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正是草长莺飞,垂柳抚堤之际,实乃出游佳日。然而,旨容山任然是一派银装素裹的气象,远远望去,如同缟素之畔垂泪的银烛,难怪世人多言:“莫归旨容作寄身,天涯无处不归乡”。
今日又下了一场雪。是场小雪,迷迷蒙蒙,看的极不真切。守山门的小阿井孤零零的抱着衣袖,坐在石阶上,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算着下山的时辰。小阿井眼中一片澄澈,如雪般晶莹,或许是秀水灵山的旨容才能养育出的一双慧眼吧。
山腰之处,一少年身着白如雪的狐裘,手里握着一把白色纸伞,伞还是新的,从未打开过。这少年便是京都尚书关辅仁之子,名叫关卿云,年及十六,迟迟不仕。
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刚刚满了十一岁的童子,童子紫棠色的小脸上画满了风雪抚过的痕迹,干燥的起了皮。棉布小鞋踩在雪上,沙沙声成了风声之外的唯一声音,小童子努努嘴,抱怨道:“少爷这是踏什么春,若是冬猎的话,也是一点儿不好玩的。”
少爷浅浅的笑道:“胡川可以在山下等我的。”
胡川道:“这说的什么话嘛,少爷仁心,赏一口饭吃,我是火海刀山也要追随少爷的,少爷怎么能说出这般离心的话,小奴才一日认主,终身不弃。莫说是这鸟不拉屎的旨容山了,少爷哪儿我就哪儿。”
少爷又笑了笑:“你果真是不二之心,日月可鉴。但有一点须得记住,莫要自称小奴才了。我不要你刀山火海的,等到旨容山,去给我找一位姑娘。”
话刚说完,胡川便抢着问道:“少爷要什么样的姑娘,听说这旨容山可没什么姑娘,旨容不是老道儿和小道儿的道观吗?怎么有姑娘。”
少爷道:“旨容山的姑娘自是与世隔绝的,怎么能让世人知道呢。”
胡川抢着:“哦哦,少爷我知道了,那这姑娘可真可怜,至少比胡川可怜,小奴才……不不不……我虽在市坊受人欺,但还有个老娘疼,这姑娘就是老道儿的私生女吧,被关在山上暗无天日的,没吃过冰糖葫芦实在是一生最大的不幸啊。”胡川又自言着:“这姑娘真可怜,真可怜,可是,少爷我们为什么要找她呢。少爷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可怜他。”
少爷随手捡的小童子居然这样悲天悯人,不觉世间还有一丝一缕的真情暖意,这暖意也不过是穷苦之人多余的情感外化。所谓井蛙不可语于海,少爷只好顺着他的话:“姑娘可怜,胡川也可怜。既然胡川觉得姑娘更可怜,那待会胡川可要和我一起救救这位可怜姑娘了。”
胡川昂了昂头,冻僵了的小手拍怕胸脯子,言辞恳切的说:“少爷放心,坊里就我最机灵,爱喝酒的酒癫子都喜欢我给他们倒酒,你就放心吧。”
二人沿山而行,薄雪粘在鞋底,越粘越厚,胡川拖着厚重的鞋子又走了一个时辰。
山门似乎是多年没有人拜访,青苔从门缝里蔓延开来,黛色沉沉,四周多老树,繁密如云,许久不见日光,小阿井已经守了一年的山门,也仅仅只是守山门,自从大师兄明极带他上山后,他就没有再下过山,也没有进过山门。那日,长青门内血雨腥风,门主不见踪迹,门徒群龙无首。明极于刀剑之下徒手搫开利刃,护住了浑身鲜血的小阿井,带入旨容山。旨容掌门只叫他守山门,却没有告诉他守多久的山门。他受了掌门的教诲,上了山不能多问,只敢奢求在守山门的时候多想。可春秋寂寞,凡人怎么能受得了孤独。
“小阿井,小阿井?“从梦乡中醒来,小阿井揉了揉惺忪的小眼睛,塌鼻子吸了吸凉气,“大师兄,我可以下山了?”明极拍了拍他的脑瓜,脸上略显焦急的神情不加掩饰的流露了出来:“掌门有事相托。你快来吧。”
“那今日又走偏门?”
