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卿一开始对于漪卿卖笑这件事情是不能接受的。在她的身体缓过来之后，一直苦口婆心地劝漪卿悬崖勒马，找一份正当的工作，然而漪卿对她说找正当的工作只拿那么一点点薪水，还要看别人的人眼色并且忍受来自老板或者同事有意无意的骚扰，还不如就这么坦坦荡荡地出来卖，赚得也多。
淑卿一直在心底怀疑漪卿卖身是在报复常永琛，然而后者从来没有承认过。在淑卿开始找工作之后，她才明白漪卿的话有着怎样无奈的正确。
起初淑卿雄心万丈，她劝漪卿先不要出去接客，让她来找一份文员的工作养家糊口，漪卿同意她出去找工作，却告诉她青楼女子的竞争也很激烈，她不出去很快便会被人抢占江湖地位。淑卿不打算理会她的荒唐言语，决定由着她去，自己则尝试找份正当工作。
然而一天的面试下来，那些人全都面目慈善，语气坚决说不需要雇员。有些面试官还借机摸淑卿的手，这令淑卿十分沮丧。她的法语似乎也派不上用场，她那份肄业的法国文凭在洋行里受尽白眼。过了几日，淑卿好不容易找到一份薪水微薄的工作，没做两天便辞工回家——因为那老板同意雇佣她也是出自男人强烈的本能而非欣赏她的才华。
漪卿的话都得到了印证。淑卿渐渐开始崩溃。她把自己封闭在一个壳子中，每天麻木地看着漪卿精神抖擞、浓妆艳抹地出门卖笑，清晨拖着疲惫的身体地回到家中。
在出道之前，淑卿从来没有问过漪卿这是怎么样的感受，尽管她知道一定不好受。
在黑夜里，淑卿孤零零躺在床上，想象着此刻漪卿应该正在被陌生的男人压在身下，不管她感到如何的恶心，都要不断迎合对方，淑卿感到十分恶心。然而渐渐地，她每天晚上都这么想象，白天用着漪卿卖身赚来的钱去买菜，她看着那些皱巴巴的纸币，每一张上面都沾染了漪卿擦不干净的血汗，淑卿开始觉得这件事情似乎不是这么难以接受了。
没有钱的日子她已经尝试过了，漪卿也必定比她尝试得更加深刻。要么饿死，要么卑微地活下去，每个人在这种时候大概总会本能地选择活下去。
淑卿从来不因为漪卿的私生女身份而觉得她比自己低贱，自己就更高贵，她们都是袁家的女儿，是平等的。然而现在漪卿卖身养活她们两个人，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不平等的。淑卿就这样忍耐着、忍耐着，终于有一天，她觉得自己不可以再这样下去了。
“带我一起做吧。”淑卿对漪卿说。
漪卿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反复同堂姐确认了好几遍，才相信她是真的有了这个想法。漪卿有些手忙脚乱又有些自责，她没有想过要用自己的堕落污染干净如同白布的淑卿，在她心里淑卿本来就是与她完全不同的两种人。这两种人，其中一种遇到什么悲惨的事情都是理所应当，而另外一种天生就应该得到老天爷的眷顾。
然而现在淑卿很坚定地告诉她，没有错，她袁淑卿也决定去做一个出卖肉体谋生的风尘女子。这件事情令漪卿突然觉得应该好好规划一下她们的卖笑生涯。
淑卿以为漪卿在开玩笑，然而漪卿郑重地表示这绝非开玩笑。她讲述了就算是卖身也分为很多种，现下漪卿虽然在接些散客，却一直没有对客人的质量放松要求，她深知那等同于自降身价。其实漪卿一直谋求的是做一只金丝雀，有相对固定的金主，起码卖也卖得安定一些，不过目前尚未出现这一合适的人选。然而淑卿不同，漪卿向羞答答的淑卿确认了她的处女身份之后，对她说这种身份更有利于她一下子找到一个质量比较好的金主，如果顺利的话，说不定还能被对方收为妾室或者外宅。
淑卿对于做妾或者外宅毫无兴趣，她的想法很简单，只是无法眼看着妹妹卖身赚钱而自己游手好闲坐享其成，她对漪卿说随她安排，总之她只要出道卖身就是了，至于怎么卖，价高价低，此时的淑卿尚且无所谓。
然而对于已经经验十足的漪卿来说，她却无法不计划。淑卿在她心目中是不可替代的高贵存在，即使出来卖，也总要比别的风尘女高贵，这是漪卿说不清道不明的执念。所以凡是涉及到淑卿的事情，她总是尽量郑重，不希望怠慢辱没了她，虽然她忘记了卖身本来就是女人对自己最为怠慢和辱没的一种谋生方式。
漪卿提议她们二人组成姊妹花出道，各自取一个正式的艺名。淑卿问漪卿从前她叫什么，漪卿说自己每次都是胡乱编个名字。淑卿没有辜负漪卿的郑重态度，她思考了很久，缓缓地说自己想要叫锦瑟。漪卿问起这个名字的来历，淑卿给她念起了李商隐的那首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漪卿和常永琛的这段感情何尝不是如此？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淑卿和竺易坤那段无疾而终的恋情，又何尝不是如此……
淑卿看着不甚理解的漪卿，还是为她讲解了最后两句：这段感情可以等待成为一段回忆，只是我当时身处其中却已经迷惘了。
漪卿不解地问，迷惘了什么？
爱情，或者男人，又或者是我们本身。淑卿答道。
我不想要此情可待，我只希望忘却所有。漪卿叹了一口气。就是从这句话，淑卿推断出她仍旧对负心的常永琛爱恨交织。一个人最想要忘却的，恰恰是她刻骨铭心无法忘记的。
淑卿对这个道理，也不比漪卿生疏。
她询问漪卿的艺名，后者没有多想，就说自己想要叫阿玲。起初淑卿嫌这个名字俗气，但漪卿给她解释这个名字来自梵阿菱，是那种梨子一般形状的西洋乐器。漪卿说曾经有恩客说她的身材就像那种乐器，不如就以它为名，正好跟淑卿一样都是弦乐器，淑卿中漪卿西，跟她们上学的时候正相反。
淑卿接受了漪卿调皮和玩笑般的建议，从此她们化名锦瑟与阿玲，要在十里洋场的社交界图谋一口饭吃，然而此时两个人均没有想到，那场认真策划的出道仪式般的舞会，会给她们的风尘生涯带来怎样的影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