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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现世恰逢惊雷雨,生死豪族一念间

十年后,昭隆二十九年。

崇山峻岭间,一条河流蜿蜒其间。河水流淌过一个大的村寨旁,可以看见有一个由青石板垒砌而成的大码头。这里是沅江上游之一洋溪河所在,村寨唤作溪口村。

码头边的空地上堆放着无数砍伐好的木头。有青壮正把这些巨大的木头滚入河中,用粗大的藤蔓编组成木排。随着嘹亮的“放排喽!”的号子,一纵长长的连绵数里的木排便顺流而下,去向远方。

木排即将从一座风雨桥下穿过,木排上撑排的工人俱都肤色黝黑。他们静静地看着越来越近的风雨桥?,桥上“溪口花桥”四个字越来越大。

这桥建于唐朝年间,已有几百年了。但凡见了这桥的都要一赞。这桥修得甚是结实好看。

桥长六丈八尺,桥宽一丈二尺。石质桥墩,木质桥身。

河中间有一桥墩,桥墩均为青石块垒砌,每块青石重逾千斤,青石前端打磨成箭形,巨石之间吻合无缝,犹如整块巨石浑然一体。

有好事者用野猪鬃毛从两块青石间接合处往里插,却不得入半分。

桥身均为直径三尺的老油松搭建承力,每两桥墩间用料十六根,呈井字结构,分上下两层。

全桥身共用老油松三十六根。桥身上铺木板供行走。

桥上再建长廊,两侧均有长条形木板为长橙,供人休息。

顶为两层檐状,盖小青瓦。桥两端及桥正中各有一个六层宝塔。飞檐翘柱,煞是好看。最难得的是,全桥没有使用一颗金属物件。

木排顺流而下,当排头穿过桥下方,雄伟的风雨桥已经落在了身后。他们习惯地回头去看。

看见桥上有一个稚嫩秀丽的少女在向他们挥手,那是宋家的独生女。

村里有一农户姓宋,名世杰。年逾五旬,祖上从江西迁到这里已有百多年,家境一般。

夫妻结婚三十年,共生了六个儿女,前面几个是儿子,都没带活,仅第六个是个女儿,带大了,俗称秤砣女。今年十六岁,名字叫宋灵。

每次只要有木排出发,这个女孩都要兴奋地在那里蹦跳着挥手为他们送行。

风雨桥头旁边就是宋家的祖屋。

“灵儿,快回来,等会要下雨了,去帮你娘亲收下被子。”是宋灵的父亲在唤她。

“哎,我就去。”宋灵应道。长长的木排已经远去,宋灵怏怏地回家。

今天是六月初六,白天日头曝晒,村里的妇人这天都要把家里的被子、衣物抱出去让太阳晒,叫做“晒龙袍”。不过,每年这天都会下小半个时辰的雨,俗称过路雨。

今年也不例外,仅下了场过路雨。但是今天很奇怪,雨过后,天气还是闷热得狠,没有一丝风。

半夜子时,一道道闪电把夜幕撕开,一声声炸雷就象是从屋顶上滚过,人们觉得似有一把大铁锤一下一下地敲在胸口上,心里震撼得紧紧的。

伴着狂风的呼啸,只听见雨珠象沙石一样忽东忽西砸在屋顶及四周墙壁上。

轰隆又有一声巨响,这声音不象雷声,有点古怪。暴雨下了一夜,电闪雷鸣也整了一夜。

“世杰,这风雨好大,会不会发大水啊?”宋世杰的女人问道。

“我仔细听了,风大,雷声大。不过,那雨好像是一阵一阵的。应该不会涨大水。”宋世杰安慰妻子道,“你莫要担心,明天天一亮,我就去看。”

第二天清晨,宋世杰就早早起床来观察水位。这不看还好,一看目瞪口呆:风雨桥不见了!

