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游身怀天煞之气的传闻甚嚣尘上,元阳今日几番言语鼓动,原本也不过是想试探一下所谓天煞到底有何玄妙。岂知这一对掌,对方内力凶煞奇特自然不用说,内力之坚深浑厚,亦是同辈之中前所未见。他本是不世出的武学奇才,更是阳谷天之骄子,自习武以来便一直顶着同龄人中武功第一的荣光。他初时只为一试秦游武功,但一掌之后,遇强生强,天然便生出了一较高下之意。
他沉气待定,呼吸轻吐之间十成内力喷涌而出,不但顷刻之间将秦游的凶悍内力从手臂中驱逐,更强压天煞之力倒流入体,自侵其身。秦游大惊,但他气恼元阳击伤徐靖,此刻牛气发作,顾不得许多,天煞之气汹涌鼓荡,如大海涨潮之波,一浪强似一浪,连绵不觉地涌了上来,竟然生生将元阳的内力顶了下来。
元阳十成内力尽出,本想着秦游定然一击即溃,耀武扬威后收手离场,这本是他的惯常做法,如同天神高高在上,肆意审判芸芸众生罪过一般。岂知秦游的内力极为坚韧,虽被死死压制,但退而不乱,凝而不散,在起初被元阳快速逼退了一段之后,竟不可思议的坚持了下来,尽管全无反击压制的机会,但也不再退却。
元阳是阳谷第三代的首席大弟子,其武学精进在阳谷年轻一代中首屈一指,同辈之间的比武较量,从无敌手,即使是比他年长一辈的阳谷之中青壮一代的杰出之人,也常常惊叹他武学天份之高、武学精进之快。可是便是这样一个自从习武便远远超越众多杰出英才的人,今日居然遇到了内力堪与之匹敌的人。更令他心惊的是,眼前的秦游,虽然此刻内力被自己死死压制,但他的勉力抵抗之中,总隐隐有一股凌厉杀伐之气,仿佛在伺机透体反噬于他。
“天煞果然神奇,这个秦游年纪轻轻就有如此这般深厚内力,定然和天煞莫大关联,难怪谷中几位长老不远千里也要来玉璧山庄亲自处理此事。只是不知道,这天煞和混元相比,又是如何?”元阳心中暗想,呼吸之间,和秦游比拼内力的掌缘忽然若隐若现微微的灰色荧光,原本坚实浑厚的内力,忽然变得空虚起来,仿佛后继无力一般。秦游察觉到他的变化,心中一喜,内力奋然而上,正要趁此反击,却突然发现,自己的内力和元阳这空虚乏力的内力刚一接触,就失去了踪迹,他心中微惊,下意识地继续催动内力,可是内力却如泥牛入海,无影无踪了。
秦游自习武至今,还从未遇到过如此怪异,心中大惊,无论如何不敢继续让内力流逝,连忙撤力。但就在他撤回内力一瞬之间,元阳的内力忽然暴涨,空虚软绵的内力忽然恢复了雄浑,不但如此,更有一股杀伐凌厉的内力反攻回来,正是刚刚消失的秦游的内力。两股力道叠加,加之秦游恰巧撤力,饶是他反应极快,也决然来不及调运全部内力抵挡,胸口只觉一声闷哼,身体巨震,连腿了四五步,这才站稳。
戴志诚上前一步,悄然伸手在秦游背后托了一掌,助他稳住身形,问道:“你没事吧?”
秦游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除了刚才胸口巨震,倒也并无其他异样感觉,虽然极不情愿,但不得向元阳拱了拱手,道:“多谢你手下留情。”
元阳仍是闲庭信步,微微一笑道:“哪里!秦游兄弟内力之强,真是兄弟我生平仅见,我在秦兄弟这个年纪时,内力修为也远不如你。今日我侥幸占得优势,也只是临敌经验和技巧多些,若是单比内力,鹿死谁手也未可知啊。秦兄弟,你前途无量。”
以元阳的身份地位,居然对秦游如此客气推崇,与先前对徐靖时直有云泥之别,倒也是让众人有些意外。秦游只得拱了拱手,道:“元阳兄谬赞,我武功和你比还差得远呢。”他不满元阳重手伤了徐靖,虽然无法剑拔弩张,却也不冷不淡。还是戴志诚最擅此道,几句话之间,已从刚刚的连番比武中将大家拉回了菜桌之上。
“志诚,我总觉得这个元阳透着几分邪门,今天和徐靖喝酒冲突,进而出手,还下手伤人,我觉得都像是在故意为之。”和元阳等众人分别后,秦游忿忿地道。
“哦?故意什么?”
