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娅的水壶掉在地上,清澈的水汩汩流出,同样清澈的,还有其其格的眼睛,那里写满了惊惶,还有一丝侥幸与解脱。
为什么会侥幸,霍惊鸿清楚得很。
其其格兀自稳住心神,广袖之下的素手紧紧抓住身下尖锐的石子,疼痛让她头脑清醒,她微微抬起头,看着跪在面前的霍惊鸿的眼睛,
“吾皇驾崩,未亡人只恨不能追随,请三郎加紧赶路,望能及早拜见吾皇。”
霍惊鸿有些诧异的看着她,不曾想到未及二八的少女会说出这样稳重体面的话,他一怔,旋即低下头,
“儿臣谨遵懿旨。”
自从踏进了南晋,其其格的玄色嫁衣就换成了南朝的正红,皇帝龙驭宾天,红衣变素服,迎亲队伍再顾不得休整,匆匆上路,每日三次休整变成了每日一次,五日的路程在霍惊鸿的神速行进之下变成了三日。
三日的奔波让本就舟车劳顿许久的其其格虚弱许多,到了帝都之后,大行皇帝已然大殓,是以婚仪不再。
过北恩门、长青门,至乌廷门前,黄门高声喊道,
“乌廷门到—”
霍惊鸿下马走到凤舆前,向帷裳里探出手,其其格以为是娜娅,伸手抓住后却一惊,这样的骨节分明,不是娜娅,其其格看了一眼,是他的手,她想缩回来,他这样牵着她,到底算什么?霍惊鸿却不给她反抗的机会,修长的手指用力握住她的柔荑,其其格无奈之下,只好随他下了凤舆,又被他亲手送上凤辇,直到其其格落座,他才放开紧紧桎梏她的手。
“不要怕。”他耳语道,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其其格颈间,其其格瑟缩了一下,却莫名心安,正如当日问名,他在屏风外说的话。
其其格胸口好像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隔着帷裳,即便没有人敢抬头,其其格还是觉得心虚,可细想一番,儿子孝顺,知道母亲哀痛,遂亲手相扶,没有什么可诟病的,果然,人不能做坏事,哪怕说服了自己,她还是落了一手心的汗。
霍惊鸿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说,莲池相救的情谊、他故意留下的风氅、迎亲之日他的亲手相扶、众目睽睽之下仿佛饱含心意的掌心相触,足以让她深陷其中,可问名时他在屏风外说的话已然不在计划之内,这次…也罢,就当是弥补她一次。
霍惊鸿直接带了其其格去宣世殿,拜见皇帝梓宫。
“皇后娘娘到—”黄门层层通传,其其格随掌印黄门走进宣世殿,映入眼帘的是硕大的奠和皇帝梓宫,一众皇子妃嫔早早在此等候,见到其其格,新帝霍惊郢携众皇子妃嫔拜见。
其其格却不等他们跪下,直直疾步走到皇帝梓宫前,霍然跪下,大礼相拜,
“妾博尔济吉特氏拜见吾皇,妾惶恐,未能得见天颜而与君别离,蒙吾皇深恩,得后位相赠,妾定当敬章翚翟,禔身淑慎,荣昭玺绂,永期繁祉,不负吾皇。”
九叩之后,其其格站起身,
“叩见皇(母)后,皇(母)后千秋。”和亲前秀殊和阿常给其其格说了好多南朝皇室的事,秀殊也曾语重心长,担心其其格应付不来南晋看似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天家。
长达几个月的深入了解,其其格自认熟知南晋皇室,太子霍惊郢乃皇长子,即便一身缟素,亦难掩其雍容气度,他的身后,按长幼次序,应是皇次子霍惊棠,皇四子霍惊汌,迎亲使,便是皇三子霍惊鸿。
右首妃嫔容色美艳动人,见到其其格眼底流露出艳羡,当是明贵妃,其次颇为清丽可人的是淑妃,不染纤尘如出水芙蓉的是容妃,还有些贵人才人的,其其格看着眼前佳丽,眼晕得很。
“未亡人愿为大行皇帝守灵,众卿免礼。”说罢接过侍女点燃的三柱香插在香炉里,自顾走到最前的蒲团上跪下。
霍惊郢一怔,从她进殿到现在,他眼底由惊艳到惊讶,直到现在的若有所思,三日来的沉闷一扫而空,他走到其其格的右首跪下,明贵妃携妃嫔跪在其其格左首,众人开始了沉默的守灵。
三日的马不停蹄,霍惊鸿赶在宫门下钥前入宫,其其格路上吃不下东西,现在却饿的头晕眼花,头上冷汗频出。
霍惊郢分明看到其其格苍白的脸,干燥的唇,也许是男人天生的保护欲作祟,他招来黄门,耳语了几句,黄门退下不久后端来一盘桃花酥和一个软席。
霍惊郢亲手将软席铺在其其格身侧,双手奉上糕点,皇帝灵前饮食,是为大不敬,众人看着那盘糕点和软席,或讥诮,或幸灾乐祸,只待霍惊郢如何下台,哪知他却道,
“父皇生前最爱桃花酥,母后远道而来,想必父皇也是想让母后同品,若是母后凤体有违,儿臣只能亲自向父皇请罪,请母后歇一歇,赏脸品一箸。”
分明不合规制,却被他说的理所当然,滴水不露,好厉害的人,其其格心想。
其其格绽开笑,“太子有心。”
两块桃花酥下肚,其其格终于缓过来,侧坐在软席上,不用向旁人一样跪着,其其格舒适许多,不由得对这个年轻的新帝产生许多好感,这漫长的一夜,变得不那么难捱。
而其其格看不到的,是她身后霍惊鸿深不见底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