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行为很大程度上由社会环境而不是理性力量所决定。他们是社会环境的产物，常常不假思索地陷入习惯性思维和行为，从未意识到他们本可以有不同的选择，从而拥有不同的人生。”
1/
同学聚会前的隆重准备终于告一段落。
出门前，姜纳对着穿衣镜，最后一次审视自己。
乌丝长流到肩头，一抹绿底暗花一字肩雪纺连衣裙飘飘洒洒，腰间束一道暗绿丝绸裙带，柳枝般若隐若现地飘垂在裙摆间。
她喜欢绿色，从小就喜欢。
孤独的她，曾经的朋友就是家里窗前一棵绿荫如盖的香樟树。
她扭着身子看自己的后腰线。妈妈管这种行为叫“找尾巴”。
小时候，姜纳只要一在镜子前左顾右盼，妈妈就拿这个词奚落她。
在妈妈眼里，女孩就该有个女孩样儿，骄傲矜持不苟言笑。女孩子要好好读书，尤其是女孩子，长大才能不依附任何人，才能独立自主。
这也是曾用名“姜娜”被妈妈更改为“姜纳”的原因。“娜”太柔弱，你是海纳百川的“纳”。
海纳百川的下一句是有容乃大。
妈妈没有料到，这个名字会成为一个预言：姜纳度过了正常的童年之后，突然发胖，胖得一发不可收拾。
也正是那一年，爸爸妈妈离婚了。
离婚本身是一个短暂事件，但它的影响就和姜纳的发胖一样，影响深远。
姜纳这一胖，就胖过了整个青春期。还胖得比较突兀。是在一个人群里，率先映入眼帘，随即退居背景的那种胖法。
姜纳从中学循序渐进一直胖进大学，然后突然发现，她的胖成为某种障碍。
她的那所中学，大家都沉迷在书堆里，基本靠老师眼睛里投射出来的造型辨识彼此。老师眼里的学霸闪闪发光，学渣空有一身皮囊，形影暗淡。
进入大学，个人形象突然上升到一个姜纳从未感受过的高度。
2/
那年大学之春文艺汇演，班里出了一个舞蹈节目。数量稀缺的女生全部都上了，除了姜纳。
体育委员这样解释这种状况：姜纳是介于女性和男性之间的第三种性别。
演出那天，姜纳在后台帮同学看衣服。周围暄腾着流光溢彩的浪花，她和一堆散发各种体味的蜕壳困在一个灰色孤岛上。
下了舞台的同学围着她翻找衣服，一张张脸透过脂粉泛着光，姜纳耳朵里翻滚着一波又一波兴冲冲的声浪。她待在这波快活浪潮的中心，却像是一坨无声无息的礁石。
一声尖叫压过吵闹，跳领舞的班花找不到她的手机了。
一番混乱之后，姜纳从无形突然抵达了存在的顶端。
“姜纳，有人碰过这些衣服吗？”体育委员自带英雄救美的舞台追光，挺身而出站到了扭着手指欲哭无泪的班花前方。
目光纷纷投到姜纳身上。正是这些目光，织成她多年难以脱身的网。
“没有啊。”姜纳的声音迟疑着，其实她想说的是：不是你们刚碰过这些衣服吗？
“那手机哪儿去了？”体育委员用神探附体的口吻发出质问。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
姜纳两手紧抓着膝盖上的衣服，指尖苍白，她的胸腔擂鼓一般震动，血奔腾着往脸上涌。
那天，姜纳在学校旁边的小山头坐了很久。她想给自己一个独自流泪的空间，但是自始至终，一滴眼泪都没有。
事情过后不久，有一天，舍友偷偷告诉她，手机找到了。过于兴奋的班花把手机落在了宿舍里。
班花没有公开她失忆的真相，体育委员没有为他的错责表示歉意。
甚至姜纳自己，也没有过任何期待。妈妈的名字改得很准确，她确实是海纳百川。有一种人的存在可以归零，没人需要为不存在道歉。
在那个灰暗的大学时光，姜纳把自己扔进了图书馆，长期地神奇地以一种透明学霸的形式存在着。
3/
大学第二年，她暗恋上了班里坏坏的帅哥李骏。
好女孩被坏男孩吸引，好像残缺对完整的渴望。这是一个常见的磁力组合。在她这里，只有暗潮涌动的磁力，没有组合。
这一恋就是三年。
那种没有交集的暗恋痛苦多过甜蜜。她无人倾诉，只有把所有感情写进一个绿色封面的笔记本里。
笔记本封面有一棵绿意盎然的树，茂密但是孤独。
每次回家，她就把笔记本藏进门边鞋柜的夹层里。因为妈妈会查看她的书包和抽屉。
姜纳瘦下来的契机也是因为李骏。
谁也想不到的是，放任不拘的李骏，竟然是同学里第一个攻入婚姻围城的。
他在同学群里发出组团观礼的邀请。
姜纳注视了那个鲜红底版的虚拟请柬很久，默默点了删除。
她从自闭状态进入更深的自闭，心紧紧封闭在厚墙里，身体的线条却更是漫无边界。
拐点是那个鞋柜。
有一天回家，她发现鞋柜不见了。她慌乱地到处寻找。
妈妈淡淡告诉她：鞋柜卖掉了。
当然顺道卖掉的还有那个笔记本。