“不确定,但我总觉得他是有意要激我对他出手。”
“不错,我也有同感,元阳今日行事确实有些不合常理。”琴香忽然补充道,“刚开始是不合常理地要一较高低,可是真正和你比拼完内力之后,又不合常理地平淡客气,真是判若两人。可是,他为什么要激你出手?难道就是为了试试你的武功?”
“不知道。”秦游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其实和元阳相比,我的武功确实还差了很远,内力尚且不如,如果还有招式,那肯定输的更快更惨。所以我就更想不明白,他为何要故意激发我出手?”
“这再明白不过了。”文雯突然大声道,看着众人都望向自己,指着秦游道:“你几乎只凭一只左手就打赢了赵穆,风头正劲,元阳如果再打败你,岂不是更加威风了。”说完颇为感慨地叹道:“年轻人,争强好胜啊!”
众人被她逗乐,却都不认可文雯的说法,琴香笑道:“元阳早就名声在外了,不会……”
文雯果断地摇了摇头,“若是平时,倒也没这个必要,可是在香姐姐你面前,管他圆阳方阳……哎,香姐姐,你别走啊!”
乌云蔽月,玉璧城外一处僻静的农家庄园中,元阳的脸上冷峻,黄袍老人背对着他,身形已些许佝偻,他负手而立,已经沉吟许久了。
“先抛开天煞、混元不说,以他十五岁的年纪,居然能和你今时今日的内力修为正面抗衡。”张云杰语速本来就不快,在说到“正面抗衡”时,仿佛就更慢了一点。
元阳脸上微微一笑,道:“师叔说得太客气了,秦游的内力,几乎可以说是与我旗鼓相当了。今日虽然凭借混元胜了一筹,但多是因为秦游的内力掌控缺乏功法。更何况,他今年才十五岁。”
张云杰微微点头,忽然道:“元阳,天煞和秦游,哪个厉害?”
元阳微微一怔,既然微微一笑,道:“师侄愚钝,不明白师叔此问的意思。”
张云杰轻抚长须,缓缓踱步,道:“两个月不到,这个秦游的武功精进了很多啊。”
元阳恍然,道:“正是。龙兴比武时,秦游和石光磊不相上下,甚至败在了琴香手下。”
张云杰点了点头,道:“两个月后,几乎单手打赢了天生神力的赵穆,内力之强直逼到你。”他微微一顿,道:“内力修行,对于天下习武之人,都是最为艰难。可那个小子精进的速度,也有些太快了。”
元阳缓缓点了点头,道:“师叔所言不错,如今金雁宗等人都将目光索在他体内那一丝天煞之气上,可对于秦游本人而言,其实并不如何重视。”
张云杰轻笑了一声,道:“也真是巧了,怎么天煞之气会出现在他的身上?不过,还是要小心提防此人,有时候,一个人的本身,比他身怀的武功,还要可怕得多。”
元阳微微一笑,但对于张云杰太过看重秦游的态度,却略有不哂之意。
秦游回到山庄之后,迎面差点撞上急匆匆跑过来的雨笙,她一见到秦游,立即舒了一口气,又急促道:“秦公子,你去看看徐靖公子吧。”
秦游心中一凛,道:“他怎么样了?”
雨笙摇了摇头,但脸上透着一丝丝害怕的神情,道:“他的伤应该没有大碍,可是,可是他的脸色,像是要杀人!”
秦游轻轻拍了一下雨笙的肩膀,叹道:“徐靖是谁也不服的性子,今天被元阳一招打败而且还羞辱了一番,这个梁子,恐怕不好解了。”
雨笙也轻轻叹了一声,道:“那个元阳也是过分,仗着武功高强就谁也欺负。公子,你后来没跟他交手吧?”
