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迷路了。
在五道口坐上505路公交车,已经是夜里十点半了,年轻的孩子们打着哈欠,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毕竟快到秋天了,夜晚的空气变得很凉爽,我坐在公交车最后一排座位上,在颠簸中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猛然间睁开双眼,发现刚才还拥挤不堪的车厢里现在只剩下了七八个昏昏欲睡的乘客。人们抛下了我,匆匆赶回佟家坟、南平庄和西平庄一带的蜗居,奔向自己温暖的小床,从终点又回到了起点。
如果我继续往西走,会不会穿过太行山脉的起点,到达临近内蒙古一带的广阔草原?还是今夜我只能睡在香山脚下,等待还未红透的枫叶明天一早落在我的身上?
在西五环没有光亮的路上独自行走,我本能的往东而去,我想要尽快回到人群中去。彼此陌生却能相互温暖的人们,此刻已经进入了甜蜜的梦乡。他们在梦里相互依偎、彼此温暖,脸上的表情非常放松,偶尔会露出欣慰的笑容。这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我希望他们好好的享受它,并且不会轻易的把它忘记。
我想起了自己写的那些歌,于是试着哼唱了几句,但没能记起一段相对完整的歌词。我想我不够爱它们,就像我仍然不够爱自己一样,即便它们是如此非同寻常而且十分有趣。
我又想起了德伦,想起我们最后一次会面的情景,那天下午他转身而去的背影渐行渐远,我清晰的回忆起当时自己内心的感觉,我看着他的背影就像看着孤独的自己。
那段日子里我们一起排练了三首歌,他编配的前奏和间奏都很好听。好几次间奏结束的时候,我唱最后一段副歌时明显的跑调了,强子忍不住笑了,德伦则依然认真的弹奏着,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有任何变化。
我都想起来了,我并没有忘记这一切!
“在你的必经之路,我挖的陷阱,被动物填满。从灌木丛中出来,我泪流满面…”
黑暗中,我再次唱起了这首歌,歌声在寂静的夜空回荡,并没有传得很远。这好像是我第一次忘情的歌唱,像一个真正的歌者,看来我已经开始体会到这一切的含义。
确实没有什么好悲伤的,不幸如此发生了,把我们击倒,又把我们狠狠的踩在脚下,让我们痛不欲生,自我怀疑甚至是怀疑一切。但这恰好证明了我们仍然活着,除此之外,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活着,好好的活下去,这比一切都重要,比死亡重要,比爱情美好,比它们加在一起还要神圣一万倍!”
隐约中,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似乎是德伦在遥远的地方试图跟我通话。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间又觉得有些好笑,这应该只是我的幻觉而已,没有人会这样说话了,很明显,说这样的话只是在浪费时间而已。人们已经习惯了重复别人的语言和态度,甚至是重复别人的生活…可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这能够影响到我么,应该影响到我么?!
“嘿兄弟,坐车么?”
一台银灰色轿车急停在我身边,把我从一连串的幻念当中一脚踢了出来。司机摇下车窗,大声的问。
我像一名逃犯,被正在州际公路上巡逻的警察抓了个正着。看来是时候回去了,小小的临时安乐窝在等我,等待着我重新出发。
不到五公里的路程,州际警察竟然收了我二十元钱,我感觉自己为自己不守规则的行为交了罚单。
不过他说我看起来镇定自若,像是个有经历有涵养的人,我觉得他是不想让我跟他在车费上面讨价还价才如此信口开河的,即便他说的不无道理。
沉默了一会儿,我问他在这边开黑车拉活儿一个月能挣多少钱,他说他的正经工作是做保安,工资一个月三千五左右,夜里在西三环一带的KTV跑专线,送那些后半夜下班的女孩儿们回家,每个人收15元车费。我说那你的收入一定很可观啊,他谦虚的回答说勉勉强强吧,就是混口饭吃。
下车时他说可以给我打个折扣,也收我15元钱,我说谢谢,不用了,我就不享受这个待遇了。他大声的笑着,说祝我将来发大财,我朝身后摆了摆手,算是和他道别,但更像是否认了他美好的祝愿。
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对金钱一直既渴望又排斥,我一直十分渴望能拥有它带给我的快感,同时又没有足够的动力不顾一切甚至不择手段的去得到它。我就像一个迷失的孩子,抱着对一切都无所谓的态度,在生活的荒野中四处游荡。我想我已经开始厌倦这种随波逐流的状态,它会在不知不觉间磨灭你的幻想和渴望,推着你向你一直感到害怕的结局走去。
午夜的南平庄很安静,为数不多的路灯像一座座失联的灯塔,落寞而暗淡,平淡无奇又充满渴望。有一家烧烤店还没关门,里面传出隐隐约约的说话声,已经醉酒的人彼此讲述着关于生活的道理,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一个年轻人走在我前面,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身上的廉价西服有些宽松,皮鞋踩在水泥路面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在深夜里听起来愈发清脆悦耳。
他右手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馒头和两头咸蒜,那应该是他因忙于加班而没来得及吃的晚餐。
想起自己早上买的两根火腿肠(我把它们忘在了背包里),还有出租屋里剩下的面包(我为小强们准备的),我心里既羞愧又羡慕,羞愧于自己在目前状态下所保持的饮食标准,羡慕的是这个年轻人,他那简单的、看似别无选择的生活。
那个年轻人迈着轻快的步伐继续前行,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前方的小巷尽头。对于他来说,忙碌而充实的一天马上就要圆满的结束了,新的一天很快就要来临。
现在,只剩下我自己,我又迷路了。
但我距离终点已经很近了,而且我也不再感到恐慌。
我必须尽力找回自己丢失的东西,类似手机系统里负责卫星定位的软件,没有它我回不了家,更无法到达想象中那更遥远、更美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