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像一只风筝,总希望摆脱,摆脱世俗,摆脱传统与礼教,一飞冲天,“于茫茫人海中寻找灵魂之伴侣”——林徽因显然能与他产生精神层面的共振。而张幼仪则是那个拽线的人,她安稳得像一支定海神针,不言不语,却自有一种掌控力。不过说到底,飞扬的风筝总要有个拽线的人才不会迷失,人生也是同样,人生从来不能只有飞扬,因为飞扬过后是落寞。天才往往无法忍受落寞,徐志摩的最后几年是张皇的,他最终死在了飞机上——也许这是最令人感伤也值得深深体味的结局——他到死都飞在天上,永不落地。
离奇的是,徐志摩去世前后几日,竟与林徽因、陆小曼等都有间接牵扯。徐志摩离开北平回上海前,与林徽因夫妇打过照面,并留过字条给梁家;1931年11月11日回到上海后,徐志摩又搭便机去了南京,住在张幼仪的一位同姓哥哥张歆海家(据张歆海后人称,张歆海和张幼仪并无血缘关系),张的妻子韩湘眉,是徐志摩的红颜知己,他们三人一起讨论人生和恋爱,通宵达旦;三天后,徐志摩回到上海,给陆小曼带了许多字画、笔墨,希望小曼能借艺术振作起来,结果,两人大吵,徐志摩失望出走,又去了南京;1931年11月19日,徐志摩搭乘飞机赶往北平,准备去听林徽因的演讲,半路遇难。陆小曼、林徽因、韩湘眉,徐志摩生命中最吃重的几位女性,以各自不同的方式,交织在他人生的最后的日子,也算奇崛。张幼仪怎么能不恨?她心里一定有许多如果,如果志摩不去北平,如果小曼不和志摩吵架,如果志摩不去南京,如果志摩没搭那班飞机,如果,如果……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前前后后,人事还是天命?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纠葛,让张幼仪和林徽因之间的关系,始终微妙。在《小脚与西服》中,张幼仪说:
我一九四七年的时候见过林徽因一次。当时我到北平参加一场婚礼,有个朋友过来跟我说,林徽因住在医院,不久以前才因为肺结核动了一次大手术,可能不久于人世,连她丈夫都从他任教的耶鲁大学被召回。我心里虽然嘀咕着林徽因干吗要见我,可是我还是跟着阿欢(阿欢是徐志摩的长子)和孙子去了。见面的时候,她虚弱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望着我们,头转到这边,又转到那边。她也仔细地瞧了瞧我,我不晓得她想看什么,也许是看我人长得丑又不会笑。后来林徽因一直到一九五四年(应该是一九五五年)才死于肺结核。她当初之所以想见我,是因为她爱徐志摩,想看看他的孩子。尽管她嫁给了梁思成,她还是爱着徐志摩。
“她还爱着志摩”,张幼仪一直都还在负气。可以理解,当年的夺夫之痛,伤她太深。只是,爱也好,不爱也罢,时过境迁,生死已到边缘,何必非见输赢分晓?林徽因说,爱的,不爱的,一直在告别中。 正因为有这个悲观的底子,才有了努力生活的勇气和动力。怀抱生之热情,何惧死后是非?林徽因到底大气些。徐志摩死后,梁思成从失事现场捡回了一片飞机残骸,放在林徽因的枕边,梁思成始终大气。他知道,爱一个人,不是全部占有,而是允许她自由。或许,在婚姻之外,林徽因一直爱着徐志摩。面对这种珍贵的感情,那年的相遇激发出的种种美好,梁思成保持沉默,也许曾经介怀,但终究释然。
同样,在婚姻内外,张幼仪也用她自己的方式爱着徐志摩,只是她的爱是一条单行线。张幼仪一生为人严谨,有人说她不计较帮徐志摩照顾父母,帮徐志摩出全集,她都亲力亲为。其实,她又何尝不计较,一个不计较的女子,怎会在离婚后,独居多年?她只是自己同自己计较罢了。她意念中那种执拗的力量,强大到自己佩服自己,她的沉稳,使她永远会去扮演龟兔赛跑中起跑较慢的角色,可凭借坚持不懈的毅力,她往往却能走到最后。林徽因只活了五十一岁,一生病痛交加,抗战期间受尽苦头;陆小曼活了六十二岁,后半生一直病着,心情苦闷;而张幼仪则以八十九岁高龄仙逝在纽约,福寿双全。
晚年的张幼仪对爱的定义,堪称无懈可击,几乎成了传统道德的楷模。有人问她爱不爱徐志摩,她答道:
你晓得,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我对这个问题很迷惑,因为每个人总告诉我,我为徐志摩做了这么多事,我一定是爱他的。可是,我没办法说什么叫爱,我这辈子从没跟什么人说过“我爱你”。如果照顾徐志摩和他家人叫做爱的话,那我大概是爱他的吧。在他一生当中遇到的几个女人里面,说不定我最爱他。