秦游微微一笑,道:“你陪我一块去看看徐靖,路上跟你说后面发生的事情。”
雨笙白了他一眼,道“哼,我才不愿意看见那张黑脸呢。哼,我自去找大小姐打听一下。”
秦游哈哈一笑,待雨笙走后,这才赶紧来看徐靖。
秦游看到徐靖的时候,终于知道雨笙口中“像是要杀人”的脸色到底是什么样子。秦游本来准备了一些话来安慰他,但是看见他的脸色的时候,他忽然有种感觉,其实你说什么,对这个内心极为独立和坚忍的人都不会有什么效果。
屋内的空气似乎都凝固了,但宁静并没有持续太久,徐靖率先开口了,语气平淡、冷漠,牙关紧咬,面无表情,连眼睛也空洞着看着前方,从都到尾甚至没有看秦游一眼,道:“五年。五年之内,你陪我去一趟阳谷,打败元阳。”
秦游还未张口,徐靖忽然转过头来看着他:“你如果不去,我就自己去。”
近几个月的见闻和见识,二人都已不在是无知幼童,自然明白所谓“闯阳谷、胜元阳”的分量,能不能胜过元阳暂且不论,单单一个“闯阳谷”,天下又有几个人敢这般“叫嚣”。
秦游的肚子里原本是“比武切磋、胜败乃兵家常事”之类的话语,但是看着徐靖那空洞却透着决绝的眼睛,仿佛两个多月前,得知第一次听到金燕总的长老居然数百里追击自己时那无力抵抗而悲愤的心情。那种感觉,一如白天时看见徐靖被摔倒在地而无法克制地暴起,秦游豪气顿生,大声道:“好!没有如果,你去阳谷,我一定奉陪到底。”
徐靖平静而熟悉的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意,他没有转头看秦游,平静而郑重地开口:“秦游,你是好兄弟。”
秦游哈哈一笑,道:“到时候看看,莫逆施和元阳,到底哪个先被我们打趴下。”
徐靖的腿伤和秦游的右手,都恢复的极快。秦游不知怎地突然想起来戴志诚以前的提醒:若是能和琴香、文雯打成一片,对未来大有帮助。当时他还没太在意,但这几日却突然有了一股别样的滋味。众人年纪相仿、气味也算相投,但终究身份差距太大,朋友?有时候未必便如眼前所见的那样简单和纯粹。也许,这也是徐靖早就感受到的吧。
元阳走后的第七天,徐靖的腿伤已经痊愈,秦游的手臂此时也基本恢复了,一众青年才俊都在三五成群的趁着最后的二十多天仔细打磨自己的武功,希望在山庄比武中一鸣惊人。秦游这几日已有几次想找琴香和文雯商量一下三人比武时的配合路数,又几次打消了念头。这日他突然想起来三年多前自己偷偷去找婉儿并因此和北旗镖局打架的事情,那时的自己又何曾考虑到过自己不过是刚入门的一个小徒弟,婉儿却是铁拳门堂堂“大小姐”。“嘿嘿,也不知道婉儿那小丫头怎么样了。”秦游心中突然想着。
“秦游!”庭院中一声劲呼,正是凌风的声音。秦游猛然回过神来,看见向来风度翩翩、举重若轻的凌风面色居然有几分凝重,微觉差异,问道:“三公子,你找我有事?”
凌风走到秦游面前,没有回答,却突兀出手,向秦游面前拍去,。秦游大惊,不及多想,连忙出手抵挡,他深知凌风武功远在自己之上,仓促之间已经使用了七八成内力,双掌相交,一阵闷响从二人掌间传了出来,秦游只觉一股大力传来,蹭蹭往后退了三步,这才站稳,同时双手护前,抵御凌风再度出手。
但凌风没有跟进,只是秦游的掌力也震得他全身剧烈摇晃,往后退了半步,这才将秦游的掌力化解下去,脸色依然震惊,道:“秦游,你这一掌可是出了全力?”
