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宝生造访的那一天,漪卿正在犯懒。她大清早起来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如同猫咪一般抱怨着不想起床。淑卿自从上次舞会之后一直睡不好,这天也是很早就醒了。
漪卿听着淑卿起床的动静,叨叨男人都是健忘的,那个身穿浅灰色西装的男人如此拼命保护淑卿,到头来还是不见上门。淑卿却没有想到这些。
舞会之后,她只是不断地担心沁卿的生活。从那天沁卿应对自如的情况来看,她应该不是第一次撞见这种情形,在这种场合下,什么都不说将丈夫带走实在是很明智的选择。真要闹起来,恐怕那男人也不会顾及沁卿吧,毕竟袁家已经如此败落了。只是当沁卿看到自己和漪卿以风尘女子的身份出现,她会做何感想?
如果当初换了自己嫁过去,那么现在自己的身份又当如何?
淑卿想了想,虽然嫁给那个男人可以不用卖身,但她并不相信那种压抑的生活一定就比现在要好。既然两种选择都不太好,那么与其嫁过去给那种男人玷污,兴许出来做还能自己稍微挑拣一下对象呢?
淑卿马上摇摇头,为自己天真的想法而深觉可笑。
然而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选择还不赖,门外的何宝生在这个时刻按响了门铃。
淑卿打开门,见到手捧一束黄玫瑰的男子,他身穿一身灰色的西装——仍旧是灰色,只是由那天的浅灰变作了深灰。
淑卿见到这个景象,一下子呆在那里。
何宝生礼貌地询问自己可否进门一坐,淑卿迟疑着点点头。漪卿听到开门的声响早就飞快地披上自己的丝质家居睡袍,奔到门前,笑容可掬地请何宝生进来。
何宝生走进屋里,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之后将那束黄玫瑰递到淑卿跟前。淑卿长这么大头一次被男孩子送花,她有些发懵,但还是怀着浪漫的惊喜收下了这束花,漪卿欢快地接过花,又转去找瓶子插它们了。
淑卿与何宝生之间支支吾吾,来来回回都是客套,未曾开始真正的交谈。漪卿见状,连忙推说自己有事,飞快地打扮好然后就走开了。
他的上门在她计算之中。从那天在舞会上看到他为淑卿出头,漪卿就相信他会是淑卿的那一个。淑卿惊异于她的肯定,然而漪卿却对自己的直觉深信不疑。她出来做了这些时间,也见惯男男女女在心思萌动的时刻会做出哪些表示。只有生涩如淑卿在会对何宝生那样明显的表现反应迟钝。
不知道他们现在说些什么?
这男人看上去不像是久战风尘的老手,那股在意和紧张的劲头倒像是男学生追女学生。漪卿想到这里顾自乐起来,淑卿可不就像个女学生?
在一霎那间,漪卿突然无法寻开心了。女学生这三个字从她脑海中掠过,迅速地刺痛了她本以为很坚韧的心脏。她袁漪卿也当过女学生的,可那时候却没有一个像何宝生这般小心翼翼追求的男学生。
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常永琛。想念他英俊而忧郁的面容——尽管这面容已经渐渐模糊,她越来越难以记清他的模样。然而此时的他又像他们还没有在一起的时候那样用模糊的容颜幻化成无处不在的情绪,操纵着漪卿的喜怒哀乐。她早就已经不敢再回味他的肉体和他们之间曾经有过的欢爱,在开始以此谋生之后,这些早就成为了漪卿不能触碰的禁忌。
在白天的嬉笑怒骂之外,黑夜是漪卿独自一人默默回味常永琛的时刻。墨色的夜晚为漪卿不干不净的生意提供了保护色,也为她与过去不干不净的割舍提供了掩护和脆弱的理由。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那个薄情寡义的男人如此念念不忘,也更加不想弄明白。她只是恨不得自己忘了这个男人,不要总是如同鸦片烟瘾发作那样想起他。她恨那种爱恨交加的感觉。在她并不情愿而又无可奈何不得不接客的夜晚,关上灯之后,她脑海里反复出现的只有一个画面:在明亮的灯光下,常永琛眼睁睁看着眼前自己与他人不堪入目的行为——这是漪卿所能想到的对一个男人最强烈的侮辱。
可她又觉得自己错了。常永琛早就不把她当自己人了——天知道他有没有拿她当过妻子呢——就算他真的亲眼目睹这种情景,也难保能够侮辱到他。想到这里淑卿咬牙切齿:或许让这种事情发生在他现在那位高贵的老婆身上,对他来说才是真真正正的羞辱吧?
漪卿捂住胸口,她想得心脏生疼。在这么个大白天,特别是淑卿刚刚遇上一个貌似可靠的客人的大白天想这些事情,漪卿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
那可怕的瘾又发作了,漪卿狠狠地诅咒常永琛。她要找一个男人来结束这些有害健康的臆想,那人给不给钱都不重要,她只是希望快点结束这种痛苦的情绪。
瘪九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漪卿面前。
她看见一个贼眉鼠眼、粗衣破帽的衰男人向自己走过来,第一反应是下意识避开。直到瘪九跟着向漪卿躲开的方向也迈出一步,后者才反应过来这是生意上门的讯号。
虽然漪卿正被记忆中赶不走的常永琛所困扰,但她尚有几丝理智残存,觉得眼前这个家伙并不符合自己一贯的生意档次,所以并不预备搭理他。
谁知这个瘪三样的人物从背后伸出手,在漪卿跟前将一个精致的钱袋晃得叮当响。这钱袋一看就来路不正,漪卿开门迎客,不想惹祸上身,便仍打算走为上策。
瘪九见下了这么久的套鱼还不上钩,心下有点着急。
“这里面的全给你。”他说道。
漪卿白了他一眼。
他这回动真格的,将那钱袋打开放在漪卿的眼皮子底下。
她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唾沫。袋子里满是整齐的现钞和一堆大洋,数目煞是可观。这耀目的财富令漪卿迟疑下来,并令她忽视了不远处渐渐逼近的成群陌生人,还有他们手里充满敌意和杀气的细木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