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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彼界有使吗

今年初四,父亲走了,享年七十九岁。

走时,并无儿女在身边。原本老大家预备初五给大侄女做婚宴。家人回去的比往年更齐一些。母亲后来一遍遍的叙述父亲走时的情形。头脑一直是异常清醒的。并不像其他老人走时总得在床上昏睡几天。大约是前两天没怎么吃饭,六点来钟,父亲从床下下来了,自己拔了吸氧机,半躺在塑料靠背椅上。自对抗肺气肿靠吸氧机之后,父亲的活动空间主要是床和一张淡蓝色的塑料躺椅了。父亲跟睡在隔壁的母亲说话,问几点钟;母亲说六点多点,问他想吃点什么。他说想喝点粥。母亲便去厨房忙乎了,回正房问父亲要不要打水来洗脸,父亲没有回应。母亲迈进去看他沉沉睡去,连喊几声不回答。伸手一摸,颜色更变,已经走了。母亲说父亲走相很好,不像其他老人瞪眼撇嘴。母亲说,病痛把父亲磨烦了,因此是愿意走的。母亲说,父亲瘦得成一根棍了,身上已经没有一点肉了。

父亲被肺气肿折磨了十几年了。起初求医问药,不见好转。后面几年病势转剧。我们兄弟姊妹并无人在身边。患者冠心病的母亲勉强照料着。难受时托村里人摩托车带到隔壁荷塘村的郎中那里输液。更严重时,给县城的老二打电话,到县人民医院住院。大约大前年弟弟给买了一台氧气机,用上,鼻孔插进管子吸氧,说好过多了,此后便很少摘下来。用了氧气机之后,不能平躺下睡觉,因此。床一边用厚厚的被褥垫高了,靠在上面,一宿一宿地熬过;房间里有一把趟椅,也垫得高高的;床上靠累了便下来靠在椅子上。很多时候,父亲在床上靠着,母亲在椅子上靠着;没白天黑夜的。

到冬天,天气转冷,父亲的情形就危险了,几回到县人民医院急救。两回春节期间,母亲给我打电话特意叫我回去,怕见不着最后一面。然后总是有惊无险地挺过来了。今年春节我原本是要回去的。因诸事繁杂,不得脱身。年二十八,我给他打电话,说可能回不去了。他说有事忙自己的事情,嘱托我照顾好家里。特意跟我提起了侄女的婚事,让我到时别忘记包红包;还聊起了村里的几年琐事;说了三十几分钟才挂电话,比往常通话更长一些。大年几天,父亲没怎么吃饭。母亲问兄弟几个要不要紧,大家觉得都没什么问题,往年情形比今年更差。父亲耳聪目明,初一族里的叔叔过来咨询族谱事情,仍应答自如。谁也没想到今年真是一个坎。

父亲走了,我们原本的安排全部打乱了。老大家的婚宴摆不成了。我接到电话,带上媳妇仓皇买机票赶回老家。脑子一片混乱,心中一阵悲凉一阵悔怨一阵惆怅,赶到老屋室时,天已经快黑了。老娘和兄弟四人都堂屋。老娘说,进屋去看看你爷吧。房门上方贴着大块的红纸,弟弟掀开红纸带我进去,床底下点着一对白色的蜡烛,香炉插着香。父亲像跟棍一般直直的躺着,身上盖着被子,脸上覆着毛巾,脸上换了一双黑色的寿鞋。

我点着香跪下磕头,喊了声,爷,我回来了。邻居家的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作一团,人家团聚喝酒的欢笑声从窗户传进来。

我突然想起来,还是新年呢,家家户户还在过节的喜庆中呢。出来站在老娘跟前,老娘对老大说,把中午的饭菜热一下,吃饭吧。

按照传下来的习俗,族里的长辈查了日历,择下吉日初八出殡。找来年长熟悉规矩的人来咨询,请邓氏两族的男人女人前来帮忙。一切按程序准备。上山之前,晚上我们兄弟几个分组守灵。

夜里村里鞭炮声一阵阵响过之后,长夜寂寥。我披着厚厚的羽绒服,望着父亲床底下两对白色的蜡烛,红色的火苗时或轻轻摇曳着。躺在床上的父亲已经跟我阴阳两隔了,他终于可以没有痛苦地躺下来了。我不止一次的想着,怎么来勾勒父亲的一生呢。作为一个默默无闻的老农夫,和其他大多数的老农民一样,在这个他存活过七十九年的世界留存的印迹在约只有山上的一块墓碑。作为父亲,他在我们的心里留存下什么呢?

