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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浪女奉参苦心尝苦胆豪客寄语关心为关情

论起这位何富新来,虽在外头挂了个南洋华侨,银行小开的双重招牌,实际上却是拆白一党的人物。何露丝受了魏润良的骗,最恨这些将女子当做玩物的人,哪里肯与他来往?却因她被父亲赶出家门,虽在名头上,与旧家庭断了干系,不认她是姓何的女儿,她却还牵记双亲,又苦于不能侍奉膝下,只得托重她这位表兄,隔三差五地去拜望父母,好知道些双亲的消息。故而她虽不喜何富新,却不得不敷衍他。这时候她见何富新跟了进来,将电灯机子一扭,掩了门便向他皱眉道,“我已同你说了,你有什么事,要个电话来,做什么一日里头倒要来个三四回?来了也就罢了,罗先生好心,要你在他家里坐着等,你也该向个做客人的样子,要茶要水的不算,还在他家里头放倒了,睡起大觉来,你也真不怕人笑话!”何富新听了,指了鼻子叫道,“什么?我是什么身份,他是哪里来的穷酸,小浦东,乡下佬,我到他家里去,他该觉得脸上有光才是,他也有那资格笑话我么?”何露丝听他几句话,是满不在乎,不觉也有些动气,板了脸道,“这可真是个笑话!你是什么身份?别以为你挂个华侨的招牌,又骗人家说在银行里头做事,你就真是个人物了!不过是个混子,成日里把什么头寸、支票、本票、关金几个词挂在嘴边头,去骗那些不知事的小姑娘!陆美芬已同我说过几回,你买通她家老妈子的事,她已侦查出来了。你要是再借她的房子,同女孩子摆阔,她便不认我这个朋友了。你做这些事,叫我的面子往哪里放?你还敢同人罗先生比么?他虽穷,志气却不短,扛包袱做苦力养活爹娘。人家破衣烂衫的,心眼可真不坏,你虽瞧着是个人样子,却不曾生得个人心,倒也有那个脸,瞧不起别人来!”何富新向来是个厚面皮的,且他这位表妹,又是位财神爷,手头紧的时候,常能在她这里得到些接济,故而更不肯开罪她。何露丝这几句话虽说得难听,他却只嘻嘻笑着,直等她骂得够了,才笑道,“做什么发这样大的火?我虽没出息,也不至于那样不堪,按你的话说,我简直不是个人了!”何露丝冷哼一声道,“你还望当个人吗?你要还当自己是个人,就做不出那样禽兽事来!”说时,向他身上望了几望,只见他今日改了装扮,不曾穿西服,倒换了一件簇新的拷绸长衫,翠蓝的颜色,一点皱纹也没有。胸前想是挂了一块金表,一根金链子,由衣服里伸出来,越发显得华贵。头上抹了生发油,梳得油光水滑,脸上似乎还抹了一点雪花膏,隔了老远,便闻见一股子香精味道。一面看,一面含了冷笑,点了点头道,“我瞧你这身行头,恐怕又叫你猎着一个新目标了罢?这回又是哪个可怜虫,上了你的老当?”何富新道,“不过谈了个新女朋友,这位密斯,是个爱好文学的,又喜欢看些旧书,倒喜欢人穿长衫,不喜欢穿西服的。我不过是投其所好罢了,也不是什么龌龊事,你又何必把话说得那样难听?当年你同那姓魏的谈朋友,他不也是投你的所好,常是带了你去舞厅里头跳舞么?要不然,你如今哪里能舞得这样好?我听人说,仙乐斯仿佛要评什么跳舞皇后,运动运动关系,你又是头一名,得了好处,可别忘了我!”何露丝听他说了一个「魏」字,早将脸沉了下来,因见吃饭桌子上,摆了一个果盘,里头盛了几只苹果,红红的,已是熟透了,取了一柄水果刀,坐在桌子旁边削苹果,仿佛出了神。直等削完了一只苹果,向碟子里一放,才抬头问何富新道,“你到我这里来,就为了这事么?