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你……”竺易坤似乎觉得难以说出口,“总之你的思想比我想象中进步很多。”
这算是夸奖吗?淑卿一阵兴奋,脸上发烧。
竺易坤很后悔没有早点向淑卿传播他们的思想。他一向觉得黑暗祖国中的人们都需要这个思想——正因为现实太过黑暗,才更需要思想之光为人们只因前行的方向。
于是他向淑卿发出邀请,她欣然参加。刚开始她还是战战兢兢地,毕竟对于一个不算外向的名门小姐来说,和陌生人打成一片是一件有些困难的事情。很快淑卿发现这些进步学生个性开朗乐观,很容易相处。
他们和竺易坤有着相同的信仰和理想,并且乐于向淑卿传播这思想。淑卿觉得这些想法都很美好,但她不知道那是否能够实现。那又怎样?就算是发梦也好,总归是美梦一场。
淑卿看着竺易坤,渐渐沉醉。爱情本是美好的,特别是当对方给予正面回应的时候,这种甜蜜感会更加浓郁。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察觉到自己的感情,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对她动情,竺易坤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是发觉自己渐渐地越来越期待见到淑卿。
他期待她素净的布制短旗袍、简单的呢大衣和毛围巾——以及那围巾边上随着她活跃步伐跳动的麻花发辫——期待她浅色的宽袖短袄搭配深色半裙,期待她小鹿般纯净而不安分的眼睛。这眼睛放在她谨慎自持的面庞上显示出一种别致的落差美感。她粗而长的乌黑麻花辫子上系着和衣服颜色相配的蝴蝶结,在少女的娇憨中还有一丝俏皮。
后来他想,他许是融化在她梦幻般纯净的少女感当中了。她的气质是温和美好的——正如她名字中那个“淑”字——所以这个沦陷的过程他是可以控制的。在他感觉到自己情感上的异样之时,他有能力控制,也能选择继续还是退出。
但是他没有。
他只是一任这段感情顺其自然发展下去,在过程中没有加诸任何干涉,就和淑卿在一起了。
爱上她是否因为异国寂寞?或许有一些。当她天真纯净的笑容在他面前绽放的时候,他静谧心中隐约传来冰雪消融的声音。
但他知道,除了能驱散寂寞,他本身也爱上了这天使一样的女孩。
特别是当他知道她虽然衣食富足,但却并不快乐。
“易坤,如果可以,我愿意倾己所有换来家庭和睦幸福。我希望父亲可以不要如此流连风尘,母亲可以不要涟涟垂泪。”淑卿对易坤说这句话的时候,那沉重的眼神本应属于中年妇人。
易坤将淑卿轻揽入怀:“过去的事情我们已经无力改变了,对我们来说,能够把握的是眼下和将来。我们无法帮你的父母,却可以在将来按照我们自己的希望去生活,不要重蹈他们的覆辙。”
“不要重蹈他们的覆辙?”淑卿喃喃自语。
“是的,卿儿,我向你保证,我绝不会像你父亲那样。”
淑卿听他这么说,倒笑了出来:“我知道你不是那种人,在你心里,什么理想、信仰,都比这些重要得多呢!”
“还是你最懂我!”竺易坤抱淑卿的手臂紧了紧。
“那如果……我和你的理想、信仰发生了冲突,你会选哪一个呢?”淑卿问道。
竺易坤怔住。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在他的心目中,爱淑卿和爱自由理想并没有相互矛盾之处。
淑卿见他默不作声,心下已先后悔了。
“罢了,是我乱问,易坤你不要想了。”淑卿强颜欢笑。
竺易坤只是抱着淑卿,没有做声。
这是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当初顺其自然地爱上淑卿,也许是个错误。
淑卿写给家里的回信终于有了回信。那是太夫人的语气,说家中一切均好,只是自己年老体弱,很挂念她这个长孙女,希望她能回家。淑卿自然明白太夫人的希望是不可违抗的命令,她对法国唯一留恋的不过是中国恋人竺易坤。
她试探着对他说起自己的家书,说起太夫人不能违抗的“希望”。竺易坤起先是沉默的,或者顾左右而言他。两天之后,他终于表示愿意同她一道回国。
当淑卿听说这一消息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反复同他确认了好几遍,在他反复确认之后,她心花怒放。
在回国的船上,淑卿既兴奋又紧张。她不断想象自己将竺易坤带回家,众人看到他会是怎样的态度。与与污浊的袁公馆相比,他太像一股清新的空气。他们可能不会喜欢他,太夫人也许会嫌弃他家境贫寒。
但是这些都没关系。
淑卿在心里已经认准了这个男人。他们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她终究是要和他走的。将他带回家去,只是履行一个长孙女的义务罢了,法兰西自由的风格教会淑卿女人应该有选择自己男人的权利。
她迫切想见到漪卿。想看看她变成了什么模样,女子学堂的日子还好过吗?她想和她谈天——就像从前那样,两个女孩子在关了灯的卧室里,天南地北、海阔天空,黑夜是她们自然的保护色。
竺易坤似乎并不知道淑卿的想法。这一路上,他出奇地沉默,显得心事重重。然而淑卿只当他是在为去袁公馆的事情而烦恼,她不断地宽慰他。
然而竺易坤的由于并没有好转。他吞吞吐吐,在良久之后终于说出自己这次回国需要办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淑卿先回家,如果有急事找他就去纸条上的地址。
他说着从衣袋中掏出一张薄薄的细纸条。淑卿接过它,看着上面用熟悉字体写成的陌生地址而发愣,心中一片强烈的失落。她本以为他是为了自己才回去的,可如今却想错了。她憎恨那在他眼中比自己还重要的事情,可是她的善良终究将怨恨的戾气化解为一段更浓稠的忧郁。
就是从这时起,淑卿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