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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我已不再是舞者。”他说,缓缓剥开一只橘子,橘皮和果肉分离的瞬间,辛辣清香的汁液散落到干燥空气中,留下甘甜清冽的香气。我见他神态自若,仿佛正说起他人的故事,便知道他其实对此耿耿于怀,长期承受的失落难以言喻,因此也不妄图同他人讲述了。

“是因为伤病的原因吗?”我问。

“伤病固然有影响,但更多的是失望,对自身的失望,也是对国内芭蕾事业,乃至所有艺术事业的失望。崇光,有句话你可能听人说过许多次,说创新是艺术延续的唯一方式,我对此深信不疑。可是在中国谈创新是荒谬的事情,就芭蕾而言,那时最早在欧洲盛行起来,并且在俄罗斯被演绎到巅峰的艺术形式,而国内的舞者却大多对欧洲以及远东地区的文化一无所知,不通晓他们的语言,也从不关心,只是在严苛训练中重复连贯性的动作,如同没有感情的复述,如何能领会芭蕾的精髓?”

“你所说的问题,佑山也曾对我说起,说东方人缺乏缜密的逻辑思维能力,很难对事物进行深度剖析,在推理和尝试中探寻真相,多数时候只是简单地模仿事物的外部形态。这种认知上的匮乏在近代科学体系中显得尤为清晰,西方人仅仅用了两百多年就进入了工业时代和信息时代,这与他们的逻辑思维能力是分不开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但我们说的仍然是两个不同层面的东西。他是逻辑至上的科学工作者,对理性和思辨有极端的追求,但这仍然停留在认知层面,而芭蕾作为一种舞蹈艺术,其精髓舞者的情感输入和输出,是精神层面的东西。”

“你所说的输入和输出,指的是舞者的个人感情,还是对角色的体悟?”

“都有。想要将个人与角色的情感体验割裂开来是不现实的,但是舞者本身的情感状态会影响到他对角色的理解,情感输入也就因此各不相同。情感输出则是更为复杂的东西,无论舞者有怎样丰富的内心世界,展现出来的都将是剧中角色的生命,而不是自己的生命,也就是说,他们要学会将自身的悲欢喜乐通过他人生命传达出来。”

“我不是舞者,但是能够想得出,这将是无比艰辛的过程。不仅仅因为这种输入和输出本身会造成巨大的精力损耗,更因为它是完完全全发生在舞者内心世界的东西,外人是无法检验和丈量的。也就是说,即便你不进行这种体验,或是对情感表达没有这样极致的追求,旁人也很难发现。这不是你非要完成的事情。”

“你说的很对”,他的眼里闪现出笑意,“崇光,你真的非常聪明。”

“有时候我在想,其实也不必刻意体会,芭蕾是俄国人擅长的东西,那么我们的舞者只要会说他们的语言,那么情感的互通就会容易很多。佑山常说科学是全球性的艺术,它没有繁琐的语言形式,而是用符号和公式传达讯息,大家都能读懂,是一种非常高效卓越的形式。”

“作为舞者,我对死气沉沉的艺术氛围感到厌倦,同时也对自己失去信心。作为艺术表现者,透彻的角色深入总是伴随着剧烈的疼痛,而我是缺乏生活体验的人,在许多事情上都显得退缩拖沓,艺术创造力也因此受到局限。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将自己定义为失魂落魄的舞者,生活在名存实亡的艺术空间里。”

“离开剧团之后你做什么工作?”

“我彻底离开剧团是近几年的事情了,之前我虽然不是舞者,但也仍然担任艺术指导的工作,工作量不大,多数时候我为家族企业效力,从基层慢慢做到管理层,却并未发觉有什么能够调动热情的事情。有时我觉得,此生最富创造力的时期,就是早年与南伊一起在剧团的时候了。”

夜幕中的新西伯利亚火车站是浅绿色的城堡,白色拱廊被广场的灯光照耀,与远处的白色钟楼交相辉映,在黑夜里折射出质地均匀的美。我站在通往陌生城市的台阶口,一时间有些恍惚,仿佛还未从持续的火车旅途中回过神来,双腿绵软无力。睿生站在我身边,背着他那磨损严重的双肩包,却并不着急离开。