对不住,你的算盘珠子,恐怕要落空了,我对什么跳舞皇后,根本上就没兴趣。要没旁的事,我要下逐客令了。”何富新笑道,“我可等了你大半日了,进了你家门,才说了两句话,连一口水也不曾给我喝,就要赶我走,你也忍心么!”何露丝哼了一声道,“有你这样厚面皮的客,就有我这样忍心的主人!请你走罢,我今天累得很,不去跳舞场,你又何必在这里干等?”说罢这话,因见何富新倚了墙角,歪着身子站着,斜了眼望着自己,脸上还发着微笑。荡了一只脚,去踢脚边放着的一个白铜的蚊香盘子,那一副轻浮的样子,真叫人由心底里生起厌恶来。于是板了脸,由桌子抽屉里取出一枚蚊香来,擦了自来火点燃了,向他脚边一丢。

何富新今日换了一身长衫,脚下穿的也就是双布鞋,此时何露丝将那点着了的蚊香抛过来,恰打在他脚面上,他虽是个机灵的,忙一闪身,低头一看,那双新做的青花缎子鞋,脚背上已烫了个大洞。不觉便是一皱眉,“唉”了一声,向何露丝道,“你做什么下这样的狠手?我和密斯刘说好的,七点半在戏园子门口等,这下倒好,簇新的鞋子,面上烫了一个洞,我还怎么去赴她的约会?”何露丝冷笑一声,将头一点道,“你既有约会,在我这里赖着不肯做,算什么意思?哦,我知道了,谈朋友,吃大菜,看大戏,哪里不要花钱?你才搭上那刘小姐,立时就要人家破费,恐人家不乐意,二则也要充一充面子,好叫人家相信你那银行小开的身份。上个礼拜,你在姓金的家里赌了一场,输了个精光,这时候囊中羞涩,又想起我来了,想由我这里骗几个钱去,充当你拆白的资本,我猜的是不是呢?”何富新叫她说穿了心事,脸上未免就是一红,却也不恼,笑嘻嘻地道,“好妹子,你是个七巧玲珑心,我在你面前,还敢打什么哑谜么?不怕你说,我是要钱来的,可我也不曾空了手来,倒带了两个好情报呢!这头一个,就是你关心的事,第二个,却是个顶有意思的新闻,你要不要听呢?”何露丝听他几句话,便知先前托他去探母亲的病,想必有了回音,自己日夜忧心,正为这事,此刻急于知道些母亲的消息,也就不好再将他往外赶,忙就问道,“怎么?你今日去瞧了我母亲么?她老人家可病得厉害么?”何富新见她着急,心里却是一喜,只略一动脑子,便想出个生钱的法子来,因故意做出那忧愁的样子来,叹了一口气,向何露丝道,“怕是不好呢!我瞧姑母的样子,神志也有些不清楚,饭也吃不进。我听姑父的意思,每日里叫她喝点人参汤进去,到底有些精神,不至于将这病再恶化下去。要不然,可就糟糕。”何露丝听了这话,只觉眼前一黑,险些就要摔倒,忙扶了桌子站定,一颗心却卟卟跳个不住。半晌才道,“这是怎么说的?先还说是小感冒,怎么只一个礼拜,病得这样重了?”何富新道,“姑母这年纪,身子向来又弱,还经得住小病不断么?拖一拖,就成了大症候了。如今又要吃人参,姑父那一点薪水,东西又贵得这个样子,怎么供得起!”何露丝忙道,“钱是小事,父亲那里不够,我这里送过去便是。只是这世道乱得很,有好人参,人家也未必肯拿出来卖,都是拿次的充好的,或者干脆拿萝卜冒充,哪里敢吃?”何富新道,“西药店里,不是有卖西洋参么?买个几盒,先叫姑母吃着,要好的,我再想办法。”何露丝低头想了半日,叹了一声道,“也只好如此。你路子粗,你也替我问一问,要有好人参,价钱大一些也无所谓。”何富新忙答应了,又问,“那西洋参还送不送去呢?我是主张先叫姑母吃了再说,横竖是好东西,也吃不坏身子,等那好人参,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何露丝忙道,“很是,这个钱省不得,双管齐下,那是最好。”