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明月的夏夜,星河分外闪耀,桑流景从药铺买来一大堆药后便关门退到房外,凭栏凝望楼下不知疲惫地追尾的小白猫。
柳慕银回到酒楼无多时便睁开眼醒了,自知无法动弹便任由秦烟幂捻着金针深深扎入血肉之中,为她接好第一百零七处经脉。躺在榻上的人始终连眉头都不蹙一下,平静得仿佛被施针的人不是她一般。
柳慕银眼神清淡地凝视着一旁薄如蝉翼的淡紫纱帐,夜风静静拂过,还是那般轻淡飘柔的感觉。
秦烟幂抬袖续接第一百零八处断损经脉之时,她神色淡然地低声开口道:“你知道被‘须尽欢’重伤之人该如何救么?他们都说你医术精湛用药如神……方才抱我进来的那个人,他就快死了,还有救么?”
秦烟幂认真地望进她的眼底,“单论救人的话,可以称得上能,却也算不能。招魂谱,顾名思义,要夺的只有人命。要救被招魂谱上所记招式伤及的人,只能以命易命。”
萧恒殊回到客房时,榻上的人已然端端正正地坐在床沿,脸上也没有半点汗水的痕迹。
“一起去后院的花藤架下,我有话要说。”平板板的语调不是第一次听闻,只是久违了便又有些陌生。
水涵空满眼凛然,与口吻一样毫无波澜,打杂涵空从此一去无返,那个孤僻严肃却重情重义的不空门门主终于回来了。
萧恒殊低眼打开为他拿来的折扇,笑容惬意地对着自己缓缓摇了两下,“好。”
听着路过房外的脚步声,独孤潭影慷慨大方地招呼道:“喂,现在是用晚饭的时候,本堂主今日善心大发,姑且允许你们进来同桌共餐。”
听见二人毫不停留地渐渐远去,他即刻低头继续欢欢喜喜地用饭,“南晴,再给我添一碗米饭。小暖,鸡汤还要。西雨,玉笋蕨菜太远了,人家夹不到。北风,今日不要洞庭碧螺春,改成信阳毛尖吧。小暖,这个虾好难剥……”
独孤堂主顿顿都要进食满满一大桌菜。练武费力气,读信费力气,发号施令费力气,记忆情报费力气,说话费力气,面无表情费力气,连笑都要花力气,更别说算尽天下。所以他决不会像门外走过的那两人那样,在本该吃饭的时辰做其他事,也从不分想不想吃,有没有空闲吃,只要自认为需要,他连半口都不会少。
萧恒殊悠然摇着折扇,施施然在软藤椅上坐下。水涵空只是立在一旁,居高临下用眼角看他。
“他们在哪里?”
今日就是因为红檀客栈只剩余十多人他才有机会跑出来。至于离开的那些人去了哪里,他心里有数。
“碎月塘。两百多人全被‘平明寻白羽’震昏了,没有二十四个时辰是醒不过来的。”
萧恒殊放下折扇,笑望追随一点萤火欢快地向这边奔来的无陌,觉得它真真是可爱无比,小影此刻若是见了,怕是一颗堪比石坚的心也要融化了。
见红衣之人有些疑惑,他又笑着补道:“不是我,是慕银。”
水涵空欲言又止地看了他半晌,才一字一句地道:“只要不空门还在,我便不会叫他们任何人失望,即使众叛亲离孤独终老也在所不惜。”
四下静谧清幽,少顷,凉风摇曳花藤架上垂下的条条细碎花叶,红衣红发之人走到旁边一张软藤椅旁端端正正地落座,他神情肃然,抬眼正视萧恒殊,四平八稳地道:“当初我因为他们不曾表现过心疼我而感到失落与孤独,但有不空门这两年的关切与包容,直至今日才想明白,那是因为他们不曾见过我感到倦乏与胆怯的时候,所以便都以为心疼与安慰之类的于我是多余。因此,如今只要他们坚信我是无所不能的,那我便会倾尽所有做到无所不能。”
“萧恒殊,我只有不空门。”
萧恒殊凝视着花盆里一株的盛放的小蓝花,慢条斯理地道:“我知道。我不怪你。或许,我还应当谢谢你。”
“谢我?”