从满洲里、贝加尔、赤塔、乌兰乌德、伊尔库茨克、达克拉斯诺雅尔斯克,到新西伯利亚城,我们在狭窄逼仄的车厢里度过三个昼夜,却仿佛已共同度过了许多年。我对他推心置腹,即使是对内心深处最隐晦的秘密也毫无保留。人有时不惜将往日的伤疤揭开,只因为知道交谈中的对方亦是伤横累累,我们像热带草原上受伤的猛兽彼此舔舐伤痕,聊以慰藉。

他计划搭乘巴士去下榻的酒店,我无话赠别,徒步送他去车站,被车灯晃眼的白光刺得眯起眼睛,一时间有种天旋地转的错觉。过往的画面飞快掠过眼前,如同磁带里的黑线被粗暴拉扯,暴露在布满灰尘的空气中。

云鹤灰暗的天地在旋转,寄宿学校的白房子赫然在目,长途巴士在盘山公路上蜿蜒前行,黑暗中佑山抚摸我额头上的伤疤,我跪下来亲吻他的足尖,如同静卧的凤仙花。无数日夜里的纠缠,我们在白色公寓的卧室里对视、长谈、厮闹、**、彼此损耗。

往事撞击着视网膜和大脑皮层,崩裂出的碎片如火花四溅,我猝不及防地站在原地,身边的陌生男子正回过头来看我,神情关切,随即指指身后的巴士,挥手同我告别。他硕大的旅行背包如此眼熟,仿佛与记忆中佑山的背包完全吻合,而我退回到十年前的临春,在夜幕降临时随他远行,自此发展出光怪陆离的模糊关系。

“睿生”,我唤他的名字,他回过头看我。

“我与你结伴去雪山”。我说。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被我突如其来的决定震惊,随后立刻否决了我的提议。

“你可知其中危险?”他说,全然不顾身后已然驶离的巴士。“纳罗达峰虽然海拔不足两千米,但它位于西西伯利亚高原的亚极地地带,且东面气候恶劣,坡度陡峭,一旦失足后果不堪设想。你缺乏经验,没有胜算。”

“我在尼泊尔拍摄纪录片时曾经接受过两个月的徒手攀岩训练,回到城市以后也有长期持续的练习,体力和技术条件应当都是合适的。”我笃定地回答他。

“崇光,你要知道,在陡峭严寒的高山上,我根本无暇顾及你,如果你的安全索套滑脱,或是在攀登过程中出现高山反应,你将会有生命危险。”他依旧试图劝服我。

“我曾参与过国际志愿者组织的救援活动,在地震现场帮工、报导、拍摄,力量强劲的余震时有发生,临时搭建的帐篷在剧烈震荡中坍塌,地面的裂痕被再度撕开。我扛着相机飞奔逃窜,看见同行的伙伴被倒塌的房屋吞噬,失去踪影。睿生,我知道死亡是什么面孔。”

“那么告诉我,崇光,你究竟为什么突然决定随我去攀登雪山?”他严肃地问我。

“我不知道,我本是缺乏计划的人,与你相谈甚欢,想到萍水相逢不易,又恰逢有新的冒险机会,自然不想错过。”我耸耸肩膀,做出轻松的姿态。

“你没有说实话”,他说,“你其实是希望自己在冒险中死去。”

远处的车轮声隆隆作响,新西伯利亚夜晚的寒风将我吹得有些瑟缩,他却毫不畏缩。我说不上来,自己是因为骤降的温度发抖,还是被他的话语戳中了痛处。

“崇光,或许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这些年来的旅途和探险,其实隐藏了自杀式的冲动。这种念头深藏在你的潜意识里,以至于连你自己也没有注意到。崇光,你其实始终怨恨佑山的模糊暧昧,对他忽近忽远的暧昧关系无所适从。你希望自己死去,以此换取他永恒的愧疚。你要他永远记得你。”他语气决绝地说,仿佛是要用赤裸裸的真相阻绝我的冒险行径。

