方之功,只怕圣上旨意一到,定会攫升。所以,下官在此提前恭喜谭大人啦!”
谭常军开怀一笑,道:“多谢吴大人吉言。若真如你所说,那本官也得与几位道声‘恭喜’。”
花花轿子人人抬。若是此次谭常军高升,这知府的位置就空了出来,换言之,身为同知的陈归就有机会升任知府,而吴瑞登就也有机会升任同知了。
陈归此时也插话道:“前几日,我听吏部尚书的庶长子说过,内阁拟议的官谍文书上,谭大人会高升至行省。我辰州一众官员,也俱会升迁。”
“哦,是吗?”谭常军不动声色地问:“那陈大人可知晓自己将升任哪方?”
陈归有些自喜,笑道:“传言下官会为任一方父母。”
“哦,那下官要恭喜陈大人了!”吴瑞登笑问:“不知将赴任哪里?”
“这个……”陈归欲言又止,摇摇头,道:“这个尚不清楚。因明年才是大考之年,只有经过了大考后,才会由吏部统一拿出各地方官的调整章程,报内阁审核后,呈圣上圈阅。像这次谭大人升迁而空出的职位,因为只剩余一年的任期,所以一般不会从外地调任,大多从本地官员中提任或代行职务。”
陈归的话里话外的含义甚是明显,站在旁边的十多地方乡绅听了,俱都心思活泛起来。
有一名衙役提了茶壶欲给四位大人添茶,本地大富谌有财跨步拦住,强行抢过茶壶,腆着脸道:“各位大人,请给小民一次机会,让小民来给几位大人添福添寿添财添茶水。”
他的话说得极其乖巧吉利,陈归心里很是受用,见谭常军似乎在闭目休息,便做主笑道:“如此也好,有心了!”
吴瑞登觉得不妥,望了望谭常军,见谭常军装作没听见,便把自己嘴巴闭上不语。
谭常军半眯着眼睛,冷眼旁观,不插一言。只是他的脑海里,却浮现出前几日骆公公说的一些话语。
“其实我刚到汉口就接到了快马急报,说是东厂驻守辰州的张开楚与辰州知府奏报圣上,锦衣卫缇骑指挥刘方意图对宋雷不利。圣上龙颜大怒,把王之桢痛斥一顿,说若是宋雷有何不测,定会把王指挥使全家抄斩。王之桢吓得当场尿了裤子。”
“圣上还派出千里快报,嘱咐我到了辰州后,不要马上进城,因为谭大人升迁后谁来主政辰州还需另行计议。”
“东厂密报,目前辰州确实聚集了许多朝廷大员与世族派来的代表,皆意图染指并胁迫宋家的生意。圣上怒不可遏,已经有意废除内阁原拟定的赏赐与委任。”
“圣上交待,要你我共演一出戏,让某些藏在背后的势力自己跳出来。”
……
“谭大人,现在已是巳时初,圣旨该来了吧?”陈归抬头望了望前方,心急地问道。
谭常军端起茶杯,用盅盖拂了拂漂在皮头的茶叶,这才斯文地饮了一口,沉声道:“急什么,骆公公只说巳时到,又没说是巳时初、巳时中、巳时末。大家且安坐,待看见传旨仪仗后,再出去迎接就是。”
眼看日头越升越高,已是快到午时,而传旨队伍依旧没有踪影。
“时辰快过,骆公公他们怎么还没来?”陈归心烦意乱,忍不住暗自嘀咕。
此时,远远来了一骑,是个小太监。等得心焦的众人全都站起,眼巴巴地望着那人。
“为何只是来了一个小太监?”大伙心中自是疑问。
“辰州知府谭常军谭大人可在?”小太监到了凉亭外,在马上问。
“下官谭常军见过公公。”谭常军上前几步,拱手答道。
“骆公公昨夜染了风寒,今早便起不了床,骆公公说怕风寒过人,吩咐洒家来传话。骆公公要闭门养恙,具体何日进城,待身体无恙了会另行通知。”小太监口齿伶俐,说话清楚流利。
“啊!”谭常军一时懵了,这是真病还是假病?还是骆公公前几日说的演戏?
“骆公公病情如何?可否让下官请郎中诊治,顺便探望一二?”谭常军客气地问。他到底是从翰林出来的,不会忘了礼数。
“骆公公说了,在他养病期间闭门谢客,不见任何人。请各位大人回衙门去,一心打理地方政事为好。”小太监说完,拨转马头回驿馆去了。
等小太监不见了人影,等候的人群议论纷纷。
“这么可以这样,到底是圣上的旨意重要,还是一个公公的身体重要?”有人愤愤不平责怪。
“昨日还专门传话,说是辰时出发,巳时进城,现在倒好,一句身体有恙就不来了,让我们白白在此等了半天,真是过分!”
