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禹在一个晚上就读完了有关施耐德博士长达十几页的资料档案。在那个晚上他夜不能寐,施耐德博士的故事就像那个时代一条细细的伤疤,读后就像是在伤者的血痕上撒盐。那种隐隐的伤痛就是留在谢禹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阴影,在这些纸张之间,真相就是时间在历史的水面上激起的片片涟漪……
1949年/苏联/西伯利亚/古拉格劳改营
这一年的冬天在施耐德的记忆是最寒冷的一个冬天,自己已经送走了与自己同住的最后一个囚犯,他们都是因为食物短缺造成的饥饿而死在劳改营里的。当最后一名狱友被人抬出去时,他曾用尽自己的力气握住施耐德的手心,施耐德看着他骨瘦如柴的样子就觉得恐怖,宛如来自地狱的死魂灵。这名囚犯尽量使自己做出一副僵硬的笑脸,面对施耐德半天才挤出一句话:“别灰心,你要活下去孩子,要忍耐……”
施耐德明白他不会活的太久了,过度劳累的后遗症,可怜的一丁点食物,寒冷将会迅速榨干他的生命。自己也清楚,在古拉格时空里是活不到自然死亡的,也许下一个就轮到自己被其他人抬出去,随便找一个无名墓就埋了吧。
回想自己的前几年岁月,施耐德作为一名虔诚的基督徒却不止一次地抱怨着上帝。在第三帝国时期,自己就像老鼠一样躲在阴暗处,避免被那些可怕的德国人逮住。后来自己还是去了布痕瓦尔德集中营,在遭受了三个月非人待遇后又落在了苏联人手里,这算是倒大霉了。
作为一个德国人,和德国侵略者又有些不清不楚的联系,自己因为这些又被胜利者们送进了西伯利亚的古拉格劳改营。这是不幸中的不幸,更是老天有意要让他死在这里。
施耐德到达古拉格的第一天,劳改营指挥官——一名瘸腿的苏军大尉在众多德国战俘间发表了一次慷慨激昂的演讲,无非就是强调这些人对世界造成的苦难,他们对世界人民尤其是苏联人民犯下的滔天罪行,现在就是赎罪的时候了。”
你们要用劳动来弥补苏联人民遭受的战争损失,当时间足够后,你们全会被无条件释放回国。”施耐德记得很清楚,这是这名苏军大尉说的最后一句话,但究竟有多少人能活着看到那天,谁也没有保证过。战俘们就在每天无休止的劳动中一点一点消耗掉自己的青春和生命,回家却在等待中化为了一场梦。
在古拉格的日子里,几乎过后每一天都会有人死去。有些人是在过度劳累中直接晕倒在充满瘴气的矿井里窒息而死,有些人就像那些被人抬出去的囚犯一样是饿死的,还有的人因为忍不住西伯利亚彻骨的寒风在劳动营里被冻成了冰雕。古拉格在扼杀所有人生的希望,每一个活下去的人未来都是一个奇迹。
等送走最后一名狱友,施耐德瘫坐在了地上,他闭着眼睛想着刚刚狱友对他说的话。自己已经在这里待了整整四年,熬的四年每一天都是噩梦。
他有过轻生的念头,但在对死亡的恐惧面前他还是没有勇气踏出那一步。施耐德自己觉得自己应该像那名几天前被枪毙的德国国防军少校一样——一个苏联少尉命令他向他敬礼时,他果断地拒绝了,理由是这名少校认为即使自己是俘虏,也要得到应有的尊重,向一名少尉敬礼,这对少校来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于是,这名少校在当天晚上就被秘密处决了,理由是他是一名死硬派侵略者……施耐德也想这么有尊严的死去,但他还是做不到……
在思考时,外面看守的苏联士兵冲施耐德喊道:“你,出来。”并用枪托做了个动作“长官要见你。立刻跑步前往劳动营战俘管理办公室,快!”施耐德立刻从门口的雪堆中一骨碌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向劳动营的办公室,连续多天的饥饿让他的步伐就像一只蹒跚的小鸡那样。
“该轮到自己了。”施耐德这么想“终究还是躲不过,唉,算了,就这么结束吧!”
