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过会儿出城就要去寻江湖第一女神医秦烟幂来医救他的性命。但其实你不用去到多远的地方,因为不空门已经找到秦烟幂,并令其答允医治水涵空,此刻已经在来京的路上了。哎呀,别这么看着本堂主,神通广大如本堂主知道这些根本就是理所应当,你就不要感激涕零地注视着本堂主,本堂主只是今日心情大好,顺带看你有些可怜,本堂主也有些同情,才多说两句。”
独孤潭影抬眼对根本不看她的柳慕银笑了笑,发觉她面无表情地听他说着,倒也没有多受打击,她那样的性子自不会如他所愿地显露出满脸的感激涕零,所以他也只是在言语之中随意地过过瘾。
“不空门没了昔日的水涵空,剩余的便是一群小脑袋疑是被雷劈了又让雨水浇灌过的平庸之辈,连察看天象都不会还自信满满地写信通知同伴说自己今日黄昏便可抵达‘十里珠帘’。在英明神武的本堂主看来,他们最多只能在城门即将关闭时堪堪被关在外头,最后一干人等只能带着秦烟幂和桑流景住进京城郊外最大的客栈红檀客栈,干等到明日城门打开。”
“这段时间,你想法子先将秦烟幂暗偷明抢或是坑蒙拐骗过来救恒殊。否则,他的寿命本就所剩无几,秦烟幂若要先医治水涵空,也不知要耗费多少时日,毕竟是修炼‘须尽欢’留下的后患,若是有救,按理说应当也不好医治,若没得救,那不空门上上下下几百号人的怒火可都要撒在恒殊身上了,到时别说是求医,恐怕到死前最后一刻都是要不得安宁的。”
在旁人看来,桌边两人只是各吃各的,独孤潭影偶尔会笑着抬眼望一下柳慕银,后者则是全然无视他,无人知晓他已然对她说了那么多句话。
忽然,柳慕银放下茶杯,起身淡淡地对他说道:“我也会成全你。”而后便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独孤潭影望着她的背影笑得有些无奈。那个整日端着******不动的死人脸的女子,原以为她对人是提不起兴致的,看人却是超乎常人地清醒,竟在他毫无知觉之间将他面对萧恒殊的心情看得如此透彻。
他是想救萧恒殊的。那个近乎只活在传言之中的人不但慧眼识才地将他带入暗萤堂,温柔和善地说服了那群老顽固副堂主们信任敬畏一个生人,还不着痕迹地呵护着他所剩不多的孩子气收养了无陌,让他在想要歇息撒娇时有了一个可以短暂停留的地方,还使他自觉相信即使自己挡在所有人身前也还有一个人会默默挡在他身前,让他无论何时都能够无所顾忌地勇往直前。
所以他想,那个人死了他可能会难过,而他不想看到更不想让他人看到自己难过的模样。
因而,他希望萧恒殊永远活着。
他可以将秦烟幂从不空门手中夺过来,甚至比做得柳慕银更好。
可是他不能。
因为他不是柳慕银,所以他不是一个人。
至少现在他是属于暗萤堂的,暗萤堂也只属于他。被许多人期待,恰巧也心甘情愿登上高处实现他们的期待,各取所需的两方从他登上暗萤堂堂主之位时起就已然无法分离。当前的暗萤堂没有独孤潭影便要没落。而如若暗萤堂失去今时今日的辉煌,从此一蹶不振,那独孤潭影也什么都不是了。
现下他若出手,便代表暗萤堂将要掺合进来。而暗萤堂只能负责无所不知,以及令他人代价高昂地知晓一丁半点。所有生灵都在同一条大河里挣扎之时,暗萤堂也准定是最后一个独行者,坚决不为所动地立在岸边记下每个生灵是如何痛苦挣扎,至于他们是挤破了头还是要热情友善地引领他这个旁观者共看一眼传说中人间仙境一般的上游,他都只保持视若无睹、听而不闻。否则,若将心思放在某一个生灵上,是定要分心的,如此一来,就再不能将河里的境况全全掌握在手,而声名赫赫的暗萤堂堕落为一个可有可无的存在也只是早晚的事。
不与所有门派有来往,不和任何一方起争执。这是历任暗萤堂堂主都要许下的承诺,包括他。
因此,即使自己亲手打点几能保证万无一失,更有望让萧恒殊一直活下去,他还是只将期待放在柳慕银身上。
所以,她是对的。
柳慕银若能从不空门手中为萧恒殊争得秦烟幂,不仅成全了她自己,更是成全了他。