“莫非有什么变故,还是那宋家的宋雷赶不回来?”
“那宋家也是,摆什么臭架子,让传旨公公与全城父老等了这么多天,应该治治他们的坏毛病。”
……
谭常军见众人说话越说越离谱,便沉下脸,重重地咳了一声。
在场之人明白谭大人要讲话,便识趣地闭口不言。
“你们都是有身份之人,概都是官身,亦或是地方乡绅。不要像街头泼妇怨女,埋怨呱噪。刚才小公公已经把骆公公的意思讲清楚了,大伙都回去,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谭常军说完,大手一挥,喝到:“轿来,回府!”
此刻,城西,宋府。
宋志顺拉着宋雷的手,上下打量。
“雷子哥,回来就好,可让兄弟我担心死了!”宋志顺真情流露,激动得声音哽咽,热泪盈眶。最后还是没忍住,竟然“呜呜”地哭了。
“好兄弟,莫要这样子,会让人笑话你的。”宋雷轻拍他的肩膀,劝慰道:“你看我好好的,又没缺胳膊少腿的,不要哭,要开心才是。”
话音刚落,厅外奔进来一人,正是那宋志达。他一把抱住宋雷,哇哇大哭:“雷子哥,吓死我了,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呜呜,雷子哥,若是你死了,我也不活了。呜呜,你以后再也不能这样吓人。呜呜……”
宋雷无奈,干脆把两个的肩膀都搂了,像哄小孩子般地不停安慰,结果,竟然被两人感染,他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下好了,听到宋雷的哭声,宋志顺不哭了。他破涕为笑,反过来劝慰宋雷。
宋雷毕竟年龄大些,性子也刚毅些,听到宋志顺劝阻,便很快停止了哭泣。
宋志顺看见宋志达还在呜呜大哭,便冲他吼道:“癫子达,还哭什么哭,雷子哥回来了,这是喜事,要高兴。你再哭,我可要打你了!”
宋志达这才不哭了。他拉着宋雷去沙发上坐,道:“雷子哥,你试试这沙发,这是我才让人做出来的。”一提到产品,宋志达整个人的精气神就变了,焕发出痴迷、专注的样子。
宋志顺则道:“雷子哥,谭大人准了我的假,说你回来后,我们三兄弟什么都不要干,就呆在家里好好休息,静候佳音就是。”
宋雷不明其义,问:“静候佳音?什么佳音?”
“雷子哥,据谭大人所说,皇帝派了人来辰州传旨,说是要给我们宋家表彰赏赐。”宋志达回答道。
“哦,我们与东厂做生意,皇帝老儿看见我们为他赚了许多钱财,想要我们把生意做得更大,他就能赚更多的钱。估计会给我们一些虚名什么的,可能也会表示支持什么的。这样也好。”宋雷随意说道。
宋志顺听宋雷称呼皇帝为皇帝老儿,不禁吐舌。
宋志达却说:“这些我不感兴趣,雷子哥,你可不可以把你这段时间遇到的事说给我们听听?”
“好,没问题!”宋雷道:“我要先跟你们介绍我的救命恩人,今后宋家上下不得怠慢他!”
缘相聚客栈的后院,仇友州正在向潘管家禀报。
“午时,那宋雷回了辰州,是他家少镖头与十多护院一起陪同回来的。他看上去手脚灵活,并无带伤。只是进了宋家就再也不出来。”
潘管家来了精神,脸色难得地露出一丝笑容。“只要他还活着就行,王爷说了,务必要把他捉了去长沙,这可关系到王爷谋划的大事。记住,必须派人日夜盯着宋家,只要一发现有机会,前院那些长沙帮的人手随你调用。”
“诺!”仇友州应道。
龙记酒楼,二楼最大的包厢内,宴桌上坐了十多人,袁德贵、康行远、杨永财赫然在列。
一身穿绿色袍子之人举杯站起,道:“今日多亏袁兄、召集我等一起,共同商议如何谋取宋家赚钱发财的事宜,某代表杭州戚记表态,定以袁兄马首是瞻。”
有人带了头,一下子其余人等纷纷起身。
“湖州贾记愿追随袁兄!”
“驻马店唐记愿给袁兄执缰!”
“沧州廉记听凭袁兄驱使!”
