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灯闪烁,光影落在石壁上,房间里流动着淡淡的清香,并不是花儿的香,是药香。
药香是从石桌上的木碗里飘出的,一个做工非常精细的巴掌大的红木碗。
碗面上刻着一串串五色缤纷的无名果子,旁边还刻着一行小字。
红木碗里的药只盛了一小半,但却散发出了浓浓的味道,味道是苦的。
一双温暖的大手把碗拿了起来,盖聂沿着床边坐下来,他看着忆儿,眼睛里露着一种心疼,一种在别人身上瞧不见的心疼。
盖千忆抱住膝盖不肯喝药,她绝不是想闹什么脾气,而是莫名的想哭。
女孩儿——有时候,说哭就哭。
可是在盖聂的印象里,忆儿和别的孩子很不一样,非但不一样,在某些事情上,甚至比男孩儿来的要强,正因为这种要强,也让盖聂更加心疼她。
“大叔说过,等你长大后,会教你很多的本事。还记得吗?”盖聂温柔的说,他也不知怎么回事,寻日里最见不得女人落泪,此刻却想让忆儿哭出来。
可这个孩子偏偏就是不哭,上一次见到她瘦小的脸上挂着亮晶晶的泪水,还是在一年前,那日,他从两名秦兵的剑下救出了这个女孩儿。
——一堆土丘后,横尸遍地的那一天,如今回想起来,历历在目。
——夫妇俩的尸体紧紧地挨在一起的情景,至今让他难以忘记。
——忆儿跑到堆成小山的尸体中寻找她爹娘,跪在尸体旁把头磕得咚咚响的时候,现在回想起来,岂非还是锥心刺骨?
——这么样一个小孩儿,当盖聂把她抱起的时候,看见她一张脏兮兮的小脸上磕出了鲜血,一双大眼睛中在见到盖聂时一闪而过的希望,岂非也是令人动容的?
从那一刻起,盖聂心里便已有了收留她的冲动,他早已决定把一生所学的本事,俱都教给她,现在,也许是时候了。
他父爱般地看着忆儿,和一年前一样,眼里露出从未改变的慈祥,认真地问她:“你还记得那次在渭水边,你问过我的话吗?”
盖千忆慢慢的抬起了大眼睛,想了想,脱口道:“什么样的是好人,什么样的是坏人?”
盖聂看着她,慢慢地笑了,笑容比阳光还要温暖,他反问道:“你说说看,什么样的是好人,什么样的是坏人呢?”
盖千忆答道:“好人,他们将善良视为天职,不为无端的罪过而怒,无辜受辱时坦然,代人受过却以德报怨。受人误解之时,心如止水,他们相信,在真相大白之时,一切终会恢复原样。”
盖聂笑道:“那么,坏人呢?”
盖千忆眼睛里有光亮了亮,蹙着眉头,慢慢答道:“大叔你说过,世上没有纯粹的坏人......”
盖聂微笑道:“那些人不分是非把我们抓起来,自然是他们的不对,可是你现在身上生了病,他们却送来了治病的汤药,他们是坏人还是好人呢?”
忆儿仔细想了想,摇了摇头,道:“大叔,我不明白。”
盖聂眨了眨眼,点点头,道:“其实大叔也不明白,可是大叔却明白一件事。”
忆儿瞪起了大眼睛,似乎被吸引了过来,问道:“什么事?”
盖聂凑近她耳旁,悄悄地说了四个字:“良药苦口。”
盖千忆“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小孩儿有时就是这么的天真,为什么会因为这种话笑呢?
因为大人的世界永远没有吃的、穿的、玩的,耳朵听得到的,眼睛看得到的,来得吸引小孩儿。
盖聂大概也已明白,对忆儿来说,纵使她已遭受过别的孩子不曾有的经历,那她终究还是一个孩子,一个孩子又能懂的多深呢?
他并不知道忆儿此刻是怎么想的,可是说完这四个字后,她的确有了不一样的反应,竟高兴得把碗抢了过去,一口气把苦药灌了下去。
忆儿把碗交给盖聂,用衣袖擦了擦小嘴,仿佛有了力气,道:“给!”
盖聂冲她笑了笑,道:“你把一整碗全喝完了?”
忆儿纳闷道:“大叔,这里没有一碗呢!”
盖聂把碗拿起来看了又看,道:“哦?是我看错了吗?”
忆儿吃吃的笑个不停,遇见这么样一个会开玩笑的人,她除了笑之外,还能怎么样,难道还能真的去揭穿盖聂的笑话。
盖聂看到忆儿咧嘴在笑,他自己却不笑了,他知道自己并非一个擅长开玩笑的人,忆
儿的笑,也许只是她也想看盖聂笑一笑罢了。
盖聂的确是笑了,听到笑声的他,想起幼年时的那段黑暗,眼角的笑意渐渐的消失了。
他忽然说起刚才提的那些人,压低声音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忆儿看了看四周,竟在门缝里看到了一只眼睛,这双眼睛安静的伏在那里,似乎在看着她,她没有惊呼出来,而是摇了摇头,道:“看来像是监牢一样,一点也不自在。”
盖聂早已听到了门外的动静,他笑道:“我们这是在大沙漠底下。”
忆儿瞥了一眼门缝,道:“大沙漠底下也有坏人的眼睛吗?”
盖聂微微一笑,问道:“那你想不想看看这个坏人长什么样?”
盖千忆点了点头,她张大了眼睛,瞪着门缝里的那双眼睛,渐渐已有一点笑不出了。
——在小孩儿的眼睛里,所有趴在暗处偷窥的,大概就是坏人的眼睛吧!
盖聂站起身来,他并不转身去看门缝,只沉声道:“进来吧!你若是好人,做坏的事,岂非委屈了你?”
门缝里那只眼睛露出了惊讶,过了一会,竟传进来一个声音:“盖先生,家主人叫我来问问,忆儿妹妹把药都吃了吗?”
——是之前的那个少年下奴的声音。
忆儿的眼睛张得更大了,脸上已忍不住露出惊异之色。
她似乎对这个偷窥的人有了好奇?
盖聂淡淡道:“你刚才不是都已经看到了吗?她把全部的药喝的一干二净。”
那少年下奴忙道:“喝干净了就好,喝干净了就好。”
盖聂问:“还有别的事吗?”
少年下奴又回道:“家主人说,这药是治琅寒之症的,须每天一碗,少一碗都不可。”
盖聂将手一抬,一股内力运出,听见大门“咯吱”一声开了,一个瘦小的身影跌了进来。
盖千忆看到突然闯进来的人影,连忙躲到盖聂的身后,只露出一双大眼睛一直瞧呀瞧。
“小兄弟,幸好你遇上的是我,换作别人在门外偷听……”
盖聂的话未说完,忆儿已忍不住抢声道:“化作别人,大叔就会请他吃一个桃核子。”
盖聂笑了,这是一种真正的笑。
他笑了笑,接着道:“告诉堂主,他的条件我答应了。不过,我必须将忆儿一同带上。”
少年下奴应了一声,正准备离去,忽然吃惊的退进来,因为已有个人走了进来。
——是红面具男人。
盖千忆再次躲进盖聂背后,这次连眼睛都不露出来了。
少年下奴吃惊的看着这神秘的家主人。
盖聂却还是不动声色的站在那里,目光落在桌上的那只空碗里,像是觉得这世上再也没有比治好忆儿身上的病更重要的事。
红面具男人冲盖聂笑了笑,忽又转过头向少年下奴道:“你先出去吧!我和盖大侠有重要的话要谈。”
少年应了声,吓得连忙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