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红衣红发之人便开始在木廊上一面不停地来回走动,一面喃喃自语,“怎么办,我这么怕痛一定不会好好躺着,万一小黄花受影响发挥不好,一直扎错位,那我岂不是白疼了……退两百步说,要是我乖乖不动任她为所欲为,她要是扎到明天一早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那我不就成马蜂窝了?不行不行!那样就太可怖了!到时候我被扎得浑身是血,就算恒殊来了也认不出我……也不知道要不要扎脸,我长得这么可爱,要是上面全是小洞,那岂不是丑死了?到时候晓谕那死丫头一定会笑话我的!都说女大十八变,她还没长大就把我比下去了,那恒殊眼里哪儿还有我,不能这样!决不能这样的……可是想不起从前好像会给大家添麻烦,恒殊也不喜欢,都把我赶出来了。燕大块头也是一副巴望着我快点长大的样子,说不定我以前欠了他什么如今却给忘了……”
一炷香过后,他一脸悲壮地回来抓住秦烟幂的双肩,一本正经地问道:“小黄花,我这张可爱无比的小脸也要被扎吗?”
秦烟幂将手贴上他的脸左右看了几眼,温笑道:“是很可爱。”
他急道:“到底要不要扎?”
“不用。”
水涵空垂头丧气地拉着她蹋门而入,“那我们进屋吧。燕大块头说你是全天下最好的大夫,所以你要用心些,别把我扎得一身血珠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否则我就告诉恒殊说你是坏女人,还心狠手辣地虐待我,还要告诉他你家的大白荷没他长得好看,虽然大白荷长得确实很好看,除了恒殊,就属他样貌最美了……”
“大白荷是谁?”
“就是我们身后那个白衣公子,他闻起来甜甜的,有淡淡的荷花香,又穿着身白衣裳,相貌干净,整个人不就是像一朵开在碎月塘里的白荷花吗?”
桑流景被他逗得有些想笑,嘴角轻轻扬起地跟随两人进屋了。
半盏茶过后,打伞走过“十里珠帘”门前的过路人都被里头传出的一阵阵撕心裂肺的鬼叫声惊得加快了脚步,只有一些常客驻足听了一会儿,估量着应当是平日里那位衣着招摇的跑堂的喊叫声,也不知那爱笑爱闹的傻小子今日犯了什么事叫苦连天到这等地步。
停留的人无多时便走开了,萧掌柜平日里如何溺爱那个红衣公子众人有目共睹,所以无论他如今喊成什么样儿他们都不操心,因为他的身边永远都站着那个温柔耐心又能干的人。
萧恒殊已经与这般人缠斗了将近三个时辰,他仍旧举着白伞,丝毫不敢松懈地闪身避开四面夹击,不空门如今是卯足了劲儿要置他于死地,个个都咬牙拼尽了全力。
又挥伞挡开齐齐对着自己砍来的六把长剑,他顺势向后小退一步,而后微微眯起双眼,凝神盯住空中正在下落的六点雨滴,同时出手如风,运气将其一一弹出打在那六人身上。
燕引愁见状心下又躁动了几分。果然,被雨滴击中的六人直直向后滑到七丈之外,最终手脚还能动,却都使不出力气,只能不甘心地坐在原地怒视萧恒殊,也不知要过多久才能复原,亦或永远都只能这样……
那人已经用这一招放倒了一百余人。一开始由人多势众堆积起来的自信早已土崩瓦解,如今别说是要将萧恒殊打到永远都爬不起来,不空门能不能全身而退都不敢断言。
再顾虑得远一些,萧恒殊若决定狠辣些不再手下留情,说不定半个不空门今日就要葬送在他手中了。
燕引愁努力克制自己不去理会那不堪设想的结果,却是越自制越无法集中精力。他皱眉咬破嘴唇,清醒些许后重又一鼓作气地挥弦冲了上去。
萧恒殊见势提气腾空,轻盈地踏上那根孤弦,旋即借力于弦,向后翻身停在了临塘的雕石栏杆上。
他姿态优雅地执着伞笑望众人,所有人得空停歇,都暗暗松了一口气。随后雪白伞面瞬时下移,在堪堪遮住他胸口的位置停住。
下一刻,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一幕突然上演,萧恒殊保持着笔挺沉稳的站姿,竟就那么直直地向后倒去,而后伴随着雨打荷叶的脆响,“咚——”地坠入了碎月塘之中。
下沉至不空门看不见的高度时,他浅笑着轻轻松开了雨伞,缓缓看了一眼浅灰衣裳渐渐晕出黑血的位置,是如刀割般疼了一下午的胸口。
“萧恒殊,此时此地不适合你死!连漫山红叶都等不到,死后怎会瞑目?熬到我下去捞你!费尽心力坚持了两三年,怎么可以死在这里!你等我,听到了没有?怎么可以死在这里?怎么可以死在这里……”
还是头一次听她这么大声地说话,平日里语调就清冷得有些不近人情,如今声音大些听起来就更凶了。
只是那么冷淡的一个人每每说出的话却总是自然又温暖,仿若夏日午后的玉兰花香一般时不时清浅静谧地安抚着他隐隐作痛的胸口。
萧恒殊缓缓闭上双眼,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清冷的塘水终于将他淹没,柳慕银的声音仍旧回荡在耳畔,仔细去听,却只余雨水自碧荷上滑落碎月塘水的动静。
柳慕银飘落在方才萧恒殊坠身前伫立的位置,目光清冷又警惕地望着立时将她当做仇敌的众人。
虽然萧恒殊用伞掩住了胸口漫出的血迹,但还是有不少人及时看到了这一希望。现下只要拦住她,萧恒殊便死定了!