说罢,忙去开首饰箱子。何富新跟在她身后,也觑了眼,偷看那首饰,只见她挑了两个金坠子,略一思忖,又拣了一粒翡翠戒面,托在手上,递给何富新看。何富新仔细一瞧,金坠子也就罢了,那一粒翡翠,倒有蚕豆大小,水头很足,一丝细纹也不见,便知是个好东西。一望之下,简直要乐出声来,忙按捺住了。又将那翡翠戒面细瞧了一回,故意问何露丝道,“这是做什么?西洋参虽贵,也不值这个价。”何露丝此时只心焦母亲的病,也不疑有诈,说道,“西洋参不值这个价,人参的价钱,可就难估量,好东西,又是可遇不可求的。这一个戒面,先存在你这里,你路上要见到好的,把这个当做定钱,可千万替我留住了。要多少钱,日后再算就是。”何富新忙道,“是这个道理,还是表妹想得仔细。”一面说,一面由衣服里摸出一块绸手帕来,将那枚戒面,并两个戒指包了,藏在胸口一个暗袋里,又拍了几拍,向她道,“你放心,有这样好东西,我再替你跑一跑,找找路子,还怕姑母得病好不了么?别只管犯愁,要我说,你该跳舞跳舞,该会朋友会朋友,路子粗了,什么事也好办了。”何露丝皱眉道,“我不像你,是个没心肝的,这样情形,母亲病在家里头,我不能说在身边照顾,连看也不叫我看一眼,我哪里快活得起来?”何富新道,“你虽不能侍奉姑母的病,拿了钱出来,也是一样孝顺。你不想着怎么再发一笔财,倒坐在这里犯愁,于姑母的病,又有什么益处?走罢,我替你叫车子,我们一道听戏去。戏园子里,你还怕遇不见老朋友么?你动一动手腕,无论哪个,也要叫他臣服。多弄点钱,才是正理呢!”何露丝此时只觉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向沙发上一歪,只是呆想,何富新几句话,虽说得不堪,她却也无力去分辩,只向他挥一挥手道,“你不是还有个约会么?你走罢,我心里乱得很,你叫我一个人清静清静。”

何富新才由他这位表妹手里,骗了一个大手笔,正在高兴头上,何露丝几次下了逐客令,他也浑不在意。掏出金表来一望,见时候还早,在这里混一会子再走也不迟。便向何露丝笑道,“你别赶我走,我方才说了,还有一个大新闻,要报告给你听。这件新闻,可真有几分趣味呢!”说时,也向沙发上一坐,两只脚交叠着,搁在茶几上头,叉了手向何露丝笑道,“这事说起来,同你也有几分干系。我虽不会抖什么文,可「同是天涯沦落人」一句话,我却知道。这句诗,我送给那位密斯孟,也送给你。”何露丝见他几句话,是前言不搭后语,不免皱了眉道,“颠三倒四的,说的什么?我不懂你的意思。”何富新笑道,“你别同我装麻胡,那位密斯孟,我们在舞厅里头,也会过好几次了。她这一程子常和那个姓魏的一处玩,很甜蜜的,你和姓魏的是老朋友了,对于他的爱人,哪有不在意的?”何露丝闷哼一声道,“他根本上已和我脱离了干系,他要和什么人好,是他的事,我又何必关心?”何富新道,“好罢,你既说不关心,我也不好说穿你。我对那位密斯孟,倒是很注意。她和密斯刘是同班,我侦查密斯刘时日也算长了,她班上那些个同学里,只这位密斯孟,是个漂亮人物。我还想呢,不知她这样一个白天鹅,将来落到哪个的手上?不想却被你那位老友占了先机,倒有些可惜。今日我等密斯刘散学,在惠英外头站班,偏是那密斯刘左等右等不来,我正等得心焦,恰是那密斯孟姊妹两个出来了,说了一会话,她那位妹子走了,只留她一个,在那里不走,瞧那样子,也像在等人。我本想上去说几句话,又怕密斯刘出来看见了,故而只远远地在一旁站着。