“那你呢?你不惜忤逆家人,背井离乡,耗费数年的时间四处登山,在不同的城市和国度辗转流浪,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反问他,看见他的灼热的目光渐渐冷淡下去。

“崇光,你和我不同,我和她早有约定,而你却是在凭白冒险。”他的语气已不像最初时那样坚决强烈,我知道自己实际上已经赢了,他无法阻止我。

离开故乡的第六年,我读到了雷切尔·卡森(Rachel Carson)。

在城市生活了许多年,我仍然保持着少年时期那种肆意妄为的阅读习惯。佑山曾试图培养我思考的能力,说好的文章应当脉络清晰、信息量充沛,即便是像诗歌这样的艺术创作也离不开缜密的逻辑,而我不以为意。我对文字没有特定的期许,不做笔记,也不寻章摘句,只当它们是可以胡乱翻阅、打发辰光的工具。可是那一天,我读到了《寂静的春天》(Silent Spring)。

我始终相信,生命之间的碰撞有其独特的寓意,那是一种指引和命定。我在图书馆墙角的棕色长凳上读完这个陌生女人的文字,觉得身体正被翻涌不息的回忆笼罩。时隔多年,我再次回忆起云鹤的山水和荒坡,想起玉水河下游的红色水域,爷爷从流动的三轮车商贩那里买来瓶装矿泉水,嘱咐我不要在五彩河里玩耍。

再往后的许多个黑夜,我时常在梦里回到故乡,零散的记忆在梦境中呈现出模糊而破碎的形态,时空混乱交错,过去的人和事仿佛历历在目,却又相隔遥遥。后山的荒坡上有枯萎的杏树,爷爷说,大地口渴了;玉水河上游的巨大烟囱终年吐出黑烟,西南风把烟尘和废气吹到村庄里来;佑山带来的科考队用机器在坚硬地面上强行凿洞,像侵占邻国的士兵和暴匪,以正义之名。

我在睡梦中惊醒过来,额头和背脊上渗出汗珠,内心有迟钝的惶恐和凄怆。被迫停留在清醒中的我,独自一人在深夜的高楼里踱步,透过玻璃窗去看灯火通明的城市夜景。这是座用物质堆砌起来的世界,它的夜晚从来不属于黑暗。忽然有个念头在我脑海中闪过,像裸露的电线闪耀出的短暂花火,这样彻夜狂欢的城,莫不是建立在无数村落荒凉的废墟上的。

这念头使我惶恐,像做了噩梦般被惊出一身冷汗。对于云鹤玉水河上游的工厂,我素来只有模糊的认知,也从未试图了解更多关于它们的讯息,只是偶尔听人说起云鹤的发电厂和化工厂,像旅客听见与自身毫不相干的客车报站。

我拨通了佑山的电话,他从睡梦中醒来,诧异万分。相伴了这么多年,我从未在夜晚呼叫他,试图占用他的家庭时间,这是我们之间的默契。他的声音疲惫惺忪,像是经历了舟车劳顿的白昼之后终于得到了休息。我问他当年的科考队是在勘探什么能源,语气坚决,开门见山,跳过了一切常规的寒暄和温存。

我猜想他的妻子或许就在枕边,而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大抵也是为了努力在这样两边为难的窘境中保持冷静。他知我并非刻意为难,只因为他是我在这世上仅有的依靠。

“煤炭”,他说,“我明早回你的电话”。随即挂断了电话。

煤炭。我在黑暗中喃喃自语。煤炭。卡森的书里有大量关于化肥和农药的控诉,却没有谈及煤矿开采的后果。我急于想知道答案,在写字台的台灯下迅速翻阅书本的角角落落,试图从细节处寻找到线索。我后来没有找到答案,也未能成功进入睡眠,睁眼度过了一整个夜晚。

后来佑山没有回我的电话,而是在第二天清晨直接赶到了我的住处,神色里有不能掩饰的焦虑和担忧。彻夜未眠的我已相当疲惫,心仿佛被巨石压着,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然而当我抬起头看见他的眼睛,心仍然被温暖的洪流抚慰。我在他的脚边跪下,低头亲吻他经络突起的脚背,为昨晚的鲁莽道歉。