昨夜一夜雷电暴雨,河水仅涨数尺,离桥面甚远,断不可冲毁大桥。此桥却仿佛飞了不见,难不成是被风刮走了不成。

宋世杰望向河中间的桥墩,发现桥墩上卧着一位衣着破烂,仿如赤身裸体,浑身焦黑,呼之不应的男子。

这时村民陆续赶了过来,对风雨桥的消失深感痛惜,又甚为不解。再听闻桥上卧有陌生男子,便踮足伸头细看,均议论纷纷。

有人言之桥凭空消失而出此人为不吉,应逐之。

亦有人言之天异象出此人应为不凡,不可得罪。

此时村中寨老陆国刚得报也赶来了。陆国刚,年过六旬,出于陆姓大族,曾在县衙为吏三十余载,经历颇丰,年高归乡,现为陆姓一族代表,众人皆敬服。此刻他发话道:“先把那黑皮人弄上岸看了再说。”

见他发话,便欲救人。然河中桥墩离岸约有四丈,上无一物,如何过得去?若从水中游去,那桥墩光滑异常,常人如何攀爬得上去?这可把众人难住了。

众人看着桥墩过不去束手无策之际,人群中有人说这有何难。众人望去却是一看病郎中。

此人姓何,身材高瘦,为人谦和。他医术高明,用药妙极,可谓药到病除,方圆百里人人皆知,唤他为何神医。别人不知今日他何以到此,其实是陆家把他请来看病的。

陆寨老微微一笑:”何神医有何妙计?”何神医曰只需如此便可。

陆寨老闻之点头,唤过管家吩咐下去照办。

过一会儿,只见陆家一名家丁扛着一棵长长的竹竿过来,另一名家丁扛着一把锄头,身上还斜背着一大捆麻绳。

只见何神医把长襟脱下,里面露出练武人穿的短褂,很是精神。他把麻绳解开,把绳子的一端系在腰上,另一端两个家丁牢牢抓在手里。

他弯腰下去用双手把竹竿握住,打量了一下远处的桥墩,走到河边用脚跟在地上划了一个圈,拿锄头的家丁跟着把那土刨松。

何神医退了三十多尺,深呵了一口气,接着直端着竹竿发力奔跑。

只见把他动如脱兔,身子异常灵活,快到河边,众人还没看清,只见他用竹竿一撑,人在空中一翻,便已到了桥墩上,落地瞬间借力翻身而起。

众人一呆,紧跟着大声喝采。原来是个练家子。

何神医用手探了探那人的鼻息,转身向众人招手喊道:“人还活着”。然后他把那人背在身上,用绳子绑定了,纵身跳到河里。

这边众人赶紧一顿猛拉绳子把人拖上岸。

等把人解开放平在地上,只见此人还是昏迷的。

何神医说:”这是被雷给劈的,你看他头发被水打湿了还竖着,身上的衣服都成了一条条的破布,好几处皮肤都烧焦了,不知能不能救过来。”

有人问如何安置,陆寨老沉思不答。

人群中,宋世杰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迈步而出,冲寨老陆国刚一揖,顿了顿说道:“寨老,这人还有气,老天爷让我先看见他,冥冥之中可能有安排,您老可否同意,先抬到我屋里吧。”

陆寨老仿佛没听见,没做声。

众人见他不出声,皆不敢多言,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陆寨老望了望大家,轻咳一声才道:“此人是谁?来自何处?是吉是凶?留他下来能否救活?我等皆不知晓,况且其他寨老意见如何,实难决断。”

何神医乃悬壶济世之人,天生有好生之德,忍不住接口道:”这人年轻,面无凶相,看他手细皮嫩肉,象个一读书人。估摸为富贵人家子弟。再说宋家独居村外,又肯收留,我有空也过来帮忙诊治,兴许能活过来。”

在场人等觉何神医言之有理,俱点头不已。

陆寨老看了看何神医,再扫视了一下众人,点了点头说道:“嗯,那先这样吧。”

宋世杰把男子背回家,何神医给他清洗了伤口,到山上寻了好多紫草根、三颗针等草药,煎水后内服,余下的打粉用香油敷到伤口上权当疗伤。并吩咐宋家人一些注意事项就走了。

等何神医走后,宋文英面带忧色道:“世杰,这年青人凶险得很,怕是难过得去哟。再说他来历不明,况且一现身就遇到花桥不翼而飞,祸福未知。你把他带回屋来,莫惹麻烦啰。”

“管他祸或福,见人有难不救,我做不出。得不得活,看他自己造化,随老天爷去吧。”

同村好友得知,万裁缝送过来一套衣裳、王家送过来一袋小米,说是给添补一下。宋世杰与他们两家要好,也不推辞就收了。

男子一直昏睡,两夫妻每天喂他喝点水,灌点稀粥。

隔壁邻居是一向姓猎户,也送来几只竹鸡,炖了些汤给他食用。

眼看着人的脸色开始红润起来。

到第九天上头,男子醒了。

那男子醒了以后,整日痴痴呆呆的,像一个白痴。问他是哪里人,姓甚名谁,父母是做什么的,家乡在哪里,怎么到的这里,为什么受的伤,一概答不出来,什么都不记得。整个人就象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似的。