不过一刻钟的工夫,来了一辆汽车,把那位密斯孟接走了,那车子我认得的,正是姓魏的家里的车,料想那姓魏的,就坐在车里,两个人此时想必在哪里幽会呢!”何露丝听到这时,早已有些不耐烦,由茶几上拿起一柄扇子来,向脸上扇着风,不等他说完,便皱了眉头道,“我对别人的事,向来不关心,你一个男子汉,不在正经事上用功,老在这些事上头花心思?我不爱听这些,你不必搬话来给我听。”何富新笑道,“你别忙,我说的新闻,还在后头呢!那密斯孟前脚才走,你那位好同学密斯白后脚便出来了。她身后头还跟着一个小姑娘,是孟家三个姊妹里的老幺,生得白白胖胖,和她两位姐姐,倒是一分也不像。她们两个出来,就站在我身旁说话,密斯白背对了我站着,倒是不曾看见我。你道是那个小姑娘对密斯白说什么?我告诉你罢,她原来是在告她那位大姐的状呢!我听她两个谈话,这才知道,原来那姓魏的和那密斯孟的事,是不曾通过家里的,连密斯白也不晓得。她听说自己这位未婚夫,同自己最亲密的同学,竟成了一对好朋友,那一番生气,我不必向你形容,你也该知道。密斯孟她那一位妹子,瞧着倒是一副老实样子,却是人小鬼大。其实,她自己又是什么好人呢?我那日去办什么事,在大境路上一个小旅店歇脚,亲眼看到她和一个乡下男人由旅馆里头出来,那鬼头鬼脑的样子,分明没做什么好事,她倒贼喊捉贼,告起她姐姐的状来!哼,你常说我们男子人面兽心,欺侮你们女子,可你们女子那一边,便个个都是好的么?要我说,面子里子,谁也不要说谁的不是,要不然,都是难看!”

何富新因觉自己今日撞见孟家两姊妹间的这一桩新闻,是十分的有趣,说这一番话时,便有些得意,脸上的神情,也有三分的戏剧上的夸张。何露丝听了他一番话,想起自己昔日做的荒唐事来,是又愧又悔,两颊一片通红,忙将脸扭过去。何富新对于他这位表妹的心事,却是不加注意,因觉有些口渴,见茶几之上一个小瓷杯子,剩了半杯子茶,端起来便喝,才喝了一口,便把杯子放下了,皱了眉道,“露露,不是我说一句不相干的话,你的日子,也过得太清苦些,茶叶沫子也泡来喝,住的房子,简直和狗洞一样。要我说,你也实在太痴,换做是我,当年敲那姓魏的一笔,什么也有了。你瞧人家密斯孟,不过和那姓魏的认识没多少日子,身上一天翻一个行头不说,金刚钻的戒指也有了。”何露丝冷笑几声道,“你快别说这样话了,你再说,便是打我的脸。我同人交朋友,是为了几个钱么?受骗上当,不得已卖了身子,已是千不该万不该,又去出卖灵魂,我成了个什么人了?”何富新道,“你到了今日,还是想不穿。谈朋友是为了什么?不为爱情,便为了钱。得不着爱情,得几个钱花花也好。就好比那密斯孟,将来即便姓魏的丢开了手,她得着的好处,可就不少,也算不得吃亏。总赛过什么也得不着,白白叫人骗了,来得强些。”说罢,忽然想起什么事似的,伸了巴掌,在茶几上一拍,那神色可就有几分兴奋,自言自语道,“不成,这一口气,你咽得下,我可有些不甘心。你等着瞧,将来我来替你打这一个抱不平!”何露丝听他几句话说得奇怪,忙道,“姓孟的那位小姐,也是个可怜人,你连她也不肯放过么?我劝你别把坏事做尽,将来报应来了,悔也来不及!”何富新笑道,“什么可怜人!我瞧那位密斯孟,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她要是正经人,为什么明里同姓魏的周旋,背地里又肯敷衍我呢?分明是妓女一样的货色,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这样的人,不叫她吃一点蛤头,她哪里能学乖!”

