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时候该说说我们村口那棵黄桷树了。
准确地说,我们村有三棵黄桷树,它们分别在村口,村里,和村子的尽头。
不过也有人说,这三棵黄桷树其实是一棵,就是村口那棵,另两棵只是村口那棵的树根穿过很深的地底下,再找到这两个地方冒出来的。
这么说来,我们全村就建在一棵黄桷树的树根之上呢。
谁也说不清楚黄桷树到底有多大年龄了,就连马普英都说,从她出生起,黄桷树就站在那儿了。
黄桷树非常大,我曾经数过,围着黄桷树走一圈,五十二步。
通常,村里人干完农活吃过晚饭都会到村口这棵树下坐坐,大人们在谈论天气和收成,小孩子们玩游戏,或者听马普英唱歌,听谢小宝讲故事,当然,还有白眼仁多待在角落。
我想你发现了,我刚才说了一个人的名字,马普英,你会觉得这个名字很陌生,我从未说过,不过在我们的村庄里,没有人不知道马普英。
马普英是位老人。
她那么老,老到没有再往下老的可能,她的皮肤皱巴巴的,不开心地堆在脸上,她的眉头紧锁,她的身体被很多层衣服包围,在所有的衣服外面还系了一条挂着银链子的围裙,她头上包着头巾,大大的头巾,也是一层又一层地将头发包围。
她是我们村最老的老人,她叫马普英,她也是我们眼里最神秘的老人。
我妈生下我的时候,她接的生,我外婆生下我妈的时候也是她接的生,我们村好多小孩和大人都是她接的生。
谁家有人生病了,头痛腰痛什么的,去找马普英,她就来到生病的人家里,口中念念有词,地上烧点纸,化成了灰捏碎放在一碗水里,让人喝下去,很多时候都管用。
马普英没有孩子没有亲戚,她一个人住在一间黑屋子里,除了那只叫白眼仁多的猫,我们谁也没进过她的屋子,有点害怕。
我们背着马普英的时候谈论马普英,都直接称呼她马普英,当着她面的时候,就说,喂!
谁都是这样,不管大人小孩,真奇怪。
马普英抽烟,一支接一支地抽,抽烟的时候眉头会皱得更紧,她不会将烟散给身边的人,因为在她的周围,会抽烟的女人只有她一个,而她显然不打算把烟给男人抽。
她是那么缓慢,动作和声音都那么缓慢,有的时候,她说着话,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太缓慢了,她自己都等不及了吧。
和别的老人不一样的是,她牙齿好,她手上似乎永远捏着一包瓜子,嗑啊嗑,瓜子壳落在衣服上了,她会缓慢地站起来,小心地将它们抖落在地上,她是爱干净的。
她就是这个样子,一直是,从没打算再往哪里去了的样子,就像我们村口那株一直站着的老黄桷树。
马普英会唱歌,有时候她心情好,会坐在村口的黄桷树下唱:清水清,清水清,清水哪有小妹清……她这么唱的时候,我们这帮孩子就围坐在她身旁,有点好玩,有点想笑,又有点安静,很奇特的氛围。
马普英还教过我一首童谣:王婆婆,在卖茶,三个观音来喝茶,后花园,三匹马,两个童儿打一打,王婆婆,骂一骂,隔壁子小幺妹儿说闲话……背这段童谣的时候,两只手要跟着比划,每一个指头扮演一个角色,不信你数一数,刚好十个人物出场。
我问包老田,马普英为什么没有亲人呢?包老田说,马普英家是地主出身,她没嫁人,没有后代,她的兄弟姐妹和父辈很早就死了。
我又想问,那为什么马普英还没死呢?但努力忍住了。
死是一个很严肃的词语,我想。
我又想,马普英和村口的黄桷树一样,不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