那时我们已经开始做爱,他试图以这样坦诚、赤裸、直白、放纵的方式重新构建我们之间的信任。他开始解释自己的指令,而不是像从前那样只抛掷出严格古板的命令,我知道他在让步,他放低了对我的要求。这样的宽容让我愧疚,同时也将我彻底驯服,像一只倔强的刺猬决定拔掉所有的刺,我终于收起了锋芒。人在绝对服从的体验里会上瘾,会痴迷,像无法戒掉香烟和烈酒那样不断加深对自身的放纵。鱼水之欢,这是他给的惩罚和奖励,我在某种意义上已被他彻底掌控。

“抱歉”,我说,“可是请你告诉我关于煤炭的事情”。

他把我从跪坐的姿势里释放出来,赐予我坐上沙发的权利,还未开始说话就深深地叹气。

“那年我接受指派去往临春,知道那里藏匿着丰富的、亟待开采的煤炭资源。事实上,云鹤早在几十年前就已被当作煤矿富产地区重点开发,而我的任务则是去寻找那一带深藏地下的,早年未被开采殆尽的煤炭资源。同事们都那么神采奕奕,而我却想知道,这片已经被燃煤发电厂和化工厂占领的土地,将来究竟会怎样。”

“燃煤发电?”我开始变得对所有和煤炭相关的名词都十分敏感。

“是的。你想知道煤矿开采的后果,总的来说就是地表塌陷,耕地、房屋以及地表植被受到破坏,地下水水位下降影响植物生长和农业灌溉。”

他的话有太过丰富的信息量,我愣在原地回不过神来。从前和爷爷去散步,途经杏树枯萎的荒坡,他说大地渴了,而佑山却说,地下水位下降影响了植物生长。

我把借来的书搬出来,开始成段成段地念给他听,希望从他那里得到答复,他坐在我身边安静等待,像从前那样绝不图劝慰和安抚我。他知道这一天会来,我终将面对真相,面对心灵的考验。这些年我生活在他为我建筑的城堡,被他的羽翼保护起来,身上沾染了城市的习气,几乎忘记了自己是从泥沼中走来的人。

“积累性毒素和化学品更加需要被谨慎对待,因为它们会干扰到分布在人体各个器官、组织,甚至是细胞膜的脂肪。化学药品因此没有‘安全剂量’的说法。”我断断续续地念出这段拗口的文字,抬头在佑山的眼睛里寻找答案。

“我的爷爷死于癌症,我没有见到他最后一面,但林伯说他的肝脏完全病变,胸腔和腹腔里全是积液,模样悲惨。”我眼里渐渐开始积攒起泪水。“他的死和这些工厂有没有关系?”

“我不知道,我没有见过他的体检报告”,他说,伸手将我揽在怀里,“事物之间的的联系总是丰富而隐晦,藕断丝连,没有哪个科学工作者会轻易下结论,因为那是需要反复探索和考量的事情。”

他的声音冷静得几乎令人反感,我不喜欢他那种在极端情绪中还能保持理智和冷静的特质,仿佛他的意志被理性的刀刃切割成规矩的几何图案,冷漠坚硬,没有破绽。

我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继续念书上的文字。

“萨特利博士说,茶叶种植园的大部分土壤正遭受着积累的、几乎永久性的毒污染。”

这句话让我想起了林伯的枯黄焦黑的茶地,烟叶还没收完人就黑了,叶片上也全是焦黑的斑点。他坐在地里唉声叹气,望着远处烟囱冒出的滚滚浓烟,咒骂说老天没眼。时至今日我才明白,他和他的茶叶,原来竟处在土地和空气双重污染的夹击下。

纷繁复杂的回忆几乎将我压垮,我在这洁净明亮的公寓客厅里放声大哭,身体颤抖得像上了发条的电动玩偶,仿佛时光又退回到从前,我被父亲带到寄宿学校。我在这巨大的真相面前伤心不已,似乎所有人都早已知晓我家乡的情状,而我却只是被蒙在鼓里的无知少女。