两夫妻只有一个独女,心想可怜老天待见,送了一个儿子给我们。就起名为宋雷。

宋雷什么都不会做,天天坐在屋外的石头上,看着远处发呆。两位老人也不说他,想这孩子也怪可怜的,反正家里也没什么多的活干,就由着他吧。

妹妹宋灵虽说只有十六岁,人却秀黛聪慧,加上父母宠爱,请了几年私塾先生,比常人更显知书达理。

她见哥哥每日闷着,便变着法子逗他开心,却如聋人听音没一点效果。

宋灵想起何神医那天所言,哥哥以前可能是个读书人,便拿出一本《三字经》在宋雷眼前直晃。

宋雷一见书便抢,翻了几下把书扔到了地上,口里发出噢噢噢声,双手握拳击打自己的头,人似疯了。宋灵吓呆了。

又过了月余,寨子里闹起了瘟疫,许多人上吐下泻,几个年纪大的身子骨受不住死了。

有人传言说是宋家收留了那个雷劈来的人,引起了老天爷的不满,对村子的人降下了惩罚。

其余人便都闹将起来,陆寨老、董寨老、伍寨老只好召集众人商议,该如何处置宋雷。

宋家人听得好心人悄悄告知后俱忧心忡忡,只有宋雷还在那天神合一发呆。被人说成天怒人怨,能有宋雷的活路吗。

老婆子催促老头子快想办法,宋世杰在屋里急得团团转。

突然他说有了,如今只有去请何神医来,如果他一来村中患病之人药到病除,众人也就无甚理由怪罪宋雷了。老婆子就赶紧催着老头子连夜上路。

宋灵突然插问:“假如何神医来了也治不好病,那我哥怎么办?”

闻听此言俩人呆了。

宋世杰把跨出大门的左脚又迈回来,他转过身,道:“不管结果如何,这是眼前唯一的法子,我总得要试一试。”

他停了停,又交代家人,如果他还没回来,无论村里人打算如何处置宋雷或宋家,千万要记得向众人求情,诸事等他回来再说。

言罢他背上砍刀,打着火把赶路了。

此处不表宋世杰翻山越岭不畏险阻寻访何神医细节,宋家母女忧心一晚。

第二日早饭刚罢,只见陆家管家带着数名家丁到了大门外。管家冲屋子叫了一声:“世杰在家吗?”

老婆子闻声慌出门答话:“见过管家先生,我家世杰昨晚连夜赶去请何神医去了。去之前曾说过一请到何神医定当今日回来,先生可进屋说话?”

管家摇摇头说:“就在这里说吧。这两日寨子闹瘟疫,乡邻甚是心慌。其间风语你宋家应也知晓几分。昨日几位寨老商议了半天,也有几下意思想与你家说清。老爷特地吩咐我来唤你家世杰的。”

老婆子急道:“还望先生关心则个,我宋家虽人丁稀薄,但凡家中大小诸事皆由世杰主持,恳请先生在几位寨老面前求情。现家中暂只我家母女及宋雷,凡事先等我家世杰回来再定不迟。”说完向屋内喊道宋灵出来。

宋灵手里拿着几吊钱分与众家丁,另有十两银票递与管家。口中声称大家伙跑腿辛苦了,拿去买茶吃。

管家看了眼银票,顺手放入了兜里:“那我们先去回复老爷再做定夺。不过你们还是要多做打算,此事恐难善了。你娘家势大,不如请你哥哥来与几位老爷商量,也好有个转寰。”说完招呼众家丁走了。

老婆子眼看众人走了方松了口气。宋灵上前唤娘,道:“刚才管家提的法子甚好,去请我三个舅舅过来,还怕那些人为难我家哥哥吗。”

原来老婆子的娘家离此有四十里路程,属靖州绥宁管辖,为县城名寨市。

娘家也姓宋,是当地大户。

老婆子兄妹四人,只她是女儿。

宋世杰从小习武,因父母早逝,便把祖屋托付村民居住,到宋家名下产业镖局做一个护卫。

因人长得英俊,又颇为机灵,被小姐看上了。

架不住小姐主动,年青人干柴烈火先行了夫妻之实。

二人知犯下大错,主动呈上领罚。

宋老爷子大怒,称宋姓同婚不伦,欲将二人沉塘。

还是宋老夫人爱怜独女,劝说放过二人,言二人姓氏相同,并非同宗。再者将事闹大与家门名声不妥。

宋老爷子方罢,遂将二人逐出当地。

宋世杰带着小姐重新回到溪口,收回了祖屋,又置了几亩薄田,开了一间伙铺为业。

二人做事低调,为人和气,从不与人争执。

听完女儿言辞,老婆子心中虽有不愿,其实却早有此意。回头看了看依旧痴呆样的宋雷,心一横,跺跺脚,道称“罢了,也只有如此了。”虽心中没底,却也快步往娘家去了。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

