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公馆的大厅里面从来没有这么拥挤。
全家上下,老少齐出动,想要看眼前的这场好戏。
淑卿紧紧搂住瑟瑟发抖的漪卿,坚定地望向太夫人的方向。她这次的主意出奇地正,不让漪卿整理头发和换衣服,也不给漪卿上药。
我们要等,她对漪卿说,等他们回来让他们看看。
淑卿的声音很温柔,态度却很坚决。
二叔起初还想糊弄一下她,他说淑卿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淑卿抱住哭泣的漪卿,根本不理他。她只是对漪卿说,我们走,然后就扶着漪卿走出了那间肮脏的屋子。
二叔说他没得逞,他的确是没有得逞,但是一切都已经不再重要。
这个家头一次令淑卿觉得如此肮脏、如此恶心,令她觉得忍无可忍。她觉得漪卿真的不必理妆换衣,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应该让袁公馆的人看看她的模样、永远记住她的模样。
然而太夫人没有说话。
她在这个绝大的丑闻中用沉默来回复叛逆的长孙女。她头一次看到这个温柔孝顺的女孩儿流露出如此倔强的一面。这个孙女人如其名,美好无匹,是她的长子所出,母亲又是名门闺秀,虽然不是男孩,却一直深得老太太宠爱。现在太夫人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对淑卿宠爱得太过了,所以她才会如此大惊小怪。袁氏家大业大,出个把不肖子孙有什么可奇怪的;漪卿那个小丫头是不是袁家的孩子还不知道,别说今天老二没得逞,就算得逞了,和宠了一个丫鬟也没什么分别。再说这事到底是二叔先起歹意还是漪卿行为不端,还不好说。
所以老太太实在无法理解淑卿的偏执。
僵持良久,她打破了沉默的僵局,说道,你们都下去吧。
所有人都愣住了。
没听见吗?都下去!太夫人加重语气重复了一遍。
所有人都散了,数二叔跑的最快。
淑卿扶着漪卿,呆呆地望着奶奶。、
你们也下去吧。太夫人,看在淑卿的面上,又重复了一遍。
“我——”淑卿还想说什么,一直伺候太夫人的刘妈拉拉淑卿,示意她回房去。
淑卿终于明白了,她带着漪卿回到自己的房间。
那天夜里是两个女孩子第一次睡在一起。淑卿一直在安慰漪卿,她跟她聊了很多有趣的事情,为的就是希望减轻她的恐惧。但她明显受了刺激,活泼程度远逊以往。淑卿心里很难过,好像这件事情是自己造成的。她下决心补偿漪卿,从今往后她要与自己同进同出,谁也不能再欺负她。
她没有想到,第二天傍晚放学归来,等待自己的是方方正正的行李和出国的船票。
漪卿呢?淑卿焦急地问。
已经送到女子寄宿学校去了,刘妈答道。
哪一家,我要去看她!淑卿问道。
没规矩!太夫人呵斥道,你母亲是怎么教你的,你就这么跟大人说话?
淑卿被太夫人的威严镇住了。她怔住,然后眼眶里渗出泪水,呜咽着说,我要看漪卿,她是我妹妹啊,她也是袁家的女孩儿!
难道我不知道她是袁家的女孩?太夫人怒斥,把她送到惠德女子学堂难道还委屈了她?
淑卿不哭了。惠德女子学堂的确还不错。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她问。
周末会回来吧,太夫人答道。
淑卿燃起希望周末她们又可以一起聊天了。
但是你现在就要走,这票可不能耽误了。太夫人说道。
为什么?淑卿不解,我要去哪里?
你希望那丫头在惠德念书的话,就乖乖地去法兰西。太夫人说完这句话,便不再理淑卿,由丫鬟搀扶着回房去了。
淑卿呆呆地站着,任由刘妈忙前忙后地为自己收拾行李,任由她拉着自己去换衣服,淑卿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淑卿在法国的日子,一开始是极为不快的。留法这件事情作为一种交换条件被淑卿承受下来,本来就是极为不愿的;再加上她之前虽然上的也是一流教会女校,却只学过英文,没有学习过法文,因此到了法国还要补习语言,生活上也十分不便,令淑卿在乡愁之上更添了几分忧郁。
淑卿常常在图书馆里面温书,温着温着就发起呆来,在这到处是高鼻深目洋鬼子的异乡,她分外想念遥远的家乡,想念那个她曾经觉得幽暗肮脏的袁公馆。人在异乡的时候,往往会对家乡思念得模糊了理性,从前深恶痛绝的,此时也不觉得可恨了,渐渐地,又觉得这些岂止是不可恨,只要是和故乡有关的,简直都可爱得很。
在这千里之外的法国,不要说漪卿,袁家的任何人要给她写信,也要等上好几个月才能收到。
可从来没有淑卿的信。
一开始她经过收发室的时候还满怀期待,但失望的次数多了,渐渐也就学会不报希望了。
含混不清的法语像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雾气,将淑卿和中国隔绝开来,淑卿的心中泛起了的乡愁。
这种浓郁幽怨的乡愁包裹着淑卿,渐渐令她感到快要窒息。
而竺易坤的出现如同一道耀眼的阳光划破了这片乡愁,从某种意义上讲,他救了淑卿。
在淑卿来到法国的第一个冬天,她的第五个法文补习老师竺易坤按时出现在淑卿面前。
那个清晨很冷,淑卿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缩在厚厚的围脖里面等待这个应聘而来的法语老师。
已经是第五个了。她难过地想,在国内念书的时候何曾这么笨过。
之前的老师不是授课枯燥,便是耐心不足,加之淑卿对法文本就比较抵触,以至于她的法语迟迟没有进步。
这个老师能怎么样呢,淑卿这样想着,心里却难免沮丧。
不多时一个颀长身影渐渐向淑卿靠近。
他和淑卿一样穿着厚厚的外衣,围着宽粗针围巾,半张脸都埋在围巾里面,不断从围巾里面冒出来的白色气体将他的眼睛模糊了。直到他靠近,淑卿才看清他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这漂亮眼睛的主人将遮住脸的那段围巾拉低一点,笑道:“你就是袁淑卿吧?你好,我是竺易坤,你的新法文老师。”
淑卿看着他那张点亮了简朴衣着的漂亮眼睛和漂亮面孔,粗厚棉裤掩饰不住的长腿,善意微笑的嘴唇中间不断冒出白色的哈气。
淑卿略显迟疑,但她终是愉快地伸出了自己的手,握住他那只暴露在冷空气中、显得有些红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