秦游这时已明白他是在考校自己的内力进展,笑道:“三公子出手太快,我来不及使出全力抵挡。大约有七八成吧。”
凌风脸色骇然,然后才逐渐平静,最后才颇为欣慰地道:“你小子到底是什么运气,内力竟然精进如斯。龙兴比武大会时你即便使出全力,也只在我三成功力左右。可是刚才那一张,我可足足使了五成功力。”但他的脸色又突然沉了下来,道:“但你精进的越快,这次恐怕就越麻烦了。”
凌风惊诧秦游的内力精进之快,却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知道秦游的遭遇,自然而然归结于天煞的种种传说与神奇。习武之人,武功的精进原本是件喜事,可到了秦游身上,尤其是此时此刻,却更让人烦恼。
“出什么事了?”见凌风神色凝重,秦游微觉不安,连忙问道。
凌风直视着秦游双眼,道“阳谷、金燕宗、神剑门、仙霞派等人已经递上拜贴,明天拜庄,指名要拿你问话。”
秦游虽然已从齐啸天处知晓此事,但这些一个个名动天下的名门巨派当真到来的时候,仍然不免心头巨震。但他巨震之后,莫名的一股苍凉悲呛涌上心头,竟然冷冷一笑,道:“一定是为了天煞吧!”
凌风没察觉秦游的语气,道:“那自然是,要不然你这个臭小子,凭什么让这些老家伙们不远千里来山庄一趟。”
秦游轻轻一哼,低声道:“即使我修习了天煞,可我从未与人结仇结怨,他们到底想拿我怎样?”他微微抬头,望着凌风道:“三公子,山庄准备如何处置我?”
处置?凌风这才感觉秦游语气不对,他向秦游脸上看去,这个三个月前认识天真稚嫩的脸庞上,不知什么时候,竟分明透着愤怒和凶狠。这份愤怒和凶狠没有界限,仿佛对所有人都充满了深深的敌意。
凌风心头骤然一紧,脑海中猛然浮现出秦游随自己从龙兴返回山庄时问过的那句冰冷的话——“玉璧山庄不惜得罪金燕宗也要保我,是不是也是因为天煞”。显然,在阳谷、金燕宗、神剑门甚至仙霞派联手拜庄的情况之下,秦游内心深处的敏感、甚至是对包括玉璧山庄之内的多疑,也悄然探出头来。
凌风微微有些歉意,无疑“天煞”的种种神奇与传说,给了这个少年太多难以承受的压力,他突然有些同情这个似乎被大部分人羡慕的少年。正如三个月之前的那次对话一样,凌风伸手拍了拍秦游的肩膀,郑重地道:“秦游,记住我之前和你说过的话——玉璧山庄绝不是觊觎天煞而保护你,倘若万一山庄中真有人是这般想法,你是我凌风带回来的人,我定然护你周全。”
秦游却似变了一个人,只是冷冷地笑了一声,看着凌风问道:“如果是庄主要这么做呢?你还会……”
凌风勃然大怒,大声怒喝道:“住口!秦游,你小子太不知好歹!”
秦游被他一声怒喝,这才幡然惊醒,想起刚才说的话,顿感羞愧,嗫嚅道:“三公子,我一时糊涂……”
凌风余怒未平,重重地哼了几声,语气深沉地道:“秦游,天下间的人并不都如莫逆施一样,要是都如你所想,那这是什么世道,人间还有何意义。你年岁尚轻,无论遭遇什么,都切不可以最坏的心意去揣测每一个人,否则定会毁了你一生。”他顿了顿语气,看秦游满脸通红,显然是在后悔自己出言不慎,义正言辞地道:“秦游,我今天来正是为了你。庄主和几大长老也都大约知道了你的事情,叫我带你去问问实情。你只需如实去说,山庄定会全力保护你。哼,堂堂玉壁山庄,几时受过被其他门派上门要人这般欺负了。”
秦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尽力一扫刚才心中阴霾,朝凌风轻轻一拜,道:“三公子,多谢你了!”
凌风微微一怔,又坦然笑道:“好小子,一瞬间又变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