何露丝听了这番话,分明是禽兽心境,却是何其堂而皇之,先就是一皱眉,正有一句话要说,忽见那门外一个人影闪过,倒是唬了一跳,忙问了一句,“是谁?”奔过去开门,门开了,却是罗锅,驼着个背,手上托着一顶巴拿马草帽,在那里站着。何露丝忙道,“罗先生,什么事?”罗锅伸长了脖子,望了何露丝道,“那位何先生,将这一顶帽子,落在了我那里,我特来送还给他。”何露丝笑道,“又叫你跑一趟,该叫鄙亲出来,谢谢你才是。”说时,拿了那顶草帽,回身便要去叫何富新。罗锅忙将手摇了几摇道,“不必费事,哼,他那样的人,同我道谢,我还经受不起呢!”说罢,向里头望了一望,又是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外头瞧着好个整齐模样,心眼那样坏。”一面说着,背转了身子便走。何露丝知道他方才站在门外,已将方才那一番对话,全听进了耳朵里,脸上便是一红,也叹了一回气。她这一声叹息,恰是叫罗锅听见了,只见他两只手在身后头背着,又回过头来,向何露丝点了一点头,正有一句话要说,他那一个哥哥家的小女孩子,却由一旁跳了出来,扑到罗锅怀里,一面笑着,扭作一团。罗锅见了这孩子,肚子里的火气,早是烟消云散,忙搂了她道,“乖囡,你倒懂事,叫你早些回来,你就肯听话。阿囡,要紧记着阿叔一句话,将来长大了,我们不叫人家骗,也不要去骗人。做什么事,身板要正,人家才能看得起你。可听清爽了?”他这几句话,虽是说给那女孩子听,却偏过头来,望着何露丝。何露丝听了他几句话,心里一动,不知怎的,鼻子便是一酸,一包眼泪,险些夺眶而出,忙掩了门进去了。

她这一夜,一则忧心母亲的身子,二则也因罗锅那一番话的冲击,是翻来覆去的,一刻也不曾安宁。天蒙蒙亮时,才朦胧睡去,一睁眼睛,见外头天色发暗,望一眼墙上的挂钟,才知道一个白天,又叫自己蹉跎过去了。正自懊悔,忽见门缝里塞进来一张条子,踏了拖鞋起来一看,是一张请客条子,写了「金陵饭店八号房间,奉请何露丝小姐大驾」几个字,落款是一个张字,便知是那做橘子生意的张老板请客,邀自己作陪。那张老板虽是个生意人,却是个正人君子,常肯做些好事的,与何露丝也很谈得来,故而她虽有些精神倦怠,却不肯推诿,忙穿了衣服,叫了辆黄包车,一直拉到金陵饭店。到了包间外头,一掀门帘子,只见那一张八仙桌,已围坐了五六位客,主座上坐着的便是那做橘子生意的张老板,他是个大个子,剃了个板寸头,短头发像尖刺似的,一根根竖立着。一张长脸,两道剑眉,又粗又长,一直横到鬓边。黢黑的皮肤,穿的又是一身黑绸衣裤,一眼望去,真有些虎虎生威。他见何露丝来了,忙就起身招呼,向她笑道,“何小姐,你可来晚了,该罚,该罚!”何露丝是场面上做惯了的人,此时含了一点微笑,站定了向众人便是一鞠躬。因知道张老板是山东人,他的朋友,又多是北方来的,便操了伶俐的北京话笑道,“对不住,叫各位老板久等,我也没别的话说,自罚三杯罢!”说时,因见张老板身旁的一个位子,倒是空着无人,也不用人请,款步走过去,由桌上拿起一柄白瓷的酒壶,右手端了一个小小的酒杯,斟了酒,向众人笑道,“老板们喝的是白酒,这倒便宜了我了,要是三缸子洋酒,灌下去,我可就要醉倒。”一面说话,一面已经是三杯酒下肚,将杯底向众人一照,扭头向张老板笑道,“怎么样?张老板,没丢你的面子罢?”张老板哈哈一笑,点了点头道,“何小姐果真是女中豪杰,我就爱交这样爽快的朋友!”

