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抵达乌兰乌德时,天刚刚显现出由暗到明的迹象,黎明还没有来。
乘客开始登上列车,脚步声在走廊里此起彼伏,我从梦中醒来,觉得身体滞重,像是浸透水的手帕,需要拉伸和挤压来释放内部堆积的能量。*****摸索着起身,不愿打搅他的睡眠,故而没有点灯,只是靠着墙壁折叠着身体,拉伸手臂和双腿。
“他们把你吵醒了吗?”他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没有睡意朦胧的含糊感,显然是始终保持着清醒的。我依旧保持着拉伸的姿势,借着月光看见他靠在床头,正用两根手指按摩太阳穴,仿佛是头疼得厉害。随后他起身从背包里找出小瓶的药片,过着冷水吞服。
“你身体不舒服?”我问。
“没事”,他迅速回答,语气里带着厌倦,仿佛是被人问惯了的样子。
我只当他是因为海拔升高而出现反应,后来才知是药物的缘故。
“我有严重的腰伤和背伤,左脚脚踝做过手术,两侧膝盖积水,雨雪天气里时常发作,像下雨那样阴沉沉的疼痛。都是些芭蕾舞者常见的伤病,也算不得什么,只是我早年无节制地使用镇痛的处方药,渐渐有了依赖性,离开它就头疼不止,浑身乏力。处方药总是这样,它们给人安全的错觉,仿佛那是经过医生许可的药物,以至于滥用起来更加没有节制。”他苦笑道。
“你身上带伤,依旧要攀登雪山吗?”我问。
“要去”,他语气坚决地回答,“我的伤随着年龄增长只会加重,不会愈合,若不趁现在,恐怕此生都没有机会了。你不必担心,我的朋友也是满身伤病,照样一往无前,比男人还要体力充沛,像西伯利亚高原上的猛兽。”
我看到了他身上固执坚硬的部分,像藏匿在棉絮里的铜墙铁壁,那是个体对确凿无疑的生命属性所呈现出的确信和坚决。有些事情是注定要由我们亲自开启的,我因此没有试图劝服他,只是建议他与那位圣彼得堡的朋友同去,而他却说,必然要登顶之后才能去见她。
“我答应过她”,他说,“许多时候我们答应着别人,其实也是答应自己。”
这个夜晚就这样在清醒中潦草度过。天蒙蒙亮的时候,他从头疼中渐渐恢复过来,吃了些我从餐车里买来的咸面包和牛肉罐头。我们渐渐相熟,开始放下各自的绝缘盔甲,开始真正的交谈。我自幼便是疏离冷淡的孩子,从不主动构建与外界的联系,学生时期被误认为是丧失了语言能力的弱者,然而他给人以不易察觉的安全感,像内部破损的光滑容器,有难以察觉的忧郁特质,我得以与之连接。
天亮透以后,他同我讲关于南伊的事情。有时我在想,他是这样忧郁冷淡的人,为何同我交谈时推心置腹,无话不说,这个答案后来在旅途中慢慢浮现,像混沌尘世里浮现出的秘密,是我们长途跋涉、翻山越岭寻找的某种抽象感悟。
南伊是他少年时期就相熟相知的朋友,他们出生在相同的城市,十四岁时她被安德烈发掘,破格被睿生所在艺术团录取。
彼时的他只有十五岁,还没有成年时期的健硕体格,却也出落得清瘦俊朗,是所有剧目的男主角,众人眼中的天才少年。而她此前只接受过两年多的古典芭蕾训练,功底不深,有的只是旁人难以企及的热情和表现力。天生会转圈,弹跳高度惊人。
而南伊原本写作“男壹”,寄托着传统家庭生育男孩的愿望。她的父母是白手起家的商人,生了七个孩子才得到男孩,从此对先前的女儿们置若罔闻,姐妹们也都按大写的数为名,好记得像车间流水线上的螺丝纽扣。长大以后她把名字改成了南伊,保留了原先的读音,颇有几分无法与往事彻底决裂的挣扎感,却也美得很。
