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萧明踯躅前行。像是永恒不尽的黑川,这深黑怎么也走不完。不知过了几日,几月,几年,又或是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甚或是无尽无始的时之尽头。
在这黑渊中,渐渐开始出现一株草,一块石,一条河流,一方天,一面地……世界渐渐出现了,有形形色色的动物,植物,还有人。
这是一种奇不能言的景象,他仍在无边的黑渊中,可世界的一切都具有真实的形貌与颜色,草是绿的,天是蓝的,大地是金黄的,甚至每个人脸上的汗水都映出皮肤的棕黄与日光的晶莹。明明应该是无边的黑暗,却又五色斑斓,真实可验。
他在天地间行走。他走过了无数的王国,城镇,农村,宗门,仙山。见到了朝上威严,朝下荒靡的帝王,在帝王面前毕恭毕敬,赤胆忠心,背后却阴谋篡逆的臣子,还有帝王的宠妃,同时也是臣子的情人。他看到了城镇里日进斗金,大腹便便的商贾,街头食不果腹,衣不被身的乞丐。看到了田间荷锄辛劳的老农,三四个稻田里挽着裤脚捉田鸡的小娃……萧明笑了笑,微微有些羡慕这些无忧无虑小娃娃。
他看见了千百个宗门,这些宗门有大有小,门规仙法各异。小到仙火摧树,大到搬山弄海,各色法术变幻难方。这里面也有日月门。他在门里看见了掌门,长老,甚至看见了楚君房,胡大,胡杀熊,蕊珠,莲老翁,令他头皮针扎般发麻的是,他看到了自己,自己正与他们躲在山上喝酒大笑。隐约间萧明知道这只是一场梦,所以苦笑一声,即使在梦里看见另一个自己,再也不以为意。
寒暑易节,日月轮回。冬雪一遍遍封盖大地,春雨又一次次重开积雪,萧明一次次重复着走在黑色世界里。花草黄了又绿,王国间不断爆发战争,人们有死有生。萧明渐渐发现,这个梦极为奇特,不仅在于梦境真实无比,更在于这个梦是倒着做的。
在这梦里,时间在倒流。死人活了过来,老人渐渐变得年轻。这既然是梦,荒诞也就荒诞吧,只是时间忒长了些,好想喝酒啊。可在这世界的酒肆,明明连酒香都闻得到,却怎么也拿不到。
在这世界,他像是一个旁观者,能看到这里的一切,却不能参与这世界任何事情。
王朝更迭世代,多少枭雄称霸,亦有多少人命殒。战火不分良恶,焚烧着片片大地,城池,村落成为废墟,留下不知名的遍野枯骨。宗门也是一代一代的变迁,无数门派从旧到新,从有到无。日月门代代倒退,百年前,掌门还只是个青涩的牧牛小童……二百年前,掌门是仙风道骨的凌云子,五百年前掌门是名震荒迩的孪生兄弟日月子……千年前,宗门还未建立,后来成为日月门祖师的古道此时还是个在深山躲避仇杀的散修。蓦然间,古道抬起头,两道锐利的目光向萧明望来,这目光继而显出无所适从的迷惘与疑惑,下一刻,他突然双手捧心,哇的喷出一口鲜血。
萧明还在漫无目的的前行,想起来或许是自己看错了吧,这场千年的真实无比的梦境,从没有人与他有过交集,古道自然也不能。这梦的奇异无以言语,时间明明在倒流,可人们的行动在萧明的眼里,却是顺时呈现。按理说,既然时间倒转,人们说话也应当是字句颠倒。但在萧明听来看来,人们的动作语言却没有颠倒难解。这种奇异矛盾重重,却又实际存在,就像这个明明黑暗无比的世界,一切颜色却又真实无碍。
萧明继续在时间与空间的倒逆中信步。不知多少万年,或是十万年,他走入了漫漫星空,前方星海一名赤膊大汉,一手操着一柄数丈长的狼牙棒在星空疾驰。星空无垠,他这快步而走看起来平常,实际却是一步跨越数星,极快无比。萧明算起来已是数万年甚至十万年的老人了,此时也没什么可怕的。星空孤寂,便想跟上去看看,反正也没人会看见自己。
眼看要接近大汉,大汉却忽然停下奔驰,狼牙棒在星空一拄,喝道:“还不现身?”
萧明一惊:“难道这壮汉看见自己了?”他并不害怕,反倒有些感动,毕竟万年的寂寞,有人说说话也是好的,哪怕有什么危险,也不过是一场梦而已,在梦里死掉兴许让自己醒了也是可能的。
刚要答应“我在这里,你看见我了啊?”话还没出口,只听有一个幽冥飘渺的声音,竟不似来自这个世界:“马兄弟,老王在此等你多时了。”哈哈大笑中,一个黑袍老人在空中踏步出来。这老人身材高大,头戴漆黑王冠,黑袍上金纹盘螭,面目威严,须髯蓬勃。
老人近前几步,拍了拍壮汉肩头,笑道:“别来无恙。”又蹙起眉头,沉声道:“想来马大弟也有发现,事态实在紧急,因你我为芳邻,关系亲密不比寻常,我这才传信与你,来此相见。为了保密,反倒不必在你我之处,这空旷偏颇之地,你我二人才好商议。”
壮汉道:“兹事体大。可是这里只怕不止你我两人。”
老人捋了捋青须,沉默不语。
忽然,两人目光一齐转向萧明。壮汉喝一声:“何方道友,现身吧!”大手向萧明处抓来。
萧明刚要解释。壮汉离萧明处有半星之远,这随手一抓,却像近在咫尺。萧明只觉一只通天巨钳,箍住自己身体。他话不能出,冷汗直冒,如落冰窟。仿佛这一抓,即使是在梦里,也一样可以把他杀死,让他再也醒不过来。
“哎哎,不可不可。”一个戴草帽的瘦小身影不知怎么出现在老人,壮汉与萧明之间,向壮汉的虚空大手随意一拨拉。大汉将手缩回,神色郑重。黑袍老人也放下捋胡须的手,不再微笑,表情凝重。
除了萧明,几人都知道,在这星空中,如此轻描淡写拂去壮汉这一抓的人,只怕寥寥无几。
不等壮汉发问,草帽笑道:“你也不必问我是谁,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这人你杀不得,也杀不了。人我带走了,后会有期,在下告辞!”随手一甩,一个巨大的金色“封”字顶天立地出现在星空之中。草帽一手将自己挟在腋下,话音才落,两人已无半点影踪。
草帽自始至终遮住脸,无法看清容貌。
老人与壮汉皱眉抬头盯着这个“封”字,半晌不语。
壮汉终于开口,沙哑道:“一百年。”
老人摇头:“你我差不多,或者我动用秘府神器,缩减三分之一时间。”
二人再次沉默。
这一个随手的“封”字,需要两人一百年的时间才得解开。这样的人物,这星空中竟从未闻名,两人竟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此人若是友,星空可保。若是敌,则无法设想。
这个“封”字,将这一界域的星空,割作了永恒的两半。
草帽挟着萧明,哈哈笑道:“梦游就不要到处乱跑,世界上是很危险的,梦里的世界一样危险啊。”
萧明正想答谢,草帽却将他一扔。只觉眼前天旋地转,视线稳定下来时,萧明又游荡在无垠的星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