且说宋世杰连夜赶路,夜行八十里,在卯时赶到了,远远就看到何神医的家,那是一座孤零零的房子。

他心急把门拍得啪啪响,屋里却没有人应。看来何神医出诊去了,这如何是好。

宋世杰又不敢乱寻,就靠着墙壁等,人疲倦一下子就睡了。

直到近午时何神医才出诊回来。看到宋世杰来找还以为宋雷的伤情有变化,听清事情原委大吃一惊。

他边收拾药箱边说:”我们赶紧走,村子里那么多病人,救人要紧。去迟了,你家宋雷恐生变故。”二人急匆匆往溪口去了。

这边宋老婆子加快脚力,于傍晚时分赶到了寨市。

寨市,在三国时称诸葛城,唐代为徽州首府,建城历史有一千多年;从宋元丰四年至此,一直是为县治,自古是兵家必争和商贾聚集之地,虽然历经战火洗礼和岁月变迁,依然保持着千年古镇的迷人风采。

高大的古城墙沉浸在夕阳下,耳边传来平安观铁钟的鸣声。恢宏的西河花桥横跨大河,星罗棋布的庙宇庵堂楼阁,无一不在诉说着古城的沧桑与厚重。

城中有一座白墙青瓦大宅子,那就是自己的娘家宋家大院。

宋家大院坐北朝南,为砖木结构建筑群体,排列整齐,屋顶飞檐翘角,雕梁画栋。

来到大门前,门口一名护院挡下她问找谁。

她抬直身子,一股好久未曾再有的精气神涌现出来。她注视对方,一字一句说道:“我找我爹,他就是宋老太爷宋思德。”

那人呆了。另一名护院耳尖心眼活泛,飞快跑进院子里通报去了。

一会,出来了一个人,她一眼就认出那是管家老苏。

来人仔细端祥了她,“啊,真的是小姐回来了。”老苏今年六十五,从十四岁开始就呆在宋家,他认出了小姐。

他转头吩咐下人:“快去禀报老夫人,就说宋家文英小姐回家来了。”

然后老苏侧身弯腰抬手:“小姐,请。”

进了院子,看着熟悉而又陌生的一砖一木,宋云英感慨万千。

宋家大院,整个建筑群的布局按照太极八卦阵建造,院内巷子过道,均用花岗岩铺就,防火防盗墙设计周密,每个屋子的墙上方,均匀的留着几个砖头大的小孔那叫防火孔,平时也起通风透气之作用。

排水排污系统,分上下两层,明暗两线,窗花精雕细刻,彩绘栩栩如生。

还未进入客厅,宋老夫人在几个女佣搀扶着已站在门口,口里不住地唤云英女儿。

行礼请安后落座方才问话,嘘寒问暖话入正题。

言明来意,老夫人吩咐管家快唤文贵二老爷过来。原来宋家老大文福与老三文全陪老太爷到高登普照寺去了。

不多时老二已赶了过来,问明来龙去脉,暗自思量。

妹妹义子现身古怪勾起了他好奇,不过,宋家想要往溪口扩张却一直没有良策,也许这次是个机会。

想至此,他道:”你年轻时不听家里话,受到了家法处置,但你终归是我们宋家的女儿。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那也不能受别人家欺负。这事关我们宋家的脸面。”

他把苏管家叫进来吩咐如此这般。

半个时辰后管家进来回禀已妥。

老夫人吩咐厨房置办饭菜,老二对老夫人躬身道:”母亲,妹子事情急,我带人陪她先回去处理事情,就不陪您用饭了。父亲大人回来他面前还望母亲大人周旋。”

又转头对妹子说:”我替你做主了,今天就不留你饭,我们赶路吧。”

出得门,天已经开始黑了。

安排文英坐轿,老二与总镖头带着十个镖师骑马,另有仆人四人抬着两个箱子跟随,一行人往溪口去了。

宋文英请得二哥宋文贵带人来助威,毕竟五十里路程需要些时辰。这边溪口已有事故发生。

陆管家与众家丁收了宋家的好处,也就有心帮着缓缓,回府复命时也就多了一点心眼。

走在路上,管家看到茶店就呼口渴。带一众人进得店来,叫上两壶茶,一碟南瓜子与一碟炒黄豆。

管家坐在正首也不说话,身子靠着椅背,闭着眼睛象极了老僧入定。其他人也难得轻松,皆只管灌茶吃东西。

等到茶壶添了六次水,没了一丝茶叶味,有人嘀咕肚子全是水了,嘴巴淡出鸟了!

