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弟弟说游戏中有问“黛玉到底喜不喜欢李商隐”这么奇怪的问题,老妈觉得很好笑。
若荷答:“我觉得是喜欢的,而且是最喜欢的吧。”若荷把个最字拉得长长。
“啊,为什么?”
“好吧,那我讲些证据吧。书中史湘云咏白海棠里面有一句‘自是霜娥偏爱冷’就是取自李商隐的‘青衣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
北静王对贾政夸宝玉:令郎真乃龙驹凤雏,非小王在世翁前唐突,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又来自于李商隐‘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
若荷举了好几个例子。
“这只能说明是作者喜欢引用他的诗吧。”弟弟反驳。
“好吧,你说这些不是黛玉说的。但黛玉是香菱的老师,她是怎么教的,你说说看,你刚学过了吧?”若荷笑着看看弟弟。
弟弟于是背起课文来,还绘声绘色:
“(黛玉对香菱说)‘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但这里没有提李义山啊。”
“别急啊,你继续再找香菱后面说的。”
“哦,这里说,
香菱道:‘前日我读岑嘉州五言律,现有一句说‘此乡多宝玉’,怎么你倒忘了?后来又读李义山七言绝句,又有一句‘宝钗无日不生尘’,我还笑说他两个名字都原来在唐诗上呢’。”
“对啊,你看前面,他把阮籍放进去了,古人说阮籍:‘文多隐蔽,百代以下,难以情测’。李义山的诗‘隐晦迷离,构思新奇’。阮籍的诗和李义山可是同一风格的。若不是黛玉教的,香菱怎么会去读李义山的诗呢?”
听若荷这么说,老爸老妈一起瞪大了眼,第一次发现女儿语文也蛮好的,但他们记得女儿小时候写作文老是会离题的。
“这个还是有点牵强,说不定史湘云教的呢。哦,我知道了,你肯定把自己的感情强加进去了。你最喜欢李义山的,你就有个网名叫‘锦瑟’。”弟弟故意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好,好吧,别扯我。那我说最关键的。我们再分析一下当时的场景:
前面宝玉说了,‘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
然后宝钗附和,‘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逛,哪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
这两人一唱一和的,都想把荷叶拔了,林黛玉就吃醋了,她觉得宝玉该知道她喜欢枯荷啊落叶啊落花这些的,却说要拔了,偏偏宝钗还附和着。她也知道宝玉知道她最喜欢李义山,所以她故意反着说。
你们看,李义山原诗写的是枯荷,她把枯荷改成残荷。‘宝钗无日不生尘’那句吧,又把何日改成无日。都特意用错一个字,就是在告诉我们这里有问题,其实黛玉是喜欢李义山的。我查资料时看到有人跟我一样的观点呢。”
若荷解释完,这一下,似乎把弟弟绕晕了,他居然没吭声了。
老妈赞同道:“你姐姐分析得有道理。作者很厉害,他有一处写林黛玉的小性子,用了三次“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哈哈哈,我以前看到这里就想笑,这一定是作者实际碰到过的,要不怎么这么活灵活现的。”
老妈说的是第二十八回的情节:
**
只见贾母房里的丫头找宝玉、黛玉吃饭。林黛玉也不叫宝玉,便起身拉了那丫头就走。那丫头说:“等着宝玉一块儿走。”林黛玉道:“他不吃饭了,咱们走。我先走了。”说着便出去了。宝玉道:“我今儿还跟着太太吃罢。”王夫人道:“罢,罢,我今儿吃斋,你正经吃你的去罢。”宝玉道:“我也跟着吃斋。”说着便叫那丫头“去罢”,自己先跑到炕子上坐了。王夫人向宝钗道:“你们只管吃你们的,由他去罢。”宝钗因笑道:“你正经去罢。吃不吃,陪着林姑娘走一趟,她心里打紧的不自在呢。”宝玉道:“理她呢,过一会子就好了。”
(后面情节):宝玉进来,只见地下一个丫头吹熨斗,炕上两个丫头打粉线,黛玉弯着腰,拿着剪子裁什么呢。宝玉走进来笑道:“哦,这是作什么呢?才吃了饭,这么空着头,一会子又头疼了。”黛玉并不理,只管裁她的。有一个丫头道:“这块绸子角儿还不好呢,再熨它一熨。”黛玉便把剪子一撂,说道:“理它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宝玉听了,只是纳闷。
(此回稍后,宝钗来了):
只见宝钗、探春等也来了,和贾母说了一会话。宝钗也进来问:“林妹妹作什么呢?”见黛玉裁剪,因笑道:“越发能干了,连裁剪都会了。”黛玉笑道:“这也不过是撒谎哄人罢了。”宝钗笑道:“我告诉你个笑话儿,才刚为那个药,我说了个不知道,宝兄弟心里不受用了。”林黛玉道:“理他呢,过会子就好了。”
**
弟弟夸张地说:“哇,女人的心思太可怕了。林黛玉太小心眼了。”
“林妹妹其实挺幽默的,她要是在现代,一定是个段子手,而且还是一个有文化的段子手。”看来老妈是黛玉的真粉了。
“这是怎么说的,快讲讲。我小时看越剧,看到天上掉下个会哭的林妹妹就提不起兴趣。所以到现在也没看过红楼梦,全看的武侠小说去了。”老爸好奇凑过来。
老妈举例说,
“有一回,惜春要画大观园,宝钗为惜春开出了一个有四十余种之多的采买单子,黛玉悄悄向探春咬耳朵:莫非她把嫁妆单子都写上了?