他说这话时,一座的嘉宾,都带了笑容附和着。其中一个,用那带了宁波口音的白话笑道,“张老板是有艳福的,有这样一位漂亮的女朋友,又肯给面子,一叫就来。我们哪里有这样好的福气!”一面说,一面带笑不笑地,向何露丝脸上、身上一路望下来,一直望到脚上,见她一头烫发,又是一身的艳装,赤脚踏着一双漏花帮的高跟皮鞋,那十根脚趾头,微微露着,是又白又嫩,咂了几声嘴,对了张老板将那大拇指比着,又是一点头。何露丝见他言语行径,是如此的粗鄙,不由便是一皱眉,然而当了主人家的面,怎好骂他的客,到底按捺住了,只扭过脸去不瞧他。不想张老板听了这话,他却动了气,两道横眉即刻立了起来,瞪了一双铜铃般的眼睛,向了那人道,“老孟,你这话,简直是指了鼻子骂我老不正经了!何小姐二十岁的年纪,我一对儿子女儿,还比她大上一二岁呢,我要是打她的主意,我还成个人样子吗?何小姐是我请来的客,你们要是对她不尊重,我也不对你们客气,统统赶出门去,大家以后老死不往来罢了,谁又碍着谁的事了?”说这话时,将那一只馒头似的拳头,向八仙桌上一砸,那姓孟的是个精瘦的老头,见他这个样子,简直要动粗,骇得脸上也变了色。何露丝生恐那张老板为了自己的缘故,得罪了老朋友,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忙按了张老板的手,冲他摇头,张老板闷哼一声,这才罢了。何露丝举了酒杯,向二人笑道,“这是我的不是了,我才一来,便引得二位老板生气,我再罚一杯酒,只望二位老板看在我的面子上,切莫伤了和气才是。”说罢,一扬头,将那一杯子酒喝了个干净。张老板见了,劈手将她那一个酒杯子夺了去,叫道,“我请了你何小姐来,不是来给老爷们陪酒的,你紧着灌酒干什么!”何露丝忙笑道,“好,张老板说不喝,我就不喝。来,我们吃菜,我一整日,什么也不曾吃,如今肚子里还是空的,倒真有些饿了。”张老板到这时才放出些微笑来,点了点头道,“这才是正理儿,我既说了请你何小姐来吃饭,就是来吃饭,没别的花花肠子的事,吃完了,你一抹擦嘴,抬屁股便走,我绝不会不高兴!来,我知道你不爱吃什么鲍参翅肚,就爱吃菜肉圆子烧面筋,我留了这一道菜,叫他们等你来了,才上菜呢!”一面说,一面替何露丝布菜。何露丝见他虽是言语粗俗,却是胸怀坦荡,其情也就可感,又得了些新的感想,望了张老板,便是一笑。

要说那姓孟的,不是旁人,正是那孟乾生。他同这位张老板,一个做橘子生意,一个做药材生意,并无什么交集,因他那一个老朋友,开西药铺的李掌柜的,与这位张老板却是同乡,很有些交情,故而张老板请客,拉了他同来,不想却因一个舞女,险些叫自己吃了拳头。孟乾生是满心眼的不高兴,本想拂袖走人,却因这位张老板排场很阔,圆台面上十多个菜,都是平素自己舍不得吃的,他是个悭吝之人,见了这占小便宜的事,便矮了一截,只在心里骂了几句,依旧坐着吃菜。此时见张老板同何露丝,在那里交头接耳,很是亲密,不觉冷哼了一声,偏过头去问李掌柜的道,“她是个什么来路?我看着,也不像是什么正经人。你那位老朋友,倒肯抬举她!”李掌柜的因见方才二人险些闹了个笑话,这时便不肯再搬弄是非,只向孟乾生低声笑道,“你管那些闲事呢,吃饭罢!吃完了饭,我请你听戏,去不去?”孟乾生听见又有便宜可占,倒是很高兴,这也就不再追究。众人一面吃饭,一面只谈些生意经,都道生意艰难。李掌柜的叹了一声道,“这话说给人听,谁肯信?我由今年开春到现在,没挣得什么钱,反赔了不少钱,统共加起来,千万也不止。法币贬值,实在坑死我们这些做买卖的人,换成黄金,倒能保价,可如今又不许你私存黄金,你们说,这不是要逼死我们么!”