“你为什么从来不和我说这些?”我问他,尽量让语气显得礼貌。

他依旧在叹气,用双手捧起我湿漉漉的脸颊,没有为自己开脱解释。事实上我也根本不需要他的解释,他如何会对一个刚刚成年的少女诉说这些残酷的事情?他希望我高兴,永远保持天真质朴的内心属性,做听话的宠物和伴侣。

连续数年,我与内心强盛的负面情绪斗争,努力克服情欲和迷惘,在寂寞的流水岁月中独自探索。我也曾试图梳理自己与佑山的关系,却总是以失败告终。他像深不见底的洞穴,又是漫无边际的海洋,仿佛是将我从生活的牢笼里带走,却又在别处为我建造了更为华丽坚固、无处遁形的新牢房,并用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枷锁将我囚禁。

然而这丰富而充满变数的一年,我闭塞的生活被忽得敞开,填塞进许多残酷的真相。它们所携带的激烈碰撞耗费了我大量的精神和体力,无形中减少了独居的寂寞,以至于我对佑山的依赖暂时性地减弱,有时甚至可以十几日不与他联系,取而代之的是从报纸、杂志以及新闻媒体中寻找关于云鹤的蛛丝马迹。

离开临春时我保留了舅舅的联系方式,却从未真正同他联络,我们的生命属性本就不同,只因为时空和命运的巧合才生活在同个屋檐下,分离之后也无所牵挂。然而当我辗转于书页和报刊之间,因为资料稀少而失望不已时,他的电话号码就像是一条宝贵的线索,引导我继续往前走。我用手机拨通了那串曾经倒背如流的数字,那是他书店的座机,这是六年来的第一次,我用佑山买给我的手机拨呼叫除他以外的联系人。

电话成功接通,然而却无人应答,我后来又陆陆续续拨打了好多次,终于在某天下午听见了舅妈的声音,和从前一样喑哑冷淡,夹杂着浓重的家乡口音。我自报姓名,她沉默了许久,仿佛是在思考来电人的真实身份。

与佑山生活了许多年,我总是无意识地模仿他的口音,他说话的神态、模样、语调,甚至连他站立和走路的姿势也像烙印般深藏在我心里。我曾是怎样黑瘦、粗野、无知、稚嫩的原始少女,而他正不动声色地剔除我身上关于过去的痕迹。

沉默在持续,我又一次重复自己的姓名,并说出从前生活的种种细节以获得她的信任。我没有问关于能源开采的事情,我问,你们最近可好,口吻像极了虚伪的城市人群。她没有回答,显然是不习惯这样没有效率的对话方式。我于是只能开门见山地说想回临春住几天,顺便回趟云鹤。

“回来干什么?你去过好日子了。”她这样说。我无言以对。

“你如果真的要回来,就带些钱回来,你舅前年死了,你弟读书费钱。”她继续说。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得我浑身透凉,不是因为冷漠,我本就是薄情冷淡之人,只是她言语之间揭示出关于残酷生活的真相让我震惊。我长时间置身于佑山的保护之下,几乎丧失了生存的能力。我忽然意识到这个世上有太多因为生活所迫而气喘吁吁的人,而对于我来说,对佑山的期盼和等待就是生命的主题。他来了就是白昼,他消失便是黑暗。

“我没有钱。”我说。这是实话,我从未向佑山索取物质上的满足,他也没有这方面的嗜好。对他而言有舒适的住处、健康的食物、有趣的书籍和科研项目便已足够,我亦也跟随他的意志。

我和舅妈的通话结束于她的蔑笑之中。我之于她,无非是借年轻肉体逃离生活泥沼的幸运儿,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时而佯装出慈悲的情怀,实则是对自身的炫耀。我理解那种感受,故而没有再尝试与她联系,转而请求佑山带我回趟云鹤。

佑山对我的请求没表现出吃惊,他总是能够提前探知我的思维动向,是绝顶聪明的读心人。然而即便如此,我依旧可以感受到他的不悦,他不喜欢我与过去有太多纠葛,而是要我脱离往事生活,变成他理想中的样子。