“嗯,快来吧”,小阿井正要穿过偏门,直奔独去阁,明极却突然拉住了他的衣袖,指节微微用力,“等会儿,小阿井,守山门是为了让你静心的,门派险恶也不该你一人承受,掌门他有苦衷……你……”
“大师兄怎么这么婆婆妈妈,我晓得那老东西不久了,师兄若在不快些,可就……”话还未说完,毛毛躁躁的明极扯着小阿井就冲了进去。
小童子胡川气喘吁吁“少爷啊,终于到了,咦,这山门像是好久都没有开了,青苔都长出来了”胡川正准备伸手去扯里面的青苔。少爷出手一挡:“莫慌,这门是留给姑娘的。”
胡川迷糊了:“少爷的话我不懂了”
少爷道:“要是没猜错,这门有八年未开,隐在山中,芝兰怎可这般虚度。芝兰是要配大儒的。”
胡川挠了挠后脑勺,似乎还是听不懂,不过照以往的经验来说,官话腔在文人墨客跟前是永远不会过时的,“少爷果然是个大文人,说话也是墨香味儿,那我们要怎么就去呢?”胡川绕着围墙转悠着,突然叫道:“少爷,这儿,这儿,你看有个小门。”
“就是这儿了。”
独去阁里,一位苍颜白发的老者正端坐在望湖台上,湖水平静,有风,微微吹起波澜。翠色千里,重峦叠嶂,一泓碧水,泄出其间。老胡子遥望碧波,仿佛一眼千年,洞悉了一切山光水色,世事起落。纵然如此,老者脸上的沟壑并不比心怀山川浅显,枯瘦如柴的手中虚虚握着一枚细绢制成的符箓,他的身后正是守门小徒小阿井。老者从未回头,只是一招手:“你守了多久的山门。”
“三百八十一日”
“可有人上来”
“从未”
“可知缘故”
“阿井不知。”收了一年的山门,再傲的脾气也消磨了些。
“知道旨容山的人,都不会自讨没趣。山中二十八侠士,一百二十八道士问道,退居多年的释者量空一心求佛,受朝堂大儒苍南柳的庇护,还有固悟、荆智之流。贫道守山四十余载,从未遇到如此自讨没趣之辈。”
“小徒不明,那日我上山,掌门为何不一一相告,今日……”为了下山,阿井又放低了尊态。
“本道气数已尽,难托尊父遗志,待吾化去,自可决定去留,旨容山随时恭候长青门少主……”
陶掌门少年意气风发,出游四方。壮年镇守旨容,护一山安危。老年随风化去,留下震慑江湖的威名。掌门陶儋立兢兢业业,而今气数将尽,也要效仿夸父,掷杖一片邓林。壮者悲矣,悲者壮哉。“山中藏书阁,凌于万仞高台,阁下山谷中,为我护一人,我保你周全。”
小阿井倒是不在意藏书阁里的颜如玉,只是问:“那日我跪的画像之人可是旨容道观的祖师爷?”
陶儋立枯草般的躺在藤椅里,嗓子干而哑,微不可闻的哼道:“嗯。”
小阿井拱手抱拳,微微颔首:“既已跪祖师,那便是山中一子,在山中,尊山职。”
“你可是诚心?”小阿井默默不语,举在半空中的手并未垂下。
掌门陶儋立已不愿再语。
二人沉默片刻,小阿井收了敬礼,微微摆了衣袖,端出一派宗门卫士的模样,朗声道:“所救者谁?”
“苍南柳之女,苍灿。
门外跑来一位小弟子,声音糯糯的,边跑边喊:“掌门掌门,有人前来拜访。”
掌门并未被突如其来的禀报打断,依然颓在藤椅里,目无山色,眉间无情。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江花……春水……你也是江南长大的吧,从望湖下去,一直向东,沿溪而下,溪下有玄机。苍灿就在那儿,把她带走。带去哪儿随你,远离待会的不速之客。”这不速之客自然是指关卿云。
“你既然不肯收我做弟子,那我便是看在父亲面子上帮你,再见。”说完,便纵身跃入望湖,促然消逝了踪迹,只留下一串儿洁白的水花。
独去阁外,胡川抱着少爷的新伞,在风中瑟瑟发抖。时不时瞥眼瞧瞧那个小弟子。
独去阁内,“晚辈尚书之子关卿云前来拜访。”少爷玉手相合,深深鞠躬,态度十分恭顺诚恳。陶儋立闭着双眼,似乎睡着了……“晚辈前来,没有什么礼物,只带了聚神丸聊表敬意,不知大师可否不吝赐教,为晚辈解答几个疑问?”
聚神丸不能起死回生,却可以吊命一年,然而掌门依旧不改面色。
“晚辈不明,大师是否真的将生死置身事外?又或者大师能够确保羽化后,隐世八年的苍南柳之女可以幸免于宗庙江湖之争?”
一个将死的道教掌门与一个初出茅庐的后生终究鹿死谁手尚不可明说。陶儋立依旧不语,关卿云也只好坐下品一杯香茶,约莫一炷香后,陶儋立才缓缓睁开眼睛。缓缓开口:“这年纪大了就爱打盹儿,不知,你是……”
“关卿云,尚书关辅仁之子。听闻大师尊名,前来拜访。”
“这年纪大了,耳朵不好使,心却明着呢,你要找的人不在这儿,她下山了。”
关卿云心中不解,“大师怎么知道我要寻谁?”
“这……这个嘛,消息是我放出去的,我当然知道。欸,老了无趣,只好自己找一些乐趣玩玩,想看看会不会真有人会对苍灿感兴趣。”
“大师,这玩笑可有些过了。”关卿云被这老愚夫愚弄了,满心不悦,又被这老东西看穿了野心更是愤愤难平。“今日多有叨扰,改日再来与大师相谈雅趣”,转身欲走,陶儋立开口道:“来者是客,多留无碍。”
“在下听闻山中藏书阁汗牛充栋,有如天帝琅嬛,不知可否观览一番。”
“自然可以,明鹿,带这位公子去藏书阁。”
小弟子明鹿哒哒哒的跑进来,胖乎乎的小手合起来做了个礼,糯糯的说:“是,掌门。公子跟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