这一番话一说,触痛了这些老板们的神经,都皱了眉头,默然不语。孟乾生挑了一勺子乌参,正往嘴里送,见这几个人,面上带着愁苦的样子,垂了头,如同那丧家之犬一般,心里却有几分得意,忙将那乌参吞进嘴里,来不及细嚼,向众人笑道,“要我说,你们就不会做生意。由旧年开始,已挣不得什么钱了,去年一年,打了个平手,我一轧苗头,就觉不对,今年索性关了铺子,放倒了头睡大觉,倒是太平无事。钱放在银行里,还能吃利息,同你们比起来,算是赚的不是?”李掌柜的道,“也只你们做中药生意的,能这样办,我那些个西药,却是有限期的,一临期,卖价便要折半,过了期限,就不值钱了,我哪里好压货?”孟乾生道,“期限到了,你改一改,重贴一张标就是。都是花银子买来的好药,你还舍得丢了不成?”李掌柜的笑道,“老孟,你这是说笑话了,若照这样子办,惹出事来,算谁的?我情愿亏钱,不愿打人命官司。”孟乾生道,“所以我说你是阿莫林,我的法子就是那样办,你又不肯听。”李掌柜的道,“你既铁了心要压货,为什么前些日子又把南市那一家铺子开起来了?你不怕做亏本的买卖么?”孟乾生道,“那爿店,现由我那一个侄子管着,我的意思,是叫他练练手,免得他成日里荡在家里,吃我的穿我的,一点力气也不卖。他虽是乡下上来的,脑子倒还不笨,前头我去查账,倒也没亏什么钱,只是挣得也就不算多。”李掌柜的闷哼一声道,“如今正经做买卖,有谁不蚀本的?偏你有赚头,恐怕这里头,有什么猫腻罢?”孟乾生见他这话,分明是有所指,当了众人的面,却不好回答,只装作不曾听见,因见那盘子里,一只大酱鸭,一个肥腻的鸭大腿,还不曾叫人捷足先登,于是忙伸了筷子,一门心思去撕那鸭大腿。李掌柜的见了,也不好再向下追问,只得罢了。

何露丝本在那边和张老板闲谈,不经意听见他二人一番话,知道那孟乾生是做中药生意的,她正因母亲要吃人参的事犯愁,此时听见了,忙问孟乾生道,“孟掌柜的是开中药铺子的,我倒有一事相求。不知您那里可有好的人参?若是有,允我几根,价钱好商量。”孟乾生听了,脸上便是一喜,还来不及答话,张老板便在一旁嚷道,“何小姐,你买人参做什么?”何露丝叹了一声道,“不瞒张老板,为我母亲的病,要吃些参汤,吊吊精神。我怕外头买的不好,想托孟老板替我找几根好的。”孟乾生忙道,“有,有。有两根极好的,何小姐若是要,我即刻去取。”张老板道,“不必麻烦,我还收着几根老山参,是那年我那些个东北亲戚,由山上挖得的,送了我。我要这东西顶什么用?既是何小姐急用,明天一早,我便派人送去。”何露丝听说,忙向他道谢。张老板只挥了挥手,浑不在意。孟乾生见那张老板几句话,自己一笔大生意竟泡了汤,心里头真有些不快活,因知道他是个厉害脚色,也不敢得罪他,只得在他那老鼠似的尖脸之上,堆出个笑脸来,向张老板道,“如今生意难做,有生意送上门来,张老板不说替我拉拢拉拢,反是在里头作梗,可有些不够朋友罢?”张老板冷笑了一声道,“不是我不够朋友,实在是我心里清楚,你们这些做中药生意的,有几个能保得齐不掺假?人家巴巴地买了参来,是为了救母亲的病,叫你们这些黑心烂肺的,一剂假药下去,耽误了病情,再有个好歹,我可真有些不忍心瞧!我劝你们,也别挣那昧心钱,仔细报应!将来连命都搭进去的时候,你们才知道厉害呢!”他这几句话,说得直白,竟是一分脸面也不曾给那孟乾生留。那孟乾生听了,自是不窝心,又不敢说什么,臊了一阵,瞅了个空儿便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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