他坐在客厅的白沙发上,许久都不说话,没有怒气却异常冷漠,这是他惩罚我的方式。这样的冷淡将我放置在巨大的惶恐之中,他是我的精神领袖,我有义务要做使他高兴的事情。然而心里的声音告诉我,你必须回云鹤去看看,不出于任何目的,你只是需要回去看看。我在这样进退两难的处境中饱受煎熬,跪在他脚边求他带我前往,用手抚摸他的膝盖和脚踝,低头亲吻他的脚趾。

半年之后他终于答应带我回去,彼时他已年过四十,且在不同的科研机构兼任要职,几乎日日都在奔波中度过,连安静吃饭的时间也没有。他的孩子尚未成年,需要陪伴,而他依旧拒绝让我独自前往,也不喜欢我与外界有过多的接触。

我们辗转于机场和月台之间,最后搭乘前往临春的长途巴士盘山而行,准备抵达之后换乘当地的摩托车前往云鹤。乘坐巴士那天大雨滂沱,盘山公路上满是泥泞的水坑,司机把着硕大的方向盘在能见度极低的傍晚缓缓行进。他依旧用胳膊揽住我的肩膀,自己却靠在椅背上昏沉入睡。我有些愧疚,因为自身的原因让他加入到这危险而辛苦的旅途之中。

车辆驶过一个弯道时碰到了隐藏在泥泞里的石块,车身剧烈震颤,车上的乘客从睡梦中惊醒,抱怨不休。我侧过头去看他,只见他睡眼惺忪地按摩着太阳穴,模样困倦。

“抱歉。”我说,声音里有发自肺腑的愧疚。

他从困倦中清醒过来,若无其事地揉乱我的头发。“傻瓜”,他说,“我说过会照顾你。”

他确实这样说过,只是时至今日,我愈发感觉到日益强盛的内心情感正迅速膨胀,再也不是拥抱和抚慰能够满足的了。他以卓绝的毅力和超凡的想象为我构建的宫殿,我已无法安然居住。我有一种预感,仿佛我与他在某个节点上将永远分离,这个念头让我痛苦,我并不想离开他。我的内心分裂成两个极端的派系,既渴求黑暗中潜藏的真相,又希望能回到十八岁时的那个夏天,在无法预知的命运洪流里跟随他的步伐。

我们在蜿蜒泥泞的山路上耽搁了十二个小时,抵达临春时已是深夜。他依旧背着旧时那个巨大的旅行包,我提出要帮他背一阵子,他果断地拒绝,带着我在附近的旅馆安顿下来。

令人疲倦的旅途暂时终止,我没有呕吐,反而呈现出充沛的活力。昏黄老旧的电灯泡悬挂在天花板上,时而摇晃时而静止,把水渍斑斑的墙面照得忽明忽暗。佑山从狭小的淋浴房出来,我把小杯烧好的开水递给他,突然发现我们正置身于前所未有的场景之中。

自认识他起,他便是来自遥远星球的发光体,遥远而神圣。而如今我们共同置身于这老旧的平房,在昏暗的的灯光下并肩而坐,我发现他其实也具备凡人的特质。他的额头上有细细的纹路,像蜿蜒的火车轨道,他耳根部位的头发略微发灰,那是衰老的初兆。工作和家庭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而他却始终在我面前保持着精力旺盛、应对自如的模样,那是他认为的作为主人应有的姿态。

我从背后环抱着他,在这风雨飘摇的夜里,像寒冷疲乏的旅行者依偎着火苗,竭尽全力地摄取这跳动着的光和热。他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呼吸变得均匀,喉咙口和鼻腔之间有轻微的呼噜声,我知道他非常疲惫,且正在缓慢地进入睡眠。

他总是有意识地回避肉体的接触,很少留宿,甚至不愿在我面前更换衣物和鞋袜。在他看来,日常生活的细节,普通人的琐碎行为和动作,以及过于亲密的关系都会减弱他自身的威严感。然而或许他并不知道,看一个属于神坛的人走到生活中来是有诱惑力的,他的身上属于凡人的属性,他的极端、偏执、清高、傲慢、软弱、疲乏、苍老、衰退,甚至连同他的理想主义,他极度蔑视却又不能摆脱的欲望,都变成诱人的闪光点。他的光芒只能招致仰慕和信赖,而他的平凡和脆弱却点燃我的爱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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