她想象着发现笔记本的人对她极尽嘲笑。那屈辱失败的人生，不正好可以充当激活别人幸福感的笑料。
姜纳又羞又恼。羞恼之余，却莫名地产生一种摆脱了重负的轻松。
这件事八成是一种启示：是时候放下了。
还能怎么样呢？已经掉到谷底，也许走出的每一步都是向上呢。
4/
求生欲让姜纳打点精神，认真回顾和审视了自己的人生。
她开始整理名为闺房，其实只能算作巢穴的混乱房间。
然后离开日复一日的两点一线，报了一个健身院。
她练得有点歇斯底里，展现出让自己都眼界大开的意志力。
有一天，课间休息，教练穿过人群找到她：结束的时候你留一下好吗？
转机由此到来。
姜纳，一个胖子，虽然因为寝食难安瘦了点，仍然是整个群体里最胖的那个，突然就成了教练的临时助理。
“教练，我那么胖……”姜纳扭捏着提醒教练。
“我看得见。你的形体不是最出色的，但你的努力最出色。”
5/
眼前，就是毕业后的第一次同学聚会了。
毕业三年。在茫茫人海中东奔西走的同学们开始想念彼此。
如果时间往前，姜纳会抗拒这场相聚，然后躲在屏幕后面心绪万千地偷窥同学上传的每一个场景。
但现在，她已经等不及要向同学们展示自己的崭新形象了。
盼望已久的同学聚会没有吸引眼球的亮点。但仍然是，姜纳除外。
此时大家距离学校还不远，基本上都在摸索着挣扎求生，彼此间还没有拉开差距分出层级。除了回忆校园往事，姜纳，出乎意料地成了这次聚会的焦点。
她的改变有些惊艳。
班花测量了自己与姜纳之间形象的等级差异，压住了被姜纳争夺注意力流量的不爽，自作宽容地评价道：“咱班的小胖子算是女大十八变啊。”
体育委员沿袭当年持续跟捧：“哪像你，永远不需要变。”
在班花被搔到痒处的咯咯笑声里，姜纳发现，自己的心跳稳定，呼吸平和。
世界还是那个世界。她变了。
6/
席间，醉意熏熏的李骏来到姜纳面前。
姜纳不记得李骏曾经主动和她说过话。她的心少跳一拍，随即便恢复常态。时过境迁，她看见了更广阔的世界。
“姜纳，你知道不知道？上学时你看上去真水灵，白里透红，可爱极了。我特别喜欢你那个样子。”李骏的舌头有点不听使唤。
姜纳没有听懂。没怎么喝，她却有了醉意。
“我就喜欢女孩子胖胖的。”他拿出手机，向姜纳和周围的同学展示。
屏幕上是一个胖姑娘，一张圆润的，被纵情大笑铺展得更加圆润的脸。
“我老婆！”李骏音调拔高几拍。
姑娘笑得露出整排洁白的牙齿，笑到眼睛成为两道缝，但缝里头闪闪发光。你注视她的笑脸久一些，你也会笑。
“把老婆放手机上天天看，没出息！”同学嘲笑。
李骏毫无压力：“这不是老婆，是搞笑壁花，看见她的脸，就想笑。”
嘲笑变成叫好，在姜纳周遭此起彼伏着：坏男人李骏被收降了。
李骏望向姜纳，仍然如浪涛里的孤岛般沉寂的姜纳，是有什么改变了，有什么留存着，还有什么一去永不复返。他突然伸出胳膊，拥抱了姜纳。
这是整个聚会的最高潮。喧闹变得有些癫狂，仿佛是在向青春道别的绝响。
姜纳听见自己的心跳比喧闹还要响。原来心平气和只是假象。
李骏的拥抱很短暂，但很温柔。
“你既然喜欢，为什么不讲？”姜纳目光灼灼注视李骏，替当年的自己发出埋藏久远的呼唤。
“你是学霸，我是学渣……”李骏用嬉笑轻轻掩去了当年的黯然神伤，“其实是，你太冷淡啦，那么矜持骄傲！成天一个人独来独往，拒人八千里开外。我也有自尊，不敢招惹你啊。”
7/
姜纳不记得自己怎样回到家。她没有喝酒，却醉了。
整洁的房间里，书桌上，静静放着一个笔记本，绿色皮面在灯光下散发出有些陈旧的青春气息。
封面上一棵绿意盎然的树，孤独，但是茂盛蓬勃。
笔记本没有丢。
是妈妈发现了她藏在鞋柜夹层的笔记本。
女儿需要一种割裂，疼痛，但却蕴藏着崭新的愈合。
姜纳慢慢翻开了笔记本。
字里行间的旧时光突然旋转起来，瞬间将她卷入。千百种生机勃勃的绿意钩联组合成一个迷离的漩涡。她在漩涡的中心极速飞旋着，身体在飞旋中逐渐消融，留下的感觉和思绪里没有晕眩没有恐惧，只有强烈的渴望与好奇。
当飞旋终止，一切重新聚合，姜纳发现自己站在熟悉而又生疏的校园里。校园旁边的小山头边，一个姑娘独自蜷坐在一片郁郁葱葱的灌木丛里。
她能感觉到姑娘胸腔里抽缩着的悸痛，听到姑娘平静外表下无声的啜泣。
她回到了自己的青春，她得到一个机会，重新书写生命的另一个版本——
一个她曾经渴望过的，尽情投入、无所畏惧、永不言弃的，生机勃勃的青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