我记事时,父亲的全幅精神都围绕着家里的十几亩田,早上心,晚惦记。饭快熟时都要扛着锄头去自家的田地里巡查一番。农具无不精心收拾,一尘不染;耕牛更是爱如珍宝,伺候得膘肥体壮。围绕着农事,对我们兄弟姊妹严格要求,甚至到严苛的程度。别人家的小孩过节不用干活,我们却被差去出粪或除草、砍柴;农忙时,别人家的小孩不用中午放牛,我们却被要求去河岸边放牛。别人家的小孩干活马虎一点没关系,我们却马虎不得,轻则挨骂,重则挨打;总之对我们的要求比别家的小孩更多更严。至于我们偷懒不干活便不敢回家吃饭。似乎在伺候田地庄稼上耗尽了所有的耐心,他在教养我们兄弟姊妹上失去了耐心,动辄打骂。很长一段时间,我只是觉得父亲性格暴躁,不是没玩没了的跟母亲吵架,就是逼着我们不停地干活。

等到自己已到中年,拖家带口,忙忙碌碌不得闲,成天想着一家人的生计和子女的将来,也就不难理解父亲那时的境况了。我们自己养一二个子女都觉得吃力,况他要养活八个子女,每天有八张嘴巴等着吃饭。他性格是要强的,凡事不肯落在其他人后面。可以肯定一点,他是村里最好的农民,任何事情都不肯马虎,付出的辛劳比别人更多。靠着一粒谷一粒谷攒下来的钱,他很早就在村里盖起了砖瓦房,到现在快三十年了。老宅每块砖瓦,每块木板,每根梁木浸透着他的汗水。

大约是因为自己过早失学的原因,父亲对供养我们读书殚精竭虑。每逢对我们说,但凡我们能读,砸锅卖铁掂起脚跟来也要供到底。无奈子女众多,负担沉重,还是因循着重男轻女的陈规。成绩好的二姐和妹妹中途不供了。老大、老三、老五对念书很抵触,到初中自己就不读了。老二和我磕磕绊绊地读出来了。老二初三考到崇仁师范,算是吃上皇粮。等我初中毕业时,县中考改革,前一百名须上高中,以保证大学升学率。由是我成为家里唯一的大学生。念高中时父亲便开始四处找亲戚借钱我的学费生活费。到大学时,能借的亲戚都借遍了。他身边存着一个账本,记录我何时借何人多少钱,让我记着毕业赚钱后立刻还清。

我少时在一些长辈和大人零零碎碎的闲扯中知道了父亲年轻的一点经历,大约算得上他的一生的闪亮时光了。而这些经历他从来未向我们吐露过,仿佛他生来就是呆板的农民。

族里的老人在父亲去世后评价起他来无不惋惜,说父亲不该是当农民的命。说他从小异常会读书,从小学四年级直接跳级到初一,是全县未有过的先例。六零年,爷爷饿死,奶奶无力供读,只得辍学。后在县里最大的劳改农场管账,一个人一张算盘,几百人的农场,账目管得清清楚楚。其后,据说是县领导点名叫去当小鬼,干两天卷铺盖回家,说伺候人的活干不来。其后又在粮站当会计,又看不得领导跋扈,甩袖回家。这次整理他的遗物,发现他又当过两年教师。这些零零星星的片段,是我能得到他当农民之前的仅有资料。村里老人说,但凡他个性随和一点,懂得跟人搞好关系,凭着他的本事,不定当上多大的官呢。

我自小清楚,他的毛笔字是写得极好的。算盘打得神乎其神,两只手都很熟练,五个手指在算珠间拨动如飞,眨眼间帐就算清楚了。人的一生没法去假设,父亲瘦长的身体确实不像是能胜任种田这种繁重的艰苦的生计,然而,他结结实实一辈子当了农民。只能感叹造化弄人吧。

