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路到了黄昏,景洛怜惜地摸了摸挟翼的正扑棱着的耳朵,然后调整了一下怀里千雅的睡姿,望向不远处的官道旁的驿站,催马而去。
此处离庸城还有十里,暂且在这里住一晚,明日再入城。
到了驿站门口,景洛下马,将千雅横抱在怀中走在前面,挟翼不用牵着就跟在她身后,路旁草丛中有不知名的小虫子欢快地叫着,田里的青蛙也跟着唱和,听取蛙声一片,晚稻成熟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景洛驻足看着田埂边正收拾农具回家的庄稼人正互相寒暄,笑着说今年是个丰年,唇角不禁微微勾起轻快的弧度,见子民安乐,心中如吃了蜜一般,甜到心底去了。
这里靠近边境战场仍如此祥和,看来耶律青治理得不错。
景洛随意要了一间房,房间虽小,却也干净整洁,窗明几净。
将千雅放到床上,然后伸出右手,两指放于她额上去探她的内伤,果然还未痊愈。景洛在途中见她疲惫得打瞌睡的时候便点了她的穴,免得内伤加重,看来东海一战后她并未停歇就直接来寻自己了。纯色的光从景洛手中溢出,绵延不断的溢入千雅眉心,那光慢慢在千雅眉心开出一朵红莲,又缓缓融入眉心。
千雅虽比景洛大两岁,但幼时曾受非人之苦,所以看起来比同龄人更瘦小些,在千机阁中她也是最为勤勉的,最难能可贵的是这丫头虽吃过超出常人百倍的苦,却依然坚守本心,她的心灵里有着很强大的力量,让她经历苦难之后仍是善良乐观的样子,就算偶尔难过,她也能克服阴郁的一面,感染着身边的人。
景洛收回右手,看来不止是内伤未愈,还有修行的瓶颈,叹了口气,摇了摇她的肩膀,柔声道:“千雅,好了,醒醒。”
千雅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打着哈欠,没心没肺地问道:“少主,我好饿,你吃饭了没?”
景洛忍笑道:“要吃自己下楼去吃。”
千雅神志还不太清醒,艰难地爬下床,一把扑到景洛身上,拽着她的袖子,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一起吃嘛!一个人吃没意思,少主你肯定还没吃!”
景洛疲倦地点头,起身脱掉外袍,抬步往屏风后走去,吩咐道:“你先下楼点好菜,我沐浴后就来。”
千雅闻言立马站直,微笑着道:“是,少主。”
待千雅出了房门,景洛脱掉衣物,抬脚跨入浴桶,将自己没入热水中,暖暖的热流舒适地浸润皮肤,驱散了奔波造成的肌理酸痛,她闭上眼睛舒服地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热气晕染着她的面容红润美丽,在她的眉上、发上凝结了晶莹如早露的水珠,让她看起来如芙蓉承染雨露般脆弱娇美。
她运气调息,缓缓将周身经脉用灵力涤荡,有曲尘和祁暮渡的功力,足以抵抗受损心脉带来的反噬,但近两月里每每动情却未引出情殇,让她疑惑不解,不是她想念情殇牵引出的蚀骨疼痛,而是这毫无规律,捉摸不住的感觉,让人如在悬刀之下,惴惴不安。
调息了一个轮转,景洛缓缓睁开眼睛,水已经有些凉了,她轻撑着浴桶边缘站起身,轻轻擦拭身体,披着衣服走出屏风。
夜色渐深,屋内有些昏暗,景洛拿起烛台点灯,忽然听到房门外外传来打斗声音,刀剑相击铿锵惊了烛火,火焰不安地跳动着,景洛一手拿着烛台,一手护着烛火,抬步走向房门,在房门打开的一瞬,打斗声停止了,千雅将剑上鲜血甩落,一手接过景洛手中的烛台,道:“少主,这里脏,我们下楼吃饭,我吩咐人来清理。”
景洛看了一眼这些刺客的尸首,眸光清冷,沉声道:“动作够快的,是哪方的?”
千雅眉头一皱,“还不清楚,若不是西廷的,便是罪臣余孽,留了两个活口,已经拉下去审了。”
景洛转身下楼,心想,故意走的官道,一路上也未隐藏容貌和行踪,果然引出来了,她倒要看看,这个天宸帝王到底还能值几个钱。
景洛走到主桌前,看到一桌子丰盛的菜肴,肚子很是不争气地咕咕地叫了一下。她面色淡淡,并无异色,轻咳一声掩饰尴尬道:“千雅,你最近长肉了,我今日扛你都费力气。”
千雅低头忍笑道:“是,属下的错。”
“不,长肉是好事,你多吃点。”景洛拿起筷子坐好,给她夹了一块肉,然后大快朵颐起来。
反正也没其他人在,二人就懒得顾餐饮之礼了,怎么舒服怎么来。
片刻后,景洛放下筷子,千雅摸了摸自己的小肚子,二人相视一笑,人生大事,还是吃喝二字啊!
景洛站起身,“起来,回房。”
千雅随之起身,俏脸上的笑有些猥琐,“少主要我暖床?”