进入办公室,施耐德就被领到了一间暗室里,在他面前的是两名苏联军官,只不过他们的天蓝色帽檐与其他劳动营的苏联军人不同,这意味着前方的军人来自与苏联的内务部,也就是之后克格勃的前身。这两名军官所处的房间没有开大灯,只有一盏台灯提供那刺眼的光芒。
“囚犯24367号,请你说明你的身份信息。”其中一名军官说道。
“我叫施耐德?沃克?卡尔斯鲁库。国籍是德国,家乡在巴伐利亚州的慕尼黑市,年龄25岁,犹太人。”施耐德如实回答道。
“你的资料上显示你曾经为第三帝国慕尼黑大学天文研究所工作,这属实吗?”另一名军官问道。
“属实。”施耐德不假思索地回答“但我没有为德国人干任何事!我在战前就在慕尼黑大学研习天体物理学了。”
“真的没有吗?我们在柏林查获的档案来看你曾经到过南斯拉夫首都附近一个叫克拉库耶茨的地方为德国人寻找一个东西。”
“那是……我并没有干什么,我只是被他们胁迫去找一块陨石,就在克拉库耶茨,那是……我记得应该是1942年的事情,仅仅是去找一块陨石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没有伤害过谁。”
“可你知道那个地方发生了什么吗?”刚刚那名军官说,从声音上听他的语气十分气愤“就在克拉库耶茨,你们去的地方,在你们干事情的同时,贝尔格来德的党卫军屠杀了克拉库耶茨陨石坑附近所有的居民,你们这些德国混蛋,杀人不眨眼的东西。”
“我不知道发生了这一切。”施耐德听到军官那番话时表现的十分惊愕“我不在场,德国人干了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是一名学者,况且我还是个犹太人。”
“犹太人?坏家伙,你是犹太人为什么还和侵略者搅在一起。”军官说。
“我再强调一遍,我没有和德国侵略者搅在一起,我至始至终都是被迫的,我能活下来是因为我早在1933年工人党上台时就做了相关准备,我摒弃了犹太教的一切习俗,为了掩护自己我皈依了基督教,我不会希伯来语,我把自己伪装的像一个纯正的雅利安人的后代。”
“那你和德国人合作的事实不会改变。”
“你们这些人,自认为是正义的使者,可你们现在都在干些什么?”施耐德的语气开始愤怒地颤抖起来,他的情绪已经失控“我在1945年被人举报,我还是进了集中营,就在布痕瓦尔德,我在那里被我的德国“朋友”们折磨了三个月,那时你们这些人都在哪里?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人,我给德国人干事完全是被迫的,是为了保命,等你们来解放我,好了,我又进了劳改营,我干了什么?我到底干了什么?我为什么要接受这些惩罚,是因为我是犹太人,还是和德国人合作或是是一个骗子,啊?”
“可这一切都是事实,你无可否认。我们也不能找到相关证据表明就像你刚刚说的那样。”那名军官平静地说,显然他在控制自己尽量不要发怒。
“好了,我已经无所谓了,反正都是死路一条,你们干脆就把我处决了吧,就像德国人一样。”施耐德说。
“如果我们要处决你,你不可能有这次机会与我们谈话。施耐德,现在你有一个机会可以活下来,可以摆脱之前的一切,不管你是不是德国侵略者的一员,只要和我们合作,什么都可以一笔勾销。”军官如是说道。
“你们要让我干什么?”
“干你熟悉的事。”那名军官说“话说回来,那个在克拉库耶茨坠落的陨石,斯大林同志对它很感兴趣,苏联的相关部门也在德国秘密获得了这块陨石,在对它来历的调查中,我们发现只有你是我们还找得到的接触并研究过陨石的人,其他的不是逃往美国就是在战争中死了,我们现在代表苏维埃社会主义联盟邀请你参加对陨石的研究工作。”
“我是否还有选择?”施耐德问。
“古拉格里变成一堆白骨还是走出去开始新生活,你自己选。”
回首过去的四年,这里的生活简直惨不忍睹,在这里只有寒冷,饥饿,病痛,孤独和死亡,留在这里就等于给人生判了死刑。离开就可以摆脱一切,无论是干什么,去哪里,也会比这儿好上百倍。四年的劳改营生活没有教会他什么,只教会了他内心深处最原始的渴望——“生存”,选什么当然一目了然。
“我同意和你们合作。”施耐德说。
“那么你可以开始你的人生了。”军官微笑地看着他,同时命令后面的士兵为他打开镣铐。
“欢迎来到新世界。”
施耐德走出去,外面的阳光格外温暖,西伯利亚很少见到有这样的阳光。他大口呼吸一口外面的空气,那种带有煤渣刺鼻的气味却让他回味无穷。自己因为饥饿而浮肿的脸庞在此时此刻也突然变得有活力起来,消瘦的身体也在开始慢慢吮吸来自大地的精髓。
他在军官和士兵的护送下缓缓地走向劳动营的大门,也许自己是真的活下来了。他回头看看劳动营的一切,里面还有在拼死劳动的战俘,他们都眼巴巴地看着施耐德走出去。对于施耐德来说,劳动营就是过去了,自己已经从这个地狱中解脱出来,虽然不是回家,但至少可以吃饱穿暖,好好地睡一觉,这比大多数人的命运都要好,那些还留着劳动营里的人还要继续在死神的指缝间艰难求生。
“别灰心,你要活下去孩子,要忍耐……”最后一名狱友的话在施耐德的脑海中久久不能散去……