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闻言,惘然一阵眩目,她是以死相逼,为自己保留一丝残存的尊严么?可是,使出庸俗女子才用的自尽把戏,难道不是另一种羞辱……
“父皇无恙就好,走吧。”李治百思忧心,开口却是平淡苍白的言语,别说是伤势,连如何处治都不能过问。一旦提及,便引危机。
朝廷间的权势斗争、后宫中的荣宠角逐,恩恩怨怨、如火如荼,他却只能做个观棋不语的君子,而后被冠上坐收渔翁之利的名。太子之位便是如此,现下又等来了武照。自己的心上桃花、梦中牵挂,却被作为玩物赏赐,仿佛击鼓传花的游戏,眼睁睁地看着众人玩笑调侃,最后抛到自己手中,一时兴起、一夕风(流)。
“都说我总是坐山观虎斗,等着乐享其成。”多年后,他同她在碧纱窗下对弈,将一枚棋子放上她的指尖,纵然心存疑虑,眼中仍不愿流露出窥探与猜忌。
“这份等待不是谁都能做到的,要有温良沉静的心性和宽容广阔的胸襟。”她素来将他的心思看得透彻,纤纤素手即刻拂开棋盘上“交战”的棋子,起身拥住他的双臂,下颔抵在他肩上,耳边馨香细细:“阿治,谢谢你在这纷繁缭绕的红尘中等我,携手风雨、相伴相依……”
他深吸了口气,炎夏的阳光夹杂着熏人的花香,热风吹起车辇的帷帘,从缝隙间看到了枝头的花朵,嫣红夺目,却是盛极犹败的美丽。他似乎明白了父皇的用意,美人如花,即便再赏心悦目,与江山和权势比起来,便丝毫不值一提。
玩赏几日,腻了就行。可是,倘若真的如此,父皇为何还执意将武照留在身边?甚至还让她知晓自己求长生之术的秘密?
李治思量了一路,也想不透其中“真意”,唯一能暂且放心的是,父皇还没将武照玩腻,今天的险境,不会置于死棋。而且武照以死相逼,应该能终止下一局的游戏。
怎料,他还是低估了父皇和武照之间的恩怨与较量。掌灯时候,宫娥又来请他去侧殿的凝香厅用晚膳,此前他已以时气炎热,胃口不佳为由,推却了两次,只让她们送些清粥小菜到书房即可。
“太子殿下,今夜的晚膳是陛下御赐的,还请您务必过去享用才好。”宫娥目光闪烁而窥探,李治觉察到其中的不妙。
“父皇回宫了?”他放下笔,尽量平和地问道。
“回殿下,陛下还在云霄居静养,但得知您一直在书房帮着处理政事,特意嘱咐奴婢们用心服侍,不可让殿下太过劳累,晚膳亦是陛下吩咐膳房,预备您喜爱的菜肴和调养头风的清热药粥。”那宫娥一面说着,已经执起牡丹绢纱提灯,走到李治前侧引路。
宫娥声音温柔悦耳、浅笑娉婷,眉梢眼角皆流露出隐约的(媚)意,但心事重重的李治,看到的却是嫉怨与不甘心。那神情,比之前顾婧和温素馨被送到东宫时,更加地怨愤和敌意。
因为对手更加强大和“不配”吧。李治暗自苦笑,今夜这关只怕不好过。
武照侍立在桌边,头并没有刻意低垂,但玉白的脸颊很是黯淡,连宫灯橘色的光亮都没能渡上暖意。纤细的身形,宛若一枝被折断的梨花,沉浸在自己的旧时月色,眸中,则是悄然枯萎的匆匆年华。
“武才人,不给殿下布菜么?”宫娥扯了扯武照的衣袖,提醒道。
“哦,知道了。”她淡淡应声,执起银箸,走到长桌的另一端夹菜,银箸碰在瓷碟上,清冷细碎的声响。于她而言,宠辱之争再怎样激烈,也远不如尊严被漠视的煎熬。
他倏然明白,父皇是了解武照的,故用这场轻狂的游戏,来打碎她和自己今后的可能。
“真正打败一个人,不是让对方暂时臣服,也不是夺其性命,而是,践踏其骄傲。雉奴,你记住,不铁下心,掌不住皇权。”
李治的耳边响起李世民严酷的叮嘱,眼前却映着武照清隽妩丽的姿容,心底漫起的寒意仿佛被火焰灼烧,挣扎而激悦。
父皇,原谅我。我不可能践踏她的骄傲,因为……她是我的骄傲。
“武才人,那我们就先退下了,你、好生服侍殿下。”宫娥娇音温软,仍不放过任何细节,企图动之以情。但面对武照时,她嫉怨的目光中又含着点看好戏的意味。
毕竟后宫皆知,皇上的甘露殿,总给武才人留着一席之地。何况这场戏,父皇安排在僻静的偏厅,连看戏的宫娥内侍也多少能猜到,只是一时的玩笑。即便武照在美貌与才情上远胜顾婧和温素馨,但和自己的缘分与前程,就像轻风拂浮云、细雨洒桃花,相遇瞬息,相别流离,一夕美梦如烟雾般散去,了无痕迹。
内侍退了出去,宫娥关上雕花扇门,轻哑的一声,好似拨弄命运之弦,一段意外缘分。
等我们能在一起的时候……
他时常如是幻想,但也只是幻想,并未奢望这么早就实现,何况还是以这般难堪的境地。
情.爱之火点燃后,该如何抑住熊熊烈焰?我不相信,我会腻了你,至少、此生不会。
“我看这些人都来者不善,以后恐怕会为难你。”他低声道。
武照摇摇头,用唇形告诉他,方才侍立的太监和那位引路的宫娥,应该都是皇上的人。
原来当时挑选到书房侍奉的宫娥中,居然还有父皇的人。李治庆幸更兼失落,庆幸自己挑的是温素馨和顾婧,没让那宫娥窥探到自己的秘密。失落于父皇万万人之上的权位,尊荣却孤独,以至任何事都保持着谨慎与防备,爱情亲情皆无法纯粹。
看武照的神情,她之前亦不知晓宫娥的来头,不过她的戒备之心较自己更甚,而且对父皇的心也冷,并不会多难受,只是有些添堵罢了。
“殿下,喝些酒吧。”武照踌躇了一会,竟如是开口。
“哦、喝一点也行。”李治会意,既是戏,自然有人旁听,只是、接下来难道要假戏真做?这怎么行……那武照就真沦为他们父子的玩物了!