陆管家睁开眼睛,用眼神冷冷扫了一圈众家丁,才唤过店家吩咐上一大盆油茶充饥。

这的油茶做法有自己的特色。先将糯米蒸熟晒干,再用茶油炸酥,再烧一锅浓浓的茶汤浇上,拌入盐、香葱、油发辣椒,如果再来点酸豆角,那味儿又香又辣又酸爽。

有乖巧的先盛了一碗递给管家,等他先动了筷子,余下众人这才吃将开来。

此时午时早已过,众人也是早就肚饥。

管家望见各人吃得满头大汗,人人周遭被热气包裹着。让他讫异的是自己居然分不清那热气究竟是热茶汤气还是众人头冒热气。

一番风卷残云,一大盆油茶很快就见了底。

有人意犹未尽伸手抄起那空盆,仰着头张着嘴,期望从那盆里还能多滳几点汤汁到口里。在他人的笑骂中才失望放下那盆。

管家打了几个饱嗝,对众人说休息半个时辰,歇一下饭气就走。

半个时辰后,他唤过店家结帐,花了十个铜钱。

出得门来,日头已经偏西了。

回到陆府,来到客厅,三个寨老都在端坐喝茶,三人表情各异。

只见陆寨老绷着脸在想心事,董寨老面无表情,伍寨老一付幸灾乐祸的样子。

三人各有心思。

陆国刚想得是,平时村子大小事情俱是三姓人说了算,那天是自己做主,未经商议便同意宋世杰收留外人,姓伍的心中不忿拿这闹事让自己难堪。

董寨老则想的是,任你二人斗法,我却只管做个庙里的菩萨。

伍寨老想得更多:那寨市宋家一直在设法谋取溪口的山林土地,偏偏自己的林地与宋家山林接壤,自己势力不强,借此机会挑起事端,让陆、董两家去做恶人,与那宋家结下仇恨,借此,以后三姓抱团在一起,免得伍家独自去对抗寨市宋家。

陆管家躬身行礼道:“各位老爷,我回来了。”

陆寨老瞟了一眼管家身后问道:“怎么,人呢?”

“回禀老爷,我等按老爷吩咐去唤那宋世杰过来,没曾想他不在家。他家妇人说是昨夜连夜去请何神医了。我怕她撒谎,就和众人在他家候了这大半天。怕老爷等得心急,就先回来报与老爷知晓。”

陆寨老听完望向其余二位。

董寨老欲言却被伍寨老抢了先。

“我们昨日已商量好了两个结果,今日只是叫宋世杰过来选择而已,我认为他不在就按他不在来做吧,趁他不在干脆叫人把宋雷枭首祭天就是。”

董寨老摇了摇头道:“我认为不妥,那毕竟是条人命啊。”

陆管家听完吓了一跳,他悄悄看了一眼自家老爷。

陆寨老摇了摇头,不知是不是暗示陆管家别做声。

伍寨老又说道:“此人来历不明,他一出现我们村里这座几百年的桥就凭空不见了。他留下来才一个多月,村里又闹瘟疫还死了几个人,现在村子里人心惶惶,再不采取措施恐难服众。”

他顿了顿,又望向陆寨老说道:“再说这人留在村里也未经过大家伙同意,采取断然手段是为全村人好,也是为我们在座的好。陆寨老你说呢?”

陆国刚淡然答道:“昨日我们商议的结果有两件,一是如果宋世杰一定要收宋雷为子,就要求他全家搬离村子。二是如果宋世杰不肯搬离村子,就要求宋雷不得留下。但不是你说的那种断然手段。”

陆寨老接着道:“万一事情闹大了他老婆娘家人出面怎么办。”

伍寨老撇了撇嘴:“那女人是被家里赶出来的,这么多年都没看见与家里有什么走动。也没看见她娘家与她什么照应。再说那宋雷又不是他们宋家的血脉,我不觉得有什么好怕的。”

歇了歇,他端起茶杯润了润喉咙,接着说话。

“如果你们怕姓宋的,就由我的人去抓宋雷。把宋雷抓来后,再让杨姓人与吴姓人各出一个代表,加上我们三个,共同决定怎么处置。你们说行不?”