父亲晚年时,还念念不忘他的田地,总挂在嘴边一句话,做田的不种田哪来饭吃!又时长忧心我们的境况,大姐早年去世,我们七人境况不同,各家有各家的难处,经济上都不是很宽裕,日子也过到从容。他要强了一辈子,感觉子女反而不如人家的子孙,未免有暗自伤神。要比较子孙的出息上面,以现在评价标准,谁当的官大,谁赚的钱都,我们是难以让他脸上有光的。

丧事如仪进展者,初八出殡。赶巧初上午雨,下午便停;初八却是个大晴天,初九大雨如注。因此丧事并没有出现意外,村里人说这是父亲的福气。又说因为赶上过年,村里的年轻人都在,干活的人和送葬的人都是这两年最多的。否则在其他时间,抬棺承肩的人都一时都找不齐。我们听了心里也稍有安慰,父亲辛劳了一辈子,没想到福,走时也算享了一点福。

初九初十,村里人陆陆续续返城了。孑然一身的老三也提出要走了,老板来电话叫开工,我们怕他丢了饭碗,就叫他走了。按习俗是该守到七七之后的尚享。可是年轻人谁等得起!便简化为过完头七,逢初一十五尚享便算结束了。

我们其他四个兄弟守着,后面圆坟、头七、尚享。元宵十五过后,丧事算是结束了。其间我们守在老娘身边,商量着怎么安顿她呢。老娘患冠心病十来年了,原本是要动手术做支架,当时医生说手术不保险,且一直要吃降血脂的药。老娘怕花我们的钱,不同意手术,一直吃着降压药维持。照医嘱得病之后不能劳累,不能激动。父亲生病这几年,全是母亲在家勉力照料,不可谓不劳累;几次因为劳累发懵倒下。母亲在跟我们闲谈中说,照料父亲时,她发懵也不怎么能动了,两个都不能动身到厨房做饭吃。父亲说都到床上躺着去,能活就活,能死就死。我听了既震惊又惭愧,从来没想到老父老娘如此难过。每年都是寄些钱了事。父母住院或病重时,兄弟姐妹们轮着照顾,时间久了就谁吃不消了,哪个家能够长时间的离开呢?

我们商量了两种方案,一个是去县城的养老院,老二找院长一打听,早就没有床铺了,且找后门等着排队的老人多了去。老娘表示绝不进养老院,自己在家,能活一日算一日。另一个方案是老大在家,看看能不能找到事做,收入少一点没关系,可以早晚照看一下。再一个是商量到南昌二附院找专家再全面检查一下,看是否有更有效的降血脂的药。大哥到离家不远的工业园区打听差事,工资低不说,年纪大的人家不要,他不能坐在家里吃呀,村里所有的田都包出去了,也没地可种。侄儿还没毕业,大哥得为儿子将来赚钱攒钱呀。弟弟在东莞开南货店,生意不甚好,去年亏空了十来万,原本想转让掉守着老娘过一两年,也把盖了三年的房子装修好。因此不能不去守着店,一家四口还靠这点生意生存呢。我呢,家里等着我搬家,公司也有一堆事,时间一长心里未免有点慌乱起来。原本计划出门前去给老娘体检,老二有车,姐夫认识一个医生,可以一起去。结果老二镇上选举走不开,姐夫初八扶柩跌了一跤把手摔折了。体检的事又拖下来,十六我凌晨搭车急急忙忙地赶往南昌。九点多,弟弟启程赶往东莞。两天后,大哥去了温州。老二抽空给老娘送了药。

家里又只有老娘一个了。

父亲留下手机,走前我教老娘如何拨打,学不会。设了急救电话,把我们兄弟几个的电话都存进去了。灰头土脸地回到北京,刹那间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心里一种无可奈何的愧疚和悲凉,这在过去是如何的大不孝呀。想一想,我们做儿子、做丈夫、做父亲、做职业人做得如此狼狈。顾得了这头,顾不了那头。

忙乎完家里的事,公司的事,想起老娘来。电话打过去,问问吃没吃饭,嘱咐按时吃药,别累着,出门走走。老娘说,不用记挂了,照顾好自己家里。挂电话念叨一句,记挂也没用。

我听着,无语凝噎。

夜黑了,繁华的街道灯光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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