父皇当真会允许吗,并不见得。他是想看看武照会如何应对吧,可是,连自尽还不够吗?
“皇上应是要断绝我们以后的念想吧,彼此间留下如此难堪的记忆,连无情的岁月也不能完全濯洗,再无转圜的余地。”
“在这幽怨深宫,连燃烧正旺的火焰都不知明日能否维系,被踏过的尘灰,还想奢望着……余烬复起。”她纤细的食指按着淡粉色菱唇,无声地说着灰暗的谶言,唇畔清冷的笑容凝着残恨。
滢滢秀眸,漾着银霜般的月亮光,李治不能直视那悲寒幽冷的深潭,微微侧过头去,却见她系着红绳的皓腕上,缠着厚厚的纱布,隐隐可见血痕。
“怎么,你害怕了?”她自嘲苦笑:“看穿了我的真面目,冷情又冷酷。可我有什么法子呢,在这恶意深重的皇宫,不冰封心绪就无法活下去,即便再遇深情爱意,也回应不起……”
武照的声音从清醒转为迷糊,迷迷.荡荡间,竟呢喃着吐出真心话,李治吃了一惊,慌忙捂住她的口,却嗅见她身上一缕幽柔甜腻的香气。
莫非被洒了什么迷.香?这是父皇的考验,还是其他人的暗算!
李治不知(迷)香的作用究竟会如何,为防武照胡言乱语,说出不敬之话被门外偷听的人抓住把柄,连忙从袖口抽出绸绢,堵住她的嘴,又将她扶到坐塌上躺下,而后去紫檀木架旁拿了湿巾帕,为她揾脸。这些举动,他都是背着门的,也不知外面的人看在眼里,是什么样的情境?可他此时的心绪混乱而糟糕,已顾不上想这些无聊是非。
因为受伤的缘故,武照的脸颊本就没什么血色,被湿帕擦拭之后,宛若雨水浸透的梨花,苍白冶丽,让人心生哀凉和疼惜。
李治不由伸手轻抚她的脸庞,指尖划过眉心,一颗晶莹的水珠,仿佛花芯沁泪。
冰封心绪、再遇深情——
我终究还是迟来了,没能早早出现在你生命里,记下美好纯情的一笔。而今,这暗藏的相思与情意,不仅飘渺迷离,更有重重危机,根本无法慰藉你冰封的心。
“这可怎么好……”他叹息着,脱口而出,没想到低喃的声音,竟将她从昏沉中惊醒。
武照睁开眼睛,挣扎着坐了起来,发现自己嘴里塞着丝绢,眸光骤然一缩,不敢看李治的脸。
“没事,并没说什么。”李治轻声道。
“给殿下添了这么多麻烦,真是对不住。”武照一手揉着太阳穴,一手胡乱摸索到旁边的铜柱灯台,踉跄着站了起来。
“武才人,你、”李治以为她欲借着神智涣散的原由,走出这场棋局。
这倒是一招,兴许父皇念在她中了(迷)香,还竭力保持清醒的意志上,能够将此事翻篇。李治思忖着,却被武照接下来的举动唬了一跳。
她没有去开门,而是走到了屏风旁边,那里的雕花玉台上放着一个芙蓉银盆,里面原盛满了消暑的冰块,由于换了许久,残冰将尽,融成了一盆冰水。
“你要做什么?”李治疑惑而慌张,(迷)香的劲那么大,需要用冰水洗脸来醒神吗?
“牵连到殿下,真是抱歉,还望殿下恕罪。”武照一边说,一边将缠着纱布的手浸在冰水中,而且,另一只手还平静地解着纱布,引得盆中血水如漩涡般旋动。
事出突然,李治看得头晕目眩:“快、快来人!”
黑暗中,他恍惚听到她的声音,轻蔑幽柔的叹息:“你去禀告皇上,说我的冷酷残忍,吓坏了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