她被送去昂贵的寄宿学校,在那里接触到芭蕾和西方音乐。作为芭蕾舞演员,她的身体条件得天独厚,齐平的脚趾能够分散受力,继而减小身体的损耗,也有助于保持平衡。不仅如此,她的下半身比上半身长出13厘米,脖子和四肢的弧线更是无可挑剔。
然而她却从未有过系统的训练。多数时候她像是被废弃的璞玉,遗落在荒郊野外无人问津,直到在学校的汇演中作为替补演员站位,几乎没有动作,却被台下彼时担任艺术指导的安德烈瞬间相中。他让她脱掉鞋子,俯身揉捏她的脚,又让她试着扭动关节,末了他起身,脸上的兴奋难以遮掩。
春日的午后,她被老师领着带进练功房,穿着宽松的衬衣和牛仔裤,站在慢慢聚拢的人群中间,按照指示小声说出自己的名字。他坐在地上,漫不经心地抬头看她,见她正紧张拘束地搓弄手指,脸上却是一副淡漠的神情。
再往后的许多时间里,他悄悄注视她,或是从眼角余光里寻找她的踪影。不练功时,她海藻般乱蓬蓬的黑头发披散在肩膀上,放松下来的身体呈现出颓唐气质,略微有些驼背,因为过分清瘦,骨骼轮廓显得格外分明。她用脚尖套着舞鞋,将它们抛掷到空中转几个圈,随后再猛地接住;有时她坐在他身边,旁若无人地脱掉长裤,露出跳舞穿的紧身运动裤和细瘦双腿。他看的得目瞪口呆,面颊泛起轻微红晕,随即迅速起身离开,内心的海面却波澜不息。
出色的身体条件弥补了南伊技术上的不足,入团不久就得到主演的机会。那时团里排罗密欧与朱丽叶,技术条件成熟的女演员都已成年,剧中的朱丽叶却是天真烂漫的十四岁少女,她年龄上占尽优势。她与他搭档演出,渐渐发展成朋友。
对于罗密欧与茱丽叶这样的经典舞剧,青年演员多半是有些懈怠的,因为无论做得多好都没有用,前人早已树立起层层高峰,他们根本无从超越。演出前两天,他突然被告知表演地点挪到了中央歌剧院,这就意味着很可能有业界高层人士或是舞蹈前辈到场观看,任何含混过关的小把戏都无法派上用场。
他在排练场上来回踱步,过于灵活的脚踝无意识的左右晃动,像脱臼了的病患正等待医师的治疗。她看出他的焦急窘迫,竟主动走过来同他说话。
“你不要想着此刻的罗密欧是什么样子”,她说,“不要太拘泥于眼下,而是要追溯他的生活,在脑海里勾勒出他从出生开始的生活图景,想象出生活中每个微小细节对他造成的影响。”
他抬头看这个从未有过交集的年轻女孩,为她的唐突感到惊讶。他说到底还是缺乏生活体验的人,价值观被囚禁在单一的模式里,任何不符合常规的言行都会使他惊讶,甚至蔑视。然而她就这样若无其事地站在那里,对他惊愕的神情置若罔闻。
“对于他,你要有完整的认知,而不是舞台上展现出来的那些有限的画面”,她继续说,“就如同作家塑造一个人物,在动笔前就已熟悉属于这个人物的完整画面,而呈现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罢了。有许多内部情感你不必呈现给观众,自己却要知道。”
“内部感情是个空泛的词,只能说说罢了,不是吗?”他不习惯于被人指点,语气叛逆。
“当然是空泛的,因此舞蹈演员才能在这样空白的维度里投入感情。当你成为罗密欧,你要想象自己是如何度过每个被束缚的日子,被家族意识统治,厌倦了贵族自以为是的格斗,爱上仇人的女儿,身不由己。你的痛苦强烈得像划破天际的闪电,它们折磨你,日日夜夜,然而在舞台上你随能够展现的,仅仅是一个郁郁寡欢的眼神而已。内部情感不是展现给观众的东西,它应该被放在你心里,或者说你作为罗密欧的心里。”
