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坐不住了。
袁家本来就被那几个败家子弄得元气大伤，这次万里迢迢从法国把淑卿叫回来，原本就是希望把她嫁给李家。这户人家是大买办，代理很多外商在华业务，家资甚是殷实，聘礼的价钱也已经谈好了。袁家收钱、李家利用袁家旧时积攒下的一些声望和人脉促进生意，这本是一笔极其公道的买卖。然而淑卿的病令这一切眼看就要华为水月镜花。
李家少爷素来以荒唐闻名沪上，平生最大乐趣便是流连花丛、招蜂惹蝶，这次要被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困住手脚，本就不情愿，听闻淑卿得了重病，连忙嚷嚷退婚。
太夫人绝不肯眼看着到手的买卖被不争气的嫡孙女毁掉，那李家也还巴望着借袁家的旧日余威，于是很快，两家很快达成了协议：由二少爷的女儿沁卿代替淑卿嫁到李家，对方的嫁聘礼相应减少两成。
沁卿在出嫁前一晚悄悄走进淑卿房间去探视。父亲荒唐、母亲世俗，她自幼懦弱，性情柔顺，由着人搓圆捏扁。淑卿躺在病榻上，有气无力地望着这个沉默寡言的二妹。她们都是性格内敛之人，加上淑卿和二叔一家感情疏离，这两个堂姊妹之间平素甚少往来。
但现在，沁卿默默在淑卿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淑卿被这个动静弄醒了，她睁开眼睛，看着沁卿明亮的眼睛，那里面好像包含了千言万语。
“你是什么时候来的？”淑卿问道，她尽力挤出了一个笑容。
“刚来的，”沁卿笑笑，“我明天……所以今天想来看看大姐。”
淑卿也听说了沁卿代嫁的事情，她竭力从床上坐起来，想要握住堂妹的手，说说这件事情里自己到底怀着多少歉意。但她一想到自己现在的病，伸到一半的手就又缩回去了。
她怕把肺炎传染给沁卿。
你此番出嫁，前路未明，姐姐希望你诸事小心。
这是淑卿想要对沁卿说的话，可她望着沁卿素净的面庞，却终究说不出口。末了，淑卿只是说道：“姐姐该祝你百年好合的！”
沁卿笑着摇摇头，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婚姻自己无法做主，将来的丈夫是好是坏，全凭运气，而她一直清醒地认为自己不是个运气上佳之人。
“我出嫁之后，再想见到姐姐恐怕就难了，”沁卿说道，“我这次来，只是有个东西想要交给姐姐。”她说着，拿出一个厚实的大信封，信封里沉甸甸的，似乎装了不少东西。淑卿接过她递来的信封，放在了枕头边。
“姐姐，有些事情你不妨想开一些，心情好了，身体也好得快一点。”沁卿说完，就起身告辞了。
淑卿看着她消逝在门后的单薄身影，忽然生出许多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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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淑卿心情很不好，将那信封放在枕头边便草草入睡。谁知这一觉却深沉，第二天上午她被喧嚣的迎亲声音吵醒，却被告知沁卿已经走了。
淑卿从自己卧室的窗口望出去，只看到漫长迎亲队伍的末尾还有人在漫不经心地吹吹打打。望着这支队伍渐渐远去，到最后没了人影，只有袅袅余音，淑卿觉得一切都虚幻得如同梦魇。在那个刹那，她突然有一种整个人放空的感觉，好像自己变成透明的空气悬在半空。
婚礼是假的，法兰西是假的，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梦，她还可以醒来，在她睁开眼睫的那一刻还有机会发现自己只是初出娘胎的婴儿，所有都可以重新来过。
淑卿很想把这个幻觉延续下去，可惜她失败了。她很快发现那不过是自己因为过于失望而对现实产生的一种消极想法。明白到这一点，令淑卿感觉到自己是如此的清醒和冷静，也如此前所未有地绝望。
她从窗边移开身体，失神地躺回床上。
清醒告诉她，自己的病情没有机会用死亡来逃避现实，继续躲在这个洞穴一样弥漫病菌的屋子里，只会令她拖着病体度过余生。
想到这里，淑卿一身冷汗。
原来她这些天浑浑噩噩、自觉不自觉所做的一切，没有惩罚到任何一个她原本觉得应该惩罚的人，没有惩罚到太夫人、二叔、二婶、袁公馆的任何一个……
沁卿却代她受过，嫁给那个口碑不佳的花花大少。
淑卿想不明白世事为何如此不公。
那个女孩子温驯的脸庞上没有一丝怨怪仿佛命运加诸在她身上的所有都是理所当然。淑卿回忆着昨夜她在自己房间里告别时的表情，却发现沁卿并没有如她预想中那般怨天尤人。
她最后只是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厚厚的大信封。淑卿突然想起那个被自己遗忘了的大信封，这是沁卿出嫁之前专门跑来交给她的东西，
淑卿怀着懊悔和自责的心情从枕边拿起那个大信封，取出里面厚厚的一沓纸。这是一个厚厚的笔记本，破旧的纸面和碎开的纸角以及泛黄的页面，无不向人昭示着它的沧桑。淑卿翻开这个本子，发现里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虽然字体本身并不好看，但仍能辨认出笔画中若隐若现的娟秀感是出自一位女性之手，每几页出现一次的日期和天气显示这是一本日记。
在这个本子之外，还有一个瘦长而薄的信封。淑卿打开信封柔软的纸皮，里面是一封沁卿的信。
“大姐：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当已经出嫁。我自幼崇拜你，今次能以己身代你也算一种福气。你回来之后从未问及漪卿情况，想来也不会有人答复你。她离开之时，我趁乱拾起这本日记，希望对你能有帮助。姊妹存世，如落花飞瓣逐水漂流，一经涟漪便四处散去；又如浮萍，聚散只可随缘，望姊勿为我及漪卿遭遇太过伤神，切以养好身体为要。妹沁卿草字。”
淑卿看着沁卿秀丽的字体，再看看那个破旧本子，明白了这是沁卿偷偷收藏的漪卿日记。她翻开这本日记，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读了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