……
袁德贵神色自得站起,双手虚压,示意众人听他说。包厢内顿时安静下来。
“谢谢各位信任,今日召集大伙前来,其实不止我袁家,还有康家、杨家两位世子也是召集人。我们三家的背景大伙都应该知晓,这里我就不多说了。”袁德贵冲康行远点了点头,道:“下面有请康世兄给大伙说说眼下情势。”
康行远站起,把手中扇子在左手掌心“啪”的一击,傲然道:“各位都是富家世族,按理此次来辰州本不必抱团,可眼下为何又要抱团呢?”
他扫视一圈众人,才道:“因为还有更大的家族也来了辰州,比如长沙的吉王,还有吏部、工部、刑部大佬的子弟都来了,他们都想独霸宋家的生意。可宋家最大的生意,如药品、家具都被圣上给占了,那余下的若也被那些王爷与朝中大佬给占了,我们岂不是连汤都捞不着喝一口?”
“不行!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赚钱的被别人给独占!”
“对,我们绝不轻易认输!”
“干!康兄,你说如何行事,我们绝不退缩!”
一时群情激愤。
“好!”康行远的扇子再次一击,“袁兄、杨兄与我昨日商议出了一些法子,大伙想清楚了,愿意干的留下仔细听了,怕事的现在还可以出去。”
包厢内的众人皆目光热切期盼,并无一人离去。
“那好,既然大伙都铁了心一起干,下面就请杨兄把法子给大伙说说。”康行远冲杨永财示意。
杨永财先把面前酒杯端起,一口抿了,这才起身,正色道:“若想与圣上及其他王爷、朝中大佬们争食,我们必须如此行事方可……”
一座青瓦白墙大宅子,大门门楣头的牌匾上书“谌府”两字。若是沿着大门进去,绕过照壁,便是前院。前院很宽敞,假山嶙峋,水池清澈,可见几尾漂亮的小鱼儿自在的游来游去。
“谌家不愧为辰州大家,宅子布置得颇有意境。”一名白衣男子气宇轩昂,正在欣赏马头墙下一丛瘦竹。
谌有财满脸堆笑,道:“公子出身名门,见多识广,不知多少世族大家皆想结识公子不得。今日公子能光临寒舍,小民已是莫大荣焉。又得公子夸赞,敢不涕零。”
白衣公子微微一笑,道:“听闻辰州出好茶,本公子已是向往久矣。”
“好茶不敢当,小民还留有本地特产碍滩银芽王,请公子进客厅帮忙品鉴。”
见白衣公子移步,周围戒备的护卫们便及时调整站位,除了留在院子的,有几个便簇拥着他进了客厅。
白衣公子选了左首客座坐下,左手轻摩圈椅扶手,赞道:“这套紫檀家具做工极好,必是出自名家之手。难得。”
谌有财谦虚答道:“不敢说出自名家之手,不过,此乃祖上流传下来,距今已有三百年历史了。”
已有女仆泡了茶水上来。
“公子请用茶。”谌有财恭敬地拱手道。
“不必客气。”白衣公子拂了拂衣裳,道:“本公子此次来辰州,乃是奉父命而来。临行前,家师告知,若是遇到难题,可找谌府商量。呵呵,所以今日冒昧前来打搅,实在是无礼。”
“公子乃吏部尚书之子,自是大富大贵之人,何来难处让公子烦恼?谌家不才,承蒙尚书大人与公子家师信任,若能为公子效劳,实为谌家荣幸。”
“那好。”白衣公子斟酌片刻,道:“实不相瞒,此次本公子来辰州,意欲与那宋家商谈生意合作之事。未料朝中大员子弟竟也来了许多,若是我出面,恐会有损家父清誉。因此,想借谌府一用,并代我出面,拿我名帖去请那宋家话事之人过来一叙。如何?”
谌有财一听,明白了。这尚书公子想要赚钱,又不想亲去登门,生怕被认识之人拿了把柄。
“此等小事,谌某愿意效劳。”
“呵呵,有劳谌家了!”公子舒心一笑,端起茶杯,“来,喝茶!”
宋雷把杯子茶水一饮而尽,道:“还是回了家好,不说别的,光是这茶水喝着就格外香。”
宋志达还沉浸在宋雷叙说的故事中,意犹未尽。“雷子哥,那巨形蜈蚣,还有那大蟒蛇,你能不能描叙的仔细些?”
宋志顺指着宋志达道:“癫子达,雷子哥才回家,肯定累了,让他歇口气先。你若是还想听,以后有的是日子。”
此时杨有光进来禀报:“龙记酒楼赵掌柜前来拜访,他还差人挑着一担酒菜,说是来给雷子少爷压惊的。”
宋雷眉头一扬,暗想:龙头帮湘西舵主上门,绝对不止是送些酒菜而已,必有重要消息转告。
“好,快快有请!”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