他认识到她的智慧,毫无疑问,对于芭蕾她有着异常敏锐的感知力。他被她说服,并且感受到她桀骜孤僻的表象背后潜藏的巨大能量,彼时尚未成年的她,内心已酝酿出丰盛的情感,专注于艺术,对外界的事物兴味索然。
他对于她的认知,是在反反复复的排演与训练中慢慢形成的。他们被暂时性地安放进别人的身躯,变成两个在爱欲中旺盛燃烧的年轻人,对抗着伤痛和疲乏完成连篇的足尖旋转和劈叉大跳。午夜时分她逃离出来,在黑暗里与他翩翩起舞,她的身体凌空弯曲到极限,双腿向后拉伸,如同开衩到燕尾,而他用手将她高高托起,短暂的定格,末了她的足尖落回到地面,两人在漆黑夜幕下忘情拥吻。
生命里的际遇往往无从揣度,它们虚幻善变,同时也非常肆无忌惮。两个看似毫无关联的人成为朋友,如同两条互相纠缠的曲线慢慢延伸向前,时间越久便越是难以分离。
在剧团的时光,后来变成他最深切炙热的回忆,时常在深夜时分骤然浮现,像汹涌海浪撞击礁石,带来剧烈的冲击和创痛。他陷入到命定的迷恋与纠缠中,被她吸引,却没有勇气追随。
那时候,团里的人大都不爱她的乖觉冷淡,然而他却知道,她其实是内里鲜活的人,在房间里贴斯维特兰娜·满扎哈洛娃(Svetlana Zakharova)的海报,对这位七十年代末出生的芭蕾女星痴迷不已,说起她时语气里充满敬慕。他们谈论绘画和诗歌,共同研读当时国内声名鹊起的先锋派小说,私底下将古典芭蕾舞剧全盘改写,在剧院附近荒废的建筑公园里排演,各自分饰多角,不亦乐乎。
她告诉他辨认植物的方法,用铅笔指将它们的根叶形态画在白纸上,同他讲解乔木、灌木、藤类、草本、蕨类、地衣以及藻类的差异。“植物有着人类难以想象的感官系统”,她说,随手画下刺瓜藤和含羞草,“它们能够感知光源、声波以及物理触碰,比如藤本植物一旦接触到篱笆就会迅速攀爬蔓延,而含羞草则合上叶片,仿佛整个身体都是不能被触碰的伤口。”
他望着正飞快描摹着菟丝子的她,藏在耳后的头发轻轻垂落到脸颊上,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个生命如此寂静清朗,仿佛是野地里兀自生长的常绿树木,无论多少年过去,都是始终年轻旺盛的模样。
“你有没有尤为偏爱的植被花木?”他问。
“海棠”,她说,没有停下手中的笔。
嬉闹后的深夜,两人去街边吃烧烤,油烟弥漫的摊铺里弥漫出浓浓肉香,她捧来许多玻璃调味瓶,在烤得咸辣的食物上淋上佐料递给他,并且要了小瓶的二锅头。老板端来两碗捞面,黑乎乎的指甲触碰到面条,他觉得肠胃翻腾,有几分恶心。她注意到他的神情,用自己的面与他的交换,被他拒绝。做规矩外的事会得到短暂的愉悦感,如同侥幸逃脱的囚徒,他是循规蹈矩惯了的人,因此更加迷恋反叛的快感。
他们为彼此构建起隐秘的时间,在短暂交会的时空中,如同山林里昼夜交替时弥漫的浓雾,为鸟兽制造起安全的屏障。他被她吸引,却害怕人看出自己的心思,仿佛与她亲近是罪孽,会被人们所不齿。回到人群中,他依旧是卓而不群的天才少年,儒雅懦弱,患得患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