他看两人不说话就说那就这么定了,冲门口喊了一声伍管家。

一直候在客厅门外的伍管家忙不迭跑进来。伍管家听完伍寨老的吩咐就带人去了。

一柱香的功夫,杨姓和吴姓的代表到了,紧跟着伍管家也把人绑来了。

大家伙一看,怎么多绑了一个人,还把嘴巴给用布堵上了?

听完伍管家的解释才弄明白,原来去绑宋雷的时候,妹妹宋灵拼命要阻挡,还抓伤了两个家丁。

无奈之下只好把她也绑了。

谁曾想宋灵被绑了后破口大骂,什么话都骂了出来,家丁们没辙了就把她嘴给堵上了。

只见宋灵身子气得颤枝枝的,陆寨老快喝道:“你们干得混帐事,赶紧把人解开。”

有家丁上前麻利地把绳子解开,没成想,宋灵马上破口大骂,骂得确实不雅。

陆寨老皱了皱眉头没有吭声。

董寨老把头扭到一旁偷笑了起来。

伍寨老心头火一起,连连叫唤:“快快快,再把她绑起来,把她嘴堵上,快架出去。“

等客厅安静下来,伍寨老把手一指绑在一旁的宋雷,刚想说话,却见宋雷正在不慌不忙四下打量客厅的陈设,完全没有一点恐慌。

奇怪了,这人怎么不晓得害怕?

伍寨老愣了。

伍管家见自己老爷站在那里光用手指着宋雷却不说话,便故意大声咳嗽了几声提醒他。

伍寨老反应过来,稳住了心态道:“此为妖人,他现身那天,我们的桥就不见了;他留下来才个多月,村里就闹瘟疫死人。为了保护我们的村子,为了保护我们的家人,这个妖人就必须要除掉。昨天我和陆寨老、董寨老已经商议过,达成了共识。提议把他枭首祭天!”

他喝了口茶,继续说道:“今天召集大家来,就是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厅外有伍家十数人附声鼓聒叫喊:“剪除妖人,还我太平!”在场人诸如杨吴姓人等也俱附同,一时群情激愤。

伍寨老心想此事成了。他站起身,双手虚压,示意众人停声。他大声道:“宋雷,吾等处置你可有话说?“

众人心想此人从未开口说话,或是哑巴或是白痴,问他何用。众人且看宋雷如何作答,可那厮却充耳不闻犹自发呆。

伍寨老心一狠:“来人,把这妖人拖出去枭首祭天!”早有那凶狠角色奔将上前去拎宋雷。

“且慢,刀下留人!”却是何神医的声音,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宋世杰与何神医正好赶到。

何神医迈步上前与众人见礼:“各位,瘟疫之事尚未明了,待我察看发病之人,想法子诊治或许有救,救人如救火,兹事体为先。至于宋雷可押后再说,还望各位看老夫薄面通融。”

又有宋世杰亦苦苦哀求,其戚容让心软之人不忍直视。

陆寨老本意非致宋雷于死地,见何神医出面搭救,便欲就坡下驴放人。

哪知伍寨老早已站起作声:“何神医之请本应答允,奈何此厮乃不祥之人,然村中早已议定处置,为护地方平安,还望何神医理解,勿让吾等为难。”

陆寨老心中早已不喜姓伍所为,更不愿得罪何神医,便言道:“我等三人昨日商议非伍寨老所称之处置之法,实商议有二:一是如果世杰一定要收宋雷为子,就全家搬离村子。二是如果世杰不肯搬离村子,则宋雷不得留下。今日欲唤世杰过来定夺,因寻世杰不得,伍寨老性急才有方才局面。”

董寨老亦云。

伍寨老此时仍紧紧相逼道:“宋世杰,此乃事关地方安危,其余杨姓吴姓亦赞同断然处置,你需早早决断。”

宋世杰闻言面色苍白,心中已天人交战,他寻思众人如此绝情,必不肯与自己好过,便跺脚狠心大声道:“罢了,此处容不得我宋家,走便是。”

他感念何神医好意相救,对他深深一揖:”谢神医鼎力相助,此恩世杰永记在心,日后定当相报。”

何神医慌回礼直唤:“惭愧,何某不才,此事未能相得周全。现今宋雷性命无忧便可,你应宽心处之。如迁移急促不便,可携家人至贫舍暂居。今疫病未除,我先去探察设法诊治。”便告辞离开。

宋世杰暗叹世间冷暖,稍稳心神便道:“我已答应全家离开,你等快快解开我家宋雷,还绑他做甚?!”