暗萤堂的消息自然是极难出错的,才智超群再手握无数情报的独孤潭影几乎全知全能、神机妙算到就要成精了。不空门的境况如他所言,雨打日晒着前行了一整日也只恰好被关在城外,最后当真甚是不悦地花费重金包下了闻名遐迩的红檀客栈。
今日一早,郊野第一客栈红檀客栈来了一名相貌平平的蓝衣公子。面上胭脂水粉赛城墙衣着却相当素净的金掌柜虽看他不顺眼得很,但积攒了半个月的汴京城雨水还不知要下到何时,客人在这样的天气里常常少了一半,而钱是怎么赚都不够的,既有空位便还是笑脸相迎稍稍招呼了他几句。
走近了收了雨伞才意识到,那蓝衣公子虽说样貌一般,一身衣袍却都是用上上等面料缝制的,看样子,即使没有腰缠万贯也当自小锦衣玉食。一晚被雨水愁出的倦色瞬时烟消云散,金掌柜整张脸一亮,摇着一面以金线绣了个大元宝的团扇,几乎笑得合不拢嘴。
“掌柜的,请给在下一壶店里最便宜的茶水。”
如此始料未及的一句话叫她愣怔了许久,然后,她便再笑不出来了。
这位公子竟真仔仔细细地数出六块铜板,丝毫不会察言观色地端坐着,随后无比抠门地将那壶淡如清水的茶水品了整整一日!在如此嫌弃鄙夷的目光之下仍旧面不改容地端坐着,坚持坐在他对面的金掌柜在心底不甘心地叫苦连天,他一副事不关己心满意足地神情简直快叫她将明亮的双眼瞪瞎了!
夜幕渐渐降下,金掌柜倏然心情大好,想是大慈大悲的观音大士显灵听进了她的心声,一群贵客光临,竟要包下了整家客栈。
她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将那铁公鸡“请”出大门了。
柳慕银喝下茶壶里剩余的最后半杯淡茶便乖乖离开客栈,随后身形一晃便掠到了一处暗角,换上萧恒殊为她准备的另一张人皮面具,又更换了一件外衣,重又走到琉璃灯下,已是一副活泼灵动的千金小姐模样。
水涵空是于今日午时跟随一名独臂魁梧的蓝衣中年人踏进客栈的,如火绚烂的红衣红发如常耀眼,脸上却是毫无血色得有些惨白。他的神情灰败落寞,想必是病还未好全就被萧恒殊毅然遣回了不空门。
那位独臂男子要了两间上房便带着他上楼了,不过多时,一只黑羽信鸽神采奕奕地飞离了红檀客栈。
传闻中左眼角下长有一点细小朱砂痣的黄衣女子她也见上了,那人气质温婉淡然,十有八九便是名满天下的江湖第一女神医秦烟幂。一位样貌精丽清幽的白衣男子握着她的右手与其一同进入客栈,江湖有言此人名曰桑流景,一身武艺高深莫测,仅在洛阳使出一招半式便叫江湖各大门派都不敢小觑。
要劫秦烟幂,桑流景这一关看来是避不开了。
“这位姑娘,实在不好意思,这家客栈已经被我们家主人包下了,你还是再到别处瞧瞧吧。”
两名紫衣男子抱剑守在门边,长得分毫不差,是对孪生兄弟。
“本姑娘要见你们的门主水涵空。”
明明是一脸的天真伶俐,语调却是不温不火几无起伏。换了面具的柳慕银除了表相看起来活泼刁蛮了些,其余毫无变化,刚开口就将那对孪生兄弟吓得不轻。
立于左边的紫衣弟弟极快地与右边的兄长交流了一个眼色。这样的女子竟然一副不想说话的模样,怕是心情已然不佳到了极点。看来,我们门主好像惹上了哪家绝不肯吃亏的千金,人家都找到这儿了,应当是上天入地也要见上他讨个说法。
来者不善。
站在右边的紫衣男子轻咳了一声,而后不动声色地问道:“单凭姑娘的只字片语,我们兄弟二人无法判定你是否当真与我们门主相识。我们门主身份尊贵,从不随意接见他人。请恕我们二人不能放行。”
“本姑娘有证据。”
即便口口声声自称“本姑娘”,也全无一丝任性嚣张,萧恒殊若不巧目睹了此情此景,定会后悔自己为何要给柳慕银这张与她性子全然无关的面具,以致她现下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不明缘由地骇人可怖。
“什么证据?”
“什么证据?”
只等他们问这一句,她即刻行若无事地捋起左袖,露出印有一道深红咬痕的小臂,从容镇定地点着方才自己毫不留情咬出的淤痕道:“这是他前两日在‘十里珠帘’里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