景洛抬起手,作势要打她,千雅立马抱头,老实了。景洛的手高高抬起,轻轻落下,拍了一下她的脑袋,愠色道:“你暖床,冷床还差不多,一晚上老跟我抢被子。”
千雅瘪嘴,不解道:“那要我干什么?”
景洛拉着她向楼上走,没好气道:“给大小姐你疗伤。”
千雅笑得灿烂,“少主,你对我真是太好了,属下一定当牛做马,为你赴汤蹈火,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景洛听她小雀一般叽叽喳喳个不停,一脚踢开房门,扶额道:“闭嘴。”
千雅捂住自己的嘴巴,点点头,一双眸子弯弯的,里面波光粼粼,细碎地闪烁着。
景洛把这小妮子推到床上坐好,自己走到桌案旁坐下,拿出一片青叶放于唇上,曲声悠然而出。她沐浴过后并未束发,三千青丝披散肩头遮住半边容颜,神情沉穆清远,青叶如翠玉般,唇色却是嫣红的颜色,相得益彰,惑人心魄。
这叶笛声被景洛倾注了内力,为千雅一人所听,曲声清逸,如在山林间,迎风而飞花踏叶,自在如斯。万物如有待,花柳自无私,临山观山,见山便是山。何期自性,本自清净。何期自性,本不生灭。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无动摇。何期自性,能生万法。
千雅紧闭着双眼调息内力,随曲声徐徐突破修为瓶颈。她秀眉轻皱,恍惚中看见幼时那个衣不蔽体、瘦弱无助的自己,她蜷缩在荒废的圣女祠中的蒲团上,白石建造的门扉旁已经长满了碧绿的苔藓,冬雨飘洒在青瓦上,迷蒙飘忽,如梦似幻,北风无力吹拂着檐角破败的神旗,始终未能使它高高扬起。雨滴从屋顶的窟窿落在头上,打在她伤痕累累的身上,雨打在身上很冷,寒气好像随雨侵入了骨子里,小小的人儿被冻得嘴唇也发紫了,奄奄一息。有个老乞丐手中握着新鲜的野果,佝偻着背缓缓走进来了,疑惑地看着这个小孩,浑浊的眼中尽是怜悯,他虔诚地将果子放在供台上,然后生了火,用瓦罐熬了稀汤,小心地喂给她。她活了下来。
爷爷说过,人不要去管其他的,守住自己的心就好了。
千雅面上泪痕未消,晶莹的泪珠从白皙瘦削的下巴滑落。固守本心,固守本心……何期自性,能生万法。她以手挽咒,将灵息汇聚,让真气如水般浸润阻塞之处,百流以溉。
曲声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参差万叶下,泛漾百流前,如汤沃雪地化解了修为阻碍。
叶笛声停,千雅缓缓睁开眼睛,感觉经脉真气充沛,周身轻盈无比,抹掉眼泪,笑着看向景洛,“多谢少主助我。”
景洛放下手中青叶,低头间垂落的青丝遮掩了她的神情,抿了抿唇道:“你的内伤不重,现在突破修行瓶颈,内伤也随之痊愈,已无大碍。”
千雅笑着道是。
景洛起身向她走过去,坐在床边看着她,眸中隐隐有愧色,“千雅,对不起,我用摄魂术是想帮你破障,无意窥探你的往事。”
千雅笑得有些傻气,摇着头说没关系。
可景洛心疼地抱住她,一下一下地轻拍着她的后背,正绞尽脑汁地想着说些什么来安慰千雅,却听到她软绵绵的声音,“少主,我想睡觉了。”
景洛刚想好的说辞被她这么一打断就给忘了,有些无语地松开她,“睡吧。”
千雅闻言快速脱掉外袍和靴子,钻进床榻里侧躺好,“少主放心,我已经洗漱过了。”
景洛见她动作如此迅速,呆愣了一下,也脱衣上了床。
景洛也累了,结果刚闭上眼睛就听千雅在耳边小声道:“少主,你困吗?”
景洛敷衍地嗯了一声。
千雅撑起身子又说:“你说西廷就那么一小块地方,为什么还要跟着北魏出军,不自量力地趟这趟浑水啊?”
景洛闭着眼睛答道:“正是因为不是地大物博,才要去争夺更多的土地和资源,更何况西廷三代君王励精图治,国力较之以前强盛了几倍,有更进一步的想法也不足为奇。”
千雅哦了一声,点点头又想说话……忽然,身子一软,姿势怪异地趴倒在榻上,话也说不出口了。
知道千雅是为了让她心里不要愧疚难安才叽叽喳喳的,但景洛也是实在受不了才点了她的穴,叹了口气,好心把她翻过来,将她摆正平躺,替她掖好被子,“消停点,好好睡。”
这样千雅晚上也没办法和她抢被子了。
景洛满意地闭上眼睛,陷入沉眠。
注———
何期自性,本自清净。
何期自性,本不生灭。
何期自性,本自具足。
何期自性,本无动摇。
何期自性,能生万法。
出自《六祖坛经·行由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