话音未落,厅外奔入一家丁至陆寨老身边禀报:“门外来得一轿,轿内之人为宋世杰之婆娘,另有十数骑马之人,递帖子要小的交与老爷,言是寨市宋家文贵二老爷前来拜访。”

众人皆惊,心知不好相与之人来了。传言当年宋文贵参与平蛮,亲手斩杀叛军两个首领,威名赫赫。只见陆寨老急起身道:“快请进来。”

家丁听吩咐转身外走,陆寨老略思索:”打住,我亲去迎接。”董寨老言道:”陆兄,我与你同去。”二人快步出门去了。伍寨老本欲同去相迎,又细想自己方才所为,已结下梁子不好相见,便仍坐于原地。

稍得片刻,已见陆董二位陪着两人进来,有识得的知正是寨市宋府二老爷宋文贵,人称及时雨小宋江。另一人乃宋府名下产业绥宁镖局总镖头龙德彪,人称宝庆彪龙。

宋文贵一进客厅,众人便觉得气氛压抑,无形中带有一股杀气。

宋文贵见到宋世杰只看他一眼却不招呼,待与众人介绍相见行礼,方才各自落坐,早有人递上茶水。

陆寨老陆国刚笑道:“及时雨宋老爷光临,令寒舍蓬壁生辉。陆某一直想去贵府上拜访,然闲杂事多未得脱身。还望海涵。”

宋文贵笑道:“陆老爷客气了,”

宋文贵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赞道:”好茶!此乃马龙清明茶吧?”

“呵呵,正是。宋老爷好眼力,真乃品茗高人。”

“陆老爷过奖了,”

宋文贵道:“久闻各位老爷大名,仰慕得紧。今日方得亲近,甚是欢喜。只是今日方才得知贵地有瘟疫,乡邻有难,心中不安,便性急前来,走得慌忙,只备得一些药材,不知可派得上用场。”

宋家仆人早在外候着,听得自家老爷说到此处,便抬得两只大箱子进来。

打开箱子,内有药材若干,上铺白银。

文贵道:“药材总数百斤,皆为我家药铺掌柜亲手所置,尽是清热解毒之品。另备白银伍百两,用于采购其他所需。还请务勿推辞。”

众人见他出手大方,心想唤其及时雨小宋江却也不虚,只是方才对他妹夫家人不善该如何是好。

文贵见陆董伍三人神情尴尬,其余人等面色飘忽,他却装作不知,只是又道:“不知可请了医生,如相请不到,我可差人去请。”

此时陆国刚已知宋文贵用意,便道:“宋老爷为我地方有难救急,令我敬佩,只是你的好意让我等受之有愧。”

他面有愧色,神情黯然,不再言语。

场面一时冷了下来。

伍寨老心想你宋家有备而来,这等做事用意我岂能不知,索性把话挑明。

“宋老爷,实不相瞒,今日乃陆寨老牵头唤我等在此聚事,商议我村宋世杰收留妖人致地方不得太平而起。”

他便把事情从头到尾说一遍。

宋文贵面沉如水,唤过宋世杰细问。

当听闻宋雷险被枭首,又闻全家被逼举迁,便冷笑几声道:“好,很好。”

陆国刚知道寨市宋家为绥宁豪强,黑白两道俱有关系,势力远及州府,刚想好言相缓,却听到宋云英呼天抢地大哭进得厅来。

原来她想二哥亲来处理便在屋外候着消息,未曾想陆管家悄悄告诉她宋灵遭遇,担心宋灵有事,才发声哭喊。

她见到文贵便冲兄长跪倒,目光怨毒,嘴唇发抖,热泪长流,不发一语,模样很是吓人。

文贵心中痛惜,双手去拉,却搀扶不动。

他便柔声劝道:“妹子快快起来,有甚委屈我们站起来说话。”

她不肯起,用手一指伍寨老,厉声道:“他,他把我的女儿绑走不见了,哥,你要与我做主!”

听闻此言,宋文贵转身抱拳:“三位老爷,你们说宋雷祸害地方要处置他,我虽不是赞同却尚能理解。但是,你们绑我家外甥女宋灵又是为何,还望诸位解我所惑,否则今日之事,大家恐不得善罢干休!”