这样的回答,厚积薄发,就像一个依靠勤奋取得好成绩的学生,远兜远转,嘴上谦逊着,可内心磅礴的自信,无意中还是渗透出一种彪悍与负气。张幼仪完全凭一种实际的、现实的实力。一句“我为徐志摩做了这么多事”,说明了一切。
张幼仪和徐志摩离婚后,张幼仪的二哥张君劢只说“张家失徐志摩之痛,如丧考妣!”举家悲伤。好在,于婚姻之外,这个张家媳妇得到了许多补偿。张幼仪在国外读书时,徐志摩父母坚持每月寄200美金给她(也是给自己孙子),她回上海后,徐父赠她房子,认她做干女儿,徐父百年之后,遗产中张幼仪同样有份。张幼仪精明能干,这几乎是家族的统一风格。
她父亲张润之一度是嘉定巨富;大哥张嘉保是上海做油厂的实业家;二哥君劢,是民国政坛的风云人物;八弟禹九,则是“新月派”重镇新月书店大股东,中国开发黄豆多种用途的先锋,中国蔬菜公司的大老板,中国植物油厂总经理。一家子人经世致用,跟林徽因、徐志摩这些“追求诗意人生”的人,全然两路。张幼仪也是天生的商人,她做服装店,主持女子银行,众人皆知,据说战争期间,她还囤积军服染料,价格翻了100倍才出手。德国的留学经历,让张幼仪学到了德国人做事的认真严谨,她上午9点上班,下午5点下班,风雨无阻,下班后还请人帮她补习中文,分秒必争。据说,她在上海女子商业银行做总裁时,愣是把自己的办公桌放在大堂的最角落上,形成一个广角般的视野,她说这样可以对全行的业务和职员的办事能力一览无遗。冷冷的精明,不是一般女人能做到的。
张幼仪曾这样形容自己:“我是秋天的一把扇子,只用来驱赶吸血的蚊子。当蚊子咬伤月亮的时候,主人将扇子撕碎了。” 我想,林徽因多少是有些怕张幼仪的。在伦敦时期,林徽因就有些畏惧她那忧伤的眼,害怕她那种受着苦,一直占据道德制高点的姿态,林徽因和陆小曼,手握的武器只有两个人的爱情而已。而张幼仪的身后,却壁立着整块传统道德的网。或许,林徽因早已预感到,有朝一日,这位精明沉默的前妻会反击。
可是,没有爱,得到全世界又有什么用?徐志摩死后,张幼仪的幸福从未圆满,也可怨,也可怜。在电视剧《人间四月天》里,刘若英饰演的张幼仪哭着喊出来:“我可以不要你的爱! ”前提是,不要离婚,她要一个名分。可是,只有名分真的够吗?风雨过后,细思细量,有哪个女人不要爱?只是,对于许多人来说,爱,就是含笑饮毒酒。张幼仪赢得财富、尊重,以及旁人难以企及的成功、其乐融融的家庭、可爱的孩子。她一辈子最擅长的,就是处理人际关系,她总是考虑周详,认真仔细,大方得体,占着正理,唯独在不按常理出牌的徐志摩这里,她失败了,彻头彻尾地失败了。张幼仪爱徐志摩,她忘不了当年的一场失败。她的成功在文艺圈之外。她是商人,她爱文人,却不懂得如何去爱,对于匪夷所思的诗意世界,她嗤之以鼻,说“文人就是这德行”。在情感天地里,林徽因和徐志摩是一国,张幼仪属于别一世界。
那么多年,张幼仪不是没有机会再爱。当年在德国柏林,罗家伦曾经对她表示过好感。张幼仪在《小脚与西服》中说:
柏林所有的中国人当中,有个人待我特别好,他叫卢家仁(译音,即罗家伦),有一双好大的手,手上面毛茸茸的像只熊。他每个星期都来看我好几回,不是和我一起坐坐,就是陪彼得玩玩。以前我从没有和男人坐得这么近过,可是我猜想他是来看彼得的。……有一天我们坐着喝茶,彼得在铺在地板上的一块毯子上玩耍的时候,卢家仁问我:“你打不打算再结婚?”……我没敢把卢家仁那句语气温柔的话听进耳朵里,于是我看着我的茶杯轻声说:“不,我没这个打算。”卢家仁听完,过了一会儿就走了,从此再也没按时来看过我。我没办法相信有人会爱上我,而且对卢家仁问起我结婚打算这件事感到别扭,我从没说过任何鼓励他问我这种事情的话。也许我当初根本不应该让他来看我的,难道他一直在追求我吗?那就是“自由恋爱”进行的方式吗?他爱不爱我呢?也许他只是想出出风头,才企图娶我?
她没有办法相信别人会爱上她,她还不习惯被爱。更何况,她还有责任——守妇道的责任、养孩子的责任,她背负得太多。徐志摩给予她的种种:公公婆婆、孩子,还有心理上的伤害,她都仔细留存,慢慢体会。张幼仪一生拍照很少笑,即便是笑,也是淡淡的怯生生的微笑。只有和爱子阿欢合照时,她脸上才有难得的释然与欣慰。阿欢是他们婚姻的结晶,徐志摩伤害过她,不打紧,做不了贤妻,她还可以做良母。爱从来都是一道难题。你最爱的人,伤你最深;能伤你最深的,才是你最爱的人。二者何为正解?也许,爱与伤害,从来都是相伴而生。忘记一个伤害你的人,重新建筑感情世界,需要多久?告别徐志摩三十多年后,张幼仪于香港再婚。1967年,六十七岁的张幼仪,和晚年伴侣苏医生一起,重访英国剑桥、德国柏林。她站在当年和徐志摩居住过的小屋外,悲伤不已,她始终没办法相信,自己也曾那么年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