他温笑颔首,“嗯,只是其中缘由有些复杂,说来话长不如不说。时候不早了,你要去碎月塘现在就去吧,他们淋了一下午的雨,再不挪个地儿躺只怕都要着凉了。”
沉默片刻,水涵空忽然抬手,轻缓地撩起他耳边的发,眸底多了一分自嘲,低沉的声音隐隐透出无边的荒凉,他望着他轮廓清柔的侧颜,缓缓问道:“为何你要是萧索白?为何不能只是恒殊……”
话音方落便立时收手起身,不等回答,水涵空就施展轻功跃出墙头离去。
萧恒殊这才转过脸来,目送淡薄星光下即将消失的苍红身影,仍是柔和的面色与淡淡的笑意,慢条斯理地温声道:“因为男儿志在四方,那时的我也有自己的心愿,一定要成为萧索白的心愿。”
无人知道,两年前水涵空邀他到千柳林共饮佳酿之时,他正处在迷茫之际。
三年前萧涣离大魁天下,一晚成名,而那时他已稳坐暗萤堂堂主之位两年。
新晋状元郎炙手可热艳绝伦,送礼之人络绎不绝,都要将萧家的门槛踏破了。可惜树大可栖亦招风,朝中官员良莠不齐,有想要拉拢依傍他的就少不了执意排挤他的,即便有圣上的赏识疼爱也要步步为营。何况当朝君主阴晴不定,高兴时也就罢了,倘若何时要对他发火,要罚的可能就是萧家上下几十口人。
他明白,那个自小仁义忠厚的大哥表面春风得意,实则举步维艰。
那人在皇城之中一直小心翼翼谨慎入微,偏偏暗萤堂将眼线布入宫中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圣上对此自然不是毫不知情。生性多疑的君主倘若知晓萧索白就是萧涣离的弟弟,那萧家就彻底完了。
当日的萧堂主可不像如今的独孤堂主这般热衷于抛头露面,除却暗萤堂与他信赖的几位挚友,几乎无人知晓萧索白的样貌。
他并未将自己加入暗萤堂的事告知家人,只说是外出游学。萧涣离一举成名天下知,他收到书信回到京城萧家与众人一同庆贺。然而千算万算却没料到,自己毫不戒备的父亲萧丛渊区区一介书生竟是身怀绝世武艺。
他在京城仍旧放不开暗萤堂的事务,多次对属下发号指令,却不知萧丛渊自何时开始留意,而后神不知鬼不觉地跟了他数日他才有所察觉,那时他才方知晓自己的父亲不只武功深不见底,对于江湖之事也是了如指掌,短短几天就从他身上看出了萧索白。
后来他利用半座暗萤堂的眼线于三个月内查遍半个天下才得知,萧丛渊就是二十年前浪迹江湖的武圣董暮愁,此人去留随性,无比出彩地在江湖中玩了五年便洒脱自在地主动退场,于一晚之间销声匿迹了,无人知晓他的下落,从此这位没有新话题的传说便渐渐在无人谈论中被遗忘了。
“你若肯退出那个是非之位,便还是我的二儿子,萧家二少爷,只是为了你娘,顺便为了大家,我不可能让你回来。而你若仍要自私下去,我就与你断绝父子关系。到那时,你不仅无家可归,而且举目无亲。”
数日过后萧涣离踏入朝堂,萧丛渊便走到书房中用这番话将他赶出了萧家,而后声色俱厉地命令萧家上下从今往后不得再让他踏进萧家半步,无论何时遇见他都不准理睬。
除却执意信任他的萧亭深,众人虽不明其中缘由,却早已习惯了服从萧丛渊,从此都一丝不苟地遵守着那道命令,只道他应当是在外头做了一些天理不容见不得光的勾当,若让他回来,萧家将会被牵连至家破人亡,大少爷萧大人也要被拖累得再无未来。
打那之后,仆人在京城中无意遇见他时无一不是一副陌路人的模样,即使他仍旧笑得温柔和善。
原以为只是认认真真地为自己实现了一个愿望,却不想它有一日会变得如此复杂扰人。
暗萤堂是他想停留的地方,萧家几十条人命却也是放不下的,偏偏又知父亲绝不会愿意让萧涣离为了他辞官,当年年轻气盛的他心有不甘亦有不忍,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若真离开暗萤堂,许多人都会很开心,而有个状元郎大哥便注定他不能太出众,但他也不知道以后该如何像平民百姓一样庸庸碌碌地过完余生。
一年后水涵空约他同去千柳林饮酒,顺便在他毫无防备之时费劲气力要了结他的性命,中了“须尽欢”便失去了选择的资格,但也不必再为做抉择感到苦恼,有时他真的有些感激水涵空的那一掌,叫他一下子省了不少心。
后来当真开始耐着性子打理起琐碎的柴米油盐酱醋茶,已是无所畏惧、没有未来的他忽然觉得不用再处理各方的情报,不再被拥护敬仰崇拜以及畏惧,只单单做个酒楼老板也是件很快活的事。
所以,其实他真的不曾怪罪怨恨过水涵空。
只是偶尔会困惑,他像如今数着日子等死地活着,父亲他们是不开心的,只有死才能叫大家最放心大哥的仕途。可他也清楚,他若真的死了,他们也不会因此感到快乐。到头来,似乎怎么做都不对……
“为何你要是萧索白?为何不能只是恒殊……”另一个人也曾问过他相同的话语,名为萧丛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