换去萧索白这个极难摧毁的敌手,不空门顿时士气大震。局势已变,尚可一战的人们都拼尽全力握紧兵器向蓝衣女子围攻过去。
柳慕银面无表情地四下扫视了一遍,随后静静闭上眼,沉下呼吸,同时解下身后的远水剑。
下一刻,坐在后边站不起身的一百余人只见一道白光如水般以蓝衣女子中点瀑向了四周,旋即有强劲的剑气从头顶漫过,一瞬间将本就只能坐着的一干人等全部震躺在地,连下落的雨滴也偏离了原地连带着被横拖出十丈之外,碎月台一时亮如白昼,仿若白虹贯日。
剑气消弭之后,雨势突然凶猛起来,豆大的水滴直直地打在碎月台上横七竖八躺倒的众人,他们望见的却不是击得脸生疼的水滴,也不是灰茫茫的苍穹,而是久久不会消散的刺亮白光。
满目皆是刺亮的白,双眼灼痛难受得不像是自己的。燕引愁与其他人一样眼神空洞地对着天空发愣,而后缓缓闭目,便再无知觉。
确定所有人都已昏厥过去了,柳慕银才松懈下来,因为真气一直悬在双掌之前的远水剑也铿锵落地。
“咳——”此刻雨雾灰蒙迷茫的碎月台上,一声咳嗽显得分外的清晰与突兀。
这一剑名曰“平明寻白羽”,实属一半同归于尽的招式,施招者仅用一次便会同承受者一起毁去一半的武功修为,而第二次就是真正的玉石俱损。但在敌众我寡的情势下若想脱身却是十分好用。
武艺远远高于其他人,此刻碎月台上属她内力最深厚,所以不空门众人全都昏死过去,仅余她一人还清醒着,只是一连咳出了好几口鲜血。
柳慕银自石栏跳下,全然不顾唇上下颌还有衣襟上沾染的红血,强压下涌上喉头的腥甜掠至燕引愁手边,匆匆拿走他缠绕在指间的十丈琴弦,旋即将它的一端牢牢绑在栏杆的石柱上,另一端则绕在自己的左腕上,随后闭气跳入碎月塘中。
不谙水性的她方浸入水中便直直往下沉去,此时才知这碎月塘不仅宽广开阔,还深不见底,原本在塘水中轻盈浮动的丝弦渐渐绷直。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终于瞥见一抹灰暗挺拔的身影静静悬在水中,柳慕银面向他稳住身形,同时伸出右手运气将方圆五丈内的水吸附于掌,而后一气呵成向后拉扯,萧恒殊便被迅疾翻涌的塘水带到柳慕银面前。
她收掌顺势环住他的腰,而后抱紧他,左手用力将弦线往下拉直,而后借力于坚韧的琴弦一口气冲出水面,又踏上一面碧荷腾起,侧身翻过雕石栏杆后忽然软倒在地。
夜色已至,四周漆暗一片,不空门众人还在夜雨下沉睡。
柳慕银面无血色地仰躺在地,人皮面具已经在方才迅疾冲出水面之际受不住真气的力道脱落了,左手腕上还绑着琴弦,右手正紧握着萧恒殊的左手源源不断地为其续入真气,压制住他胸口不断漫出的心头血。
萧恒殊始终不曾睁眼,只是气息微弱地枕着她的右肩伏在她身旁,安静如死。
半个时辰后,她终于缓过气,一张脸却是连夜色都遮掩不住的惨白,嘴角开始无间断地涌出血丝。她尝试着起身,但在发觉只剩右手小指还能轻轻抽动后便安分了下来。
瓢泼大雨本就敲得人脸颊生疼,偏偏这时又刮起了强风,让人在炎夏里都不禁冷得瑟瑟发抖。有一滴雨珠落入眼中,她秀眉微蹙地闭上眼,嘴角的血水和着冰冷的雨水流入颈间的感觉着实不好受。
又安安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疾风骤雨竟毫无征兆地停了,她头昏脑涨地缓缓睁眼,运气将自己与萧恒殊衣裳上的水尽数蒸出,一阵白茫茫的水汽渐渐自两人身上弥漫开后,她便连一根小指都不动了了,只能感受到自右掌灌出的真气与淌下嘴角的血流。
一个时辰过后,抬头仍旧不见明月,然而已是星光璀璨。柳慕银眯起眼寻找北斗星,还没找到却突然被点住几处大穴,被迫闭上了眼,远水剑在三尺之外荡漾着清寒的湛蓝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