陆董二人自知理亏,皆起身赔礼道歉。

那边有人把宋雷及宋灵放了送与宋世杰身边。

那伍寨老不知好歹辨解:“我的家丁去拿宋雷,是经在座寨老与各姓代表商量同意才去的。你家外甥女又抓又挠,伤了两人,不得已这才绑的她!”

宋文贵怒道:“她一个女娃,能伤得了谁?就算是挠着几下,难道你们就可以这帮胡乱绑人?”

伍寨老本想息事宁人,可看了看客厅外自己数十个家丁又放不下面子,便强硬着脖子说:“她伤人在前,我绑她再后,如今绑也绑了,这里是溪口,不是你寨市,你欲如何?”

宋文贵心里早就怒火中烧,本来一直压着,听姓伍的语气不善,便顺手抄起茶杯猛砸了过去。

他出手极快,力道又大,伍寨老没防备被茶杯击中额头连人带椅倒在地上。

伍管家慌忙去扶,口里急喊:“小的们,快拿下行凶之人!”

外面伍家二三十个家丁手拿哨棍奔进厅来欲拿文贵。

总镖头见宋文贵发飙,早已有架势。

见他从腰间抽出软鞭一挥,领头一个家丁刚到门口被鞭子一卷,身子向外飞出,身后两名家丁躲避不及接连被撞翻在地。

宋文贵带来的众镖师久经阵仗,已有两人护在文贵身前,其他八人各执武器挡住了客厅门口。

众家丁人数虽众,见镖师们训练有素,尤见总镖头出手甚重,便心生怯意,只在门外高喝却不进来。

宋文贵心想此地不能久留,便寻思脱身。

他抱拳到:“陆老爷,董老爷,今日姓伍这厮纵人行凶,私自捕人,已触犯律法,我身为卫所武官,不得等闲视之,现擒他与帮凶去县衙交官处置。对在府上惊扰深感唐突,容日后再与二位好说。”

陆董二人哪见过这等阵势,早已慌乱,听闻此言巴不得这凶神恶煞快点离开,忙不迭道:“宋老爷只管去。”

这边龙德彪已将伍寨老、伍管家双手反剪绑了。总镖头冲门外喝到:“你等速速让开,敢阻挡者就地格杀!”

伍家家丁兀自犹豫,龙德彪低声对伍寨老喝道:“不想死就叫他们让开!”

手中用力一提姓伍的胳膊,伍寨老已痛得忍受不住连呼:“快让开,放他们走。”

宋文贵一干人得以脱身。

出得门来,宋云英与女儿坐轿,宋世杰与宋雷乘马,伍寨老及其管家被扔放马背横卧,宋家一行人往寨市扬长而去。

宋文贵把伍寨老及管家擒回寨市,宋文福、宋文全已陪老太爷从道观回府。

巨烛群燃,把宋家内堂照得亮如白昼。宋老太爷居中端坐,宋文福、宋文贵、宋文全、宋世杰列坐两侧。他们正在商议。

未几,宋家议定:为防陆、董、伍姓抱团,宜采取分化应对,重点对付伍姓。当朝律法严酷,除官府外,任何人不得随便捕人,连死囚问斩都需天子朱批。应以私设公堂、滥用私刑、草菅人命为由诉伍家之罪,以免后患。

遂分头行事。

先把伍寨老及其管家扭送官府,托捕头去溪口办案之际向陆、董两家表明宋家不欲为敌态度。

得到正面回应后,再由府中师爷执写讼状,正式状告伍家。

宋世杰呈递县衙;由文全访知县、县丞与主簿;文贵访靖州同知、知府与通判;文福访按察使上下疏理打点,具体细节不表。

上下得了好处,办事俱是得力。

县衙雷厉风行,提审过堂,证人及人犯录取口供画押,罪名坐实成铁案。

行文州府、行省,很快批复下来。

判伍寨老杖五十,发配陕西永不得回原藉;

伍管家杖四十,发配辽东充军十年。

没收伍家家产山林田地充公,赔宋世杰银三千两。

陆家、董家为胁从,念其知错能改并对清除瘟疫有功,仅予以训诫。

陆董两家感念宋家留情面,主动向宋家示好,赠银一千两以为慰藉。

结案后伍家树倒猢狲散,从此在溪口没落。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注:?风雨桥,为侗族建筑“三宝”之一。侗族建筑“三宝”指的是风雨桥、鼓楼、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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