然后那些单子里其中的四样为“风炉两个、砂锅大小四个,生姜二两、酱半斤”。黛玉便打趣宝钗,要再添上“铁锅一口,锅铲一个”。
有一回看戏,宝钗给宝玉讲戏,宝玉称赞宝钗无书不知,黛玉笑道:“安静看戏罢,还没唱《山门》,你倒《妆疯》了。”正合当时看的戏文,用典十分传神。
又一回,宝玉呆呆的看着宝钗雪白的膀子,黛玉幽默的笑道:“我听见天上一声叫,出来瞧了一瞧,原来是个呆雁。”
再一回,宝玉袭人晴雯发生争吵,三人都哭了,黛玉恰好进来,她笑道:“大节下,怎么好好的哭起来了,难道为了争粽子吃,争恼了不成?”大家被逗笑了。
另外,办诗社,探春说她喜欢芭蕉,就自称“蕉下客”,众人都道“别致有趣”。黛玉偏道“你们快牵了她去,炖了脯子吃酒”。在众人一头雾水时,黛玉接着道:“古人曾云‘蕉叶覆鹿’。他自称‘蕉下客’,可不是一只鹿了?快做了鹿脯来”。
还有打趣刘姥姥是“母蝗虫”,给惜春的画起名曰《携蝗大嚼图》。”
老妈一口气讲了一堆,惹得若荷哈哈大笑,但弟弟说好像没那么好笑吧,老爸也说还是觉得黛玉有点小心眼了。
“对了,老妈,你觉得这个刘姥姥,作者是把她当反面人物呢还是正面人物?黛玉这么称呼她是不是过分?她后来真的救了巧姐吗?”弟弟又抓到一个新问题,大概又是游戏中的问题。
“嗯。。。你先看看作者是怎么描述刘姥姥的,说她在宝玉房里乱放臭屁,说‘你老拔根寒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这样的阿谀奉承的话,贪贾家用来待客的一套名贵木杯,说‘把这大杯收着,我带了家去慢慢的吃罢’,‘听见给他二十两,喜的浑身发痒起来’。如果是恩人,会这么描述她吗?”
姐弟俩听了觉得也有道理。
旁边老爸一直在翻看《红楼梦》,最后感慨:“我真是差点错过一本好书。现在看,曹雪芹还是一位哲学家,你看他写的这一段。
老爸说的是第二回“贾夫人仙逝扬州城,冷子兴演说荣国府”里贾雨村的一段话:
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略)
“他的正邪两赋之说超越了正邪善恶之争,其实说的就是要追求真、善、美。”老爸总结道。
“对了,这里称明代的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为近日之人,那不可能是两百多年后的乾隆时期,只有明末才勉强可以把这些人称近日。”
老爸翻翻书就有了一个意外收获,然后又找到另一条,他指出了《甲戍本》里的那段“南直招祸”。
那是书上第一回,甄士隐隔壁葫芦庙被烧,‘于是接二连三,牵五挂四,将一条街烧得如火焰山一般。’[甲戍本脂批:写出南直召祸之实病。]
老爸说南直就是“南直隶”,是明朝时候的行政区,包括江苏省、安徽省以及上海。
顺治二年(1645年)满清把它改为江南省,从此“南直隶”一词就不再使用了。脂砚斋提到“南直”一词,说明他肯定是个明朝的遗民,如果是乾隆年代,谁还会用一百年前的称呼。
“哦,那书上的接二连三,牵五挂四指的是扬州十日后的其他地方沦陷,评论者用一个召字也是在说缘由。”若荷突然想通了这一点。
“哇,太棒了,老爸,你这些信息可以加100分,不,不止100分。”弟弟大乐,立刻在盘算他的游戏积分了。
“还要找吗?”看到帮上忙了,老爸似乎也很兴奋。
“要要,越多越好!”
“那我也好好看一下,加入你们的团队。”
“老爸,你要什么版本的?电子版?纸质版?甲戍版?列藏版。。。”弟弟一口气说了一大堆,神态很逗。
“我听你妈的,就用最古老的版本。”
“甲戍本才16回,还得再找一本搭着看。”
“先看80回,免得被后面误导了。”
夜都深了,一家子还乐此不疲地讨论着。。。。。。
*******
本章红楼要点:
1)书中引用了很多李商隐的诗,黛玉的话也是反话,其实她是喜欢李商隐的诗的。
2)黛玉是个有文化的段子手。
3)作者对刘姥姥的描述只能说明作者把她当反面人物。
4)书中把“唐伯虎、祝枝山”称为近日之人,那不可能是两百多年后的乾隆时期。
5)《甲戍本》第一回有脂批:写出南直召祸之实病。“南直隶”,是明朝时候的行